07.09 孔子研究院楊朝明院長 向您講述一個真實的孔子

楊朝明,1962年出生,當代著名學者、儒學家、史學家。先後在曲阜師範大學、華中師範大學、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獲得學士、碩士、博士學位。現為中國孔子研究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任山東孔子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山東周易研究會副會長、中國孔子基金會學術委員和《孔子研究》編委。中國先秦史學會理事、中國詩經學會常務理事、山東國際文化交流中心常務理事。十屆山東省政協委員。政協第十三屆全國委員會提案委員會委員。

孔子研究院楊朝明院長 向您講述一個真實的孔子

孔子研究院院長 楊朝明

孔子生前飽受磨難,歷盡艱辛,希望自己的學說能治國濟世,卻幾乎總是鬱郁而不得志。除了他的少數弟子,那時幾乎沒有人能夠真正理解他。孔子去世後,他的地位卻逐漸顯赫起來。在後世的宣揚之下,孔子及其學說迅速傳遍各地,影響越來越大,與中國的社會歷史文化結下了深深的不解之緣。

然而,當我們回望之時,發現以前人們對孔子的責難,乃是緣於一種歷史性的誤會。我們理性地辨析,就會發現被後人尊崇的同時,孔子的形象也被歷朝歷代有意無意地進行了改造,孔子身上已經蒙上了一層塵埃。今天孔廟裡那位一身帝王打扮的“文宣王”,那個被後世描繪為滿口“綱常禮教”的封建“衛道士”,那個被謾罵為“拉歷史倒車”的“復辟狂”,顯然都不是真實的孔子……

孔子研究院楊朝明院長 向您講述一個真實的孔子

孔子像

孔子可能“生無須眉”

孔子可能是一位超過1.90米的大高個,比較瘦,沒有鬍鬚,上身長下身短、微微駝背、胳膊稍長、天庭飽滿。

據說,有一位收藏家,收藏了兩千多枚孔子頭像,可以說包括了各個時代孔子的各種形象,可是,其中哪一個是真正的孔子呢?

我清楚地記得,幾年前的某一年“聖誕節”前夕,山東的《齊魯晚報》報道了一則消息:一位家長為自己三歲的孩子買了一本古詩詞,詩詞的第一頁就是孔子的圖像。沒想到,孩子打開書本後大呼,說“這本書上也有聖誕老人”。當父親為孩子糾正時,孩子卻一臉嚴肅,認為自己沒有認錯,因為圖像上“有長長的鬍子”,“和街上的聖誕老人差不多”。且不說“洋味十足”的孩子們的生活,“長長的鬍子”卻是人們心中孔子的重要特徵,即使前幾年推出的孔子“標準像”好像也是如此。

然而,事實很可能正好相反,他不僅鬍子不長,恐怕根本就沒有鬍鬚,甚至眉毛也可能很淡。

二十年前,我的老師李啟謙先生和王均林先生合作在《齊魯學刊》發表過一篇文章,題目是《孔子體態、相貌考》。該文章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一是孔子是一位超過1.90米的大高個,二是孔子可能沒有鬍鬚。

說孔子是大高個沒有任何問題,史書中的說法是眾口一詞的。《荀子》將孔子與他的弟子仲弓進行比較,說“仲尼長,子弓短”。那麼,孔子到底有多高?史書一致說他“長九尺有六寸”,應當可信。這些典籍所記尺度為周制,周制一尺合今19.91釐米,照此計算,九尺六寸約等於今191釐米。即使在今天,他也可稱得上“山東大漢”了。

除了身高突出,孔子還上身長下身短、微微駝背、胳膊稍長、天庭飽滿。在不同的年齡階段,孔子可能胖瘦不同,但總體上可能略瘦。他終生坎坷而操勞,《韓詩外傳》說他“自東自西,自南自北,匍匐救之”,以挽救“百姓靡安,莫之紀綱,禮義廢壞,人倫不理”的危局。周遊列國時,有人說他“累累若喪家之狗”。“累累”就是勞累、操勞的樣子。《禮記·玉藻》有“喪容累累”一語,鄭玄注說:“累累,羸憊貌。”孔穎達疏說:“喪容瘦瘠,累累然”。孔子人生的絕大多數時期,其身材可能都相對較瘦。

關於孔子的體態相貌,人們也進行想象、附會、添加,以至於出現了“四十九表”之類的說法。“四十九表”是指孔子體態、相貌的四十九種標記。此說出自宋代史書《路史》,可能是集合了歷代孔子形象的描述。其中有“谷竅”一目,注稱引自《世本》,指頭上七竅豁露,“眼露白,耳露輪,口露齒,鼻露孔”,所以又稱為“七露”。這樣的相貌自然被視為醜陋,所以“七露”又被稱為“七陋”。今人談到孔子,還說孔子相貌奇特、醜陋。孔子是“聖人”,其相貌似乎也應當異於常人,故後人才有這樣的附會。

