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5 微小说:在嫡母的压迫下,我不得不从正妻变成了小妾

微小说:在嫡母的压迫下,我不得不从正妻变成了小妾

1

故翎出嫁当日,故眉被嫡母安排做了陪媵。

那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格外温柔,风也轻缓。

一串串鞭炮在门前噼里啪啦地炸开,一盘盘的饴糖瓜果空了又满,恭贺声不绝于耳,迎来送往,喜气盈盈。

在一片喧嚷声之中,暹(xiān)香院显得格外寂静。暹香院,正是故眉与其生母绿姨娘的居处。

坊间传言,故家二姝同嫁一人,嫡女为妻,庶女为妾,两女皆姿色不凡,如今共侍一夫,正是无数男子求而不得的美事。

但对于故眉而言,哪怕她嫁予的夫君年少有为前途远大,哪怕她身为媵妾比之寻常妾侍的地位要高上许多,如若没有嫡母以姨娘的性命作为要挟的话,她也是不情愿的。

闺房内。

绿姨娘握着故眉的手,几颗珍珠泪盈而未落,哀怨道:“都怪姨娘不争气,拖累了你。”

“和您没关系的。”故眉抽出条绣帕去给她擦泪,轻声哄着,“莫哭,今天可是女儿的大喜之日。”

话音一落,姨娘的泪更忍不住了,哭得梨花带雨,嗓子都哽咽起来,“这满府的喜气,和咱们又有什么干系,你嫁过去,是要和我一样做……”

那个“妾”字,没能出口,就被故眉伸手捂进了嘴里。

故眉知道,姨娘此生最遗憾的,就是因为自己的身份,让女儿背上了一个妾生子的名头。这些年来,她一直小心翼翼,处处忍让,在故夫人面前将自己放低到了极点,就是希望故夫人能够为故眉寻一个好归宿。可谁知道,最后故眉还是步了她的后尘。

“姨娘,”故眉轻轻搂住这个垂泪的女人,仿若抱了一团柔软的棉絮。短短十数日,姨娘又清减了许多,“我不怪您,真的。”

这个女人,身份卑微,能力微薄,甚至有些自怨自艾,但她真的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全心全意为着故眉好的人了。她是故眉心甘情愿套上的缰绳,也是故眉不能割舍的牵绊。

她永远都不会怪她的。

“好了,我马上就要走啦。”故眉扶住姨娘的肩膀,外面已有人在低声催促,“别再哭了,不然我就算出了门子,心里还得记挂着你,万一出了差错怎么办?”

绿姨娘抓着帕子,不停地擦着已经有些红肿的眼眶,她这时有些冷静下来,觉得羞愧极了,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要女儿来安慰自己。

外面的人催得急了,故眉开始整理衣服,准备起身。

绿姨娘在怀里摸索着,掏出一支木簪,亲自插在故眉的头上,“这是我娘亲当初给我的嫁妆,今日我也把她送给你。”

故眉拾起镜子,看了一眼,笑着说:“很好看。”

喜娘已经在敲门了。

姨娘突然凑在她的耳边,轻声道:“簪子是中空的,里面我塞了几张银票,如果戴家对你不好,你自己想办法逃出去,不用管我。”说完,也不等故眉反应,就起身前去开门。

蒙上盖头,故眉被喜娘搀扶着出了房门,姨娘没有送她。故眉一步步地试探着往前走,一边留心着耳边有没有哭声。

很安静,整个院子好像静止了一样,外面的喧哗都被隔绝开来,故眉什么都听不到了,这安静让她有些心慌。

跨过院门的时候,故眉终于忍不住撇开了喜娘的手,躬身跪地,向着院内姨娘的方向,拜了三拜,说了声:“女儿走了。”

“女儿走了,娘。”她想这样唤她,很久了。

2

迎亲的车队姗姗而来,故翎由长兄抱着,送进了花轿。凤冠霞帔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晕,这是一个女子在人生最幸福的时刻,被赠予的光彩。

很快,队伍移动起来,茶叶米粒纷纷撒向轿