沒有鬚眉更是他的奇特之處。有一本署名孔鮒所著的《孔叢子》,這是一部相當於“孔氏雜記”的書。在該書的《居衛》篇中,記有子思與齊君的對話,論述人之賢聖在德不在貌。子思說:“吾先君生無須眉,而天下王侯不以此損其敬”。子思所謂“先君”就是孔子,子思明確說孔子“生無須眉”。所以,孔子天生沒有濃密的眉毛,更不會有修長的鬍鬚。

據記載,當時在場的有齊君的寵臣,那人的特點正是“美鬚眉”,所以齊君對子思說:“假如相貌可以交換,我可以將他的鬚眉送給你。”子思則說只是擔心不能繼承前人的美德,並不擔心“毛須之不茂”。可見,不僅孔子“生無須眉”,他的孫子子思也“毛須不茂”。

以前,人們往往以《孔叢子》為偽書而將這些材料置之不理,現在看來事情並不這麼簡單。該書雖然不可都當作“真正的史實”,但像孔子祖孫有無須眉這樣的重要事項,恐怕不會空穴來風。在後世畫像中,晚年的孔子好似一位美髯公,那麼,在“四十九表”中一定會有所表現。而事實上,人們搜腸刮肚地為“四十九表”湊數,竟然也沒有這一“表”。

人們通常看到的“孔子行教像”最早出於唐朝著名的宮廷畫家吳道子,但他似乎並沒有認真查考資料。另一方面,受《孔叢子》偽書說的影響,以後的孔子畫像便以訛傳訛,使孔子畫像、雕像都濃眉長髯。實際上,前人也指出孔子沒有鬚眉,如明陳繼儒《群碎錄》、清杭世駿《訂訛類編》就說:孔子無須,今像多須,誤。

孔子研究院楊朝明院長 向您講述一個真實的孔子

孔子石像

孔子“文武雙全”不是虛言

孔子通於射箭、駕車,尤其擅長駕車。孔子父親曾經手託下落的城牆懸門,當時就有人以“有力如虎”的詩句誇讚他。孔子與他父親一樣勇力過人。

說到孔子、儒家,人們往往與拱手、作揖、行禮之類聯繫起來,以往的學人也都這樣解說,如《說文解字》說:“儒,柔也。術士之稱。”“儒”本來是指以教書相禮等為職業的一種人。由此,人們往往將“儒”與“柔弱”相聯繫,好像孔子也應該是一位文弱的人。

孔子以前乃至孔子時代,“禮、樂、射、御、書、數”等“六藝”是人人必修的“小學”,按照《大戴禮記·保傅》的說法,那時,孩童至“八歲而出就外舍,學小藝焉,履小節焉”。春秋時期,“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特殊的社會歷史環境,決定了戰爭與祭祀一樣為人人關心、關注,人人必須懂得射、御,學會射箭、駕車。

孔子教授學生的“六藝”乃是“大學”的主要內容,指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種科目,是所謂“大藝”、“大節”。孩子到十五歲左右,就應當學習做人與社會管理,這便是《大戴禮記·保傅》所說的“束髮而就大學”,“學大藝”、“履大節”。“六經”與“六藝”不同,被稱為“六經”的《詩》《書》《禮》《樂》《易》《春秋》應當是孔子為這六種科目所編定的教科書。孔子以“六藝”教人,是為了教化社會人心,顯然,這與學習射、御沒有任何矛盾。

孔子是一位博通的人。有人評論孔子,說他“博學而無所成名”。孔子聽後對弟子們說:“吾何執?執御乎?執射乎?吾執御矣。”說明孔子通於射箭、駕車,尤其擅長駕車。《淮南子·主術訓》則說:“孔子之通,智過於萇宏,勇服於孟賁,足攝郊菟,力招城關,能亦多矣。”孟賁是“水行不避蛟龍,陸行不避兕虎”的著名勇士,傳說他力大至“生拔牛角”,而孔子之勇“服於孟賁”,不難察見孔子之勇。“足攝郊菟”是說孔子奔跑能追上郊外的野兔。應當就是《呂氏春秋》說的“孔子之勁,舉國門之關”,他“力招城關”應有根據。孔子父親曾經手託下落的城牆懸門,當時就有人以“有力如虎”的詩句誇讚他。孔子與他父親一樣勇力過人。

孔子希望向往天下大同,要求人們仁愛禮讓。但現實中的孔子頭腦清醒,絕不迂腐。他也懂得“文事”與“武備”之間的關係,齊、魯兩國在夾谷會盟,孔子力主帶兵前往,才使得齊國的陰謀未能得逞。孔子主張和平,反對戰爭,反對專注於兵戰問題。衛靈公向他請教這方面的問題,他就很不耐煩,說:“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在治理邦國上,孔子主張“足食”、“足兵”、“民信”。如果實在要放棄其一,孔子認為應當“去兵”。只留一者,也應當是“民信”,因為“民無信不立”。

孔門師徒希望“城郭不修,溝池不越,鑄劍戟以為農器,放牛馬於原藪,室家無離曠之思,千歲無戰鬥之患”,但是戰爭畢竟不可避免,所以他指出,如果不對百姓進行訓練,不懂得戰爭之術,就讓他們上戰場參加戰鬥,無異於拋棄他們。據《孔子家語·正論》的記載,孔子弟子冉有為季氏帶兵打仗,取得勝利。季氏問他軍旅的知識從哪裡來時,他說“學之於孔子”。冉有認為孔子乃是“大聖”,其學無所不包,“文武並用兼通”。《呂氏春秋》說孔子“不肯以力聞”,但他文武雙全卻是沒有問題的。

孔子研究院楊朝明院長 向您講述一個真實的孔子

大成殿前的孔子像

孔子並沒有“輕視婦女”

對於“女子”與“小人”,都要注意“政均”,不能“近”,也不可“遠”,從而讓他們恭敬、不怨。要取得他們的擁護、理解與支持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過於親近,他們就難免簡慢而不馴順;如果疏遠了他們,就會產生怨憤。

傳統社會中婦女地位一直不高,人們往往認為是“孔子輕視婦女”所帶來的惡果,而孔子“輕視婦女”的直接證據就是《論語·陽貨》中孔子的那句話:“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這被視為孔子歧視婦女的鐵證,誰要說孔子沒有輕視婦女,首先必須越過這道坎兒。

孔子這句話人人皆知。孔子處在父權家長制時代,女性地位較低,似乎被歧視也很正常。但他的思想具有濃重的人本主義色彩,他說“仁者愛人”,難道不包括女性在內?蔡尚思寫過一篇文章《我愛孔子,我更愛真理》,說:“孔子大談忠恕之道,但卻不能付諸實踐,將心比心,推己及人,諸如推父母,推夫及妻,推男及女等。”又說:“男女性別是優劣品質的大問題。孔子站在男子的立場歧視女子的表現有多種。”蔡先生的基本論據不過就是孔子那句話。看來,正確理解這句話還影響到對孔子思想的整體認知。

事實上,問題並不如此簡單。僅從情理上判斷,孔子也不會就那樣將佔人口半數的女性給一口否定,而且他說的還不只有“女子”。《論語》出於孔門後學,可能就是孔子的孫子子思主持選編而成,難道他們也“輕視婦女”?然而,直到有一天,當讀到《逸周書·和寤解》中的“小人難保”一語時,我們才恍然大悟,從而徹底消除了疑問。

孔子那句話既說“女子難養”,也說“小人難養”。《逸周書》中的“小人難養”正是“小人難保”,因為《說文解字》明確說:“保,養也。”

那麼,“小人難保”又是什麼意思?《逸周書·和寤解》是周武王滅商前在商郊“明德於眾”之作。周武王要收服民心,希望取得廣大民眾的支持,所以他說:“嗚呼,敬之哉!無競惟人,人允忠。惟事惟敬,小人難保。”這裡的“小人”乃是“平民”、“普通百姓”,而不是指人們慣常意識中的那些“道德低下的人”。依《周書序》,該篇乃是武王要求眾人重視小民,不能與小民爭利。他認為“小人難保”,故應“惟事惟敬”。要得到民眾的支持,就要事事施之以敬,這正是周人傳統“敬德保民”思想的體現。

除了《逸周書》,《尚書·康誥》也有“小人難保”一語。其中記周公告誡康叔之語曰:“嗚呼!小子封,恫瘝乃身,敬哉!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見,小人難保。往盡乃心,無康好逸豫,乃其乂民。”當時,周公剛剛平定管叔、蔡叔與殷人勾結的叛亂,周公囑告康叔小民不易安,應當在治理時保持一顆敬畏之心。欲安其民,就應當重視他們,就要盡心盡誠,而不能苟安逸樂。

啊,原來如此!原來“小人難保”本是周人的政治觀念!

孔子學說的突出特點就是“從周”。他“十分推崇”文武之政“,常常”夢見周公“。由此,孔子的一些”拿捏不準“的言論與爭議,正可以結合周代典籍中的言說進行理解。所謂”小人難養“竟然是要重視”小人“,應當心存一份敬畏和戒懼,不要忽略這一群體。

同樣,“女子難養”也不會是輕視婦女。孔子特別強調要了解“民性”、“民情”,《孔子家語·入官》記孔子說:“君子蒞民,不可以不知民之性而達諸民之情,既知其性,又習其情,然後民乃從其命矣。故世舉則民親之,政均則民無怨。故君子蒞民,不臨以高,不道以遠,不責民之所不為,不強民之所不能。”這其實就是一個“度”的問題。對於“女子”與“小人”,都要注意“政均”,不能“近”,也不可“遠”,從而讓他們恭敬、不怨。朱熹也是這樣理解的,他認為應當“莊以蒞之,慈以畜之”。對於為政者,更是必須慎思慎為。對“女子”和“小民”,需要注意如何與他們相處或役使他們。要取得他們的擁護、理解與支持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過於親近,他們就難免簡慢而不馴順;如果疏遠了他們,就會產生怨憤。孔子此語,也可能包含有對女子和小人的重視、關注與深切體察。

孔子研究院楊朝明院長 向您講述一個真實的孔子

論語

《論語》開篇值得回味

《論語》首章的意思大體是:如果我的主張被時代或社會所採用,那不就太令人喜悅了嗎?如果在社會上行不通,可是,忽然發現有贊同我的學說的人,不也很快樂嗎?也發現不了理解自己的人,自己卻堅守認定的思想觀念,不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君子嗎?

孔子的巨大影響,使人們總是希望瞭解到“真實的孔子”,但孔子已經去世兩千多年,由於材料的匱乏以及認識上的不同,使得每一個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孔子形象,而這些孔子形象也會各不相同。

那麼,怎樣才能消弭人們認識之間的差異,最大限度地接近“歷史的實際”?帶著這樣的問題,我們去翻看與孔子相關的歷史資料。

《史記》中的《孔子世家》可以說是歷史上“最早的孔子傳記”。讀《孔子世家》,司馬遷為我們記錄的孔子生平的最後一個場景讓人過目難忘。臨終前七日的那天早晨,孔子悵然而又逍遙,他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便對匆匆趕來的弟子子貢說:“天下無道久矣,莫能宗予。”

孔子的話真是意味深長。司馬遷的記載與《孔子家語》一致,這可以說是孔子留下來的最後的話,映照出了孔子人生的基本格調。孔子一直追求用世,希望人們講信修睦,期盼政治理想的實現,他為此不停地思考、探索、宣傳。

就研究孔子而言,《論語》的價值不言而喻。我研究《孔子家語》,發現此書的價值應在《論語》等書之上,認為可以稱為“孔子研究第一書”。有朋友正面相告,認為“第一書”還應當是《論語》。

《論語》的影響當然是《孔子家語》無法比擬的,但關於《論語》章句的理解也存在眾多分歧。我們認為,《論語》開篇第一章就十分耐人尋味。

《論語》首篇首章人人耳熟能詳:“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傳統上認為這裡所說分別是學習、交友、胸懷方面的問題。可是,這又不免讓人疑惑:《論語》中不論哪篇哪章,不論其字數多少,似乎都在集中論說一個主題,為什麼偏偏首篇首章顯得主題散亂而不集中?

經過思考,我們發現《論語》開篇這一章傳統的理解存在問題。這裡的“學”應該與“道”相近,它不是動詞,而是名詞,指的是孔子的“學說”。“時”不應解作“時常”或“按時”,而應解作“時代”,也可引申為社會。“習”不應作“溫習”講,而應作演習、採用講。下面的兩句與之相應,第二句中的“友朋”其實就是朋友,指的是志趣相同的人。

這樣,《論語》首章的意思大體是:如果我的主張被時代或社會所採用,那不就太令人喜悅了嗎?如果在社會上行不通,可是,忽然發現有贊同我的學說的人,與我一同討論問題,不也很快樂嗎?再退一步說,不但自己的主張在社會難以施行,而且也發現不了理解自己的人,自己卻堅守認定的思想觀念,不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君子嗎?

這樣的理解並不是什麼新發現。程樹德《論語集釋》已經指出:“‘學’字系名辭。”清人毛奇齡《四書改錯》也早就說:“學者,道術之總名。”今還有學者專門撰文,認真進行研究,遺憾的是卻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

實際上,《論語》開篇第一章也是“夫子自道”,反映了孔子本人對於自身境遇和個人思想學說的認識,也包含了《論語》編者對孔子人生的概括。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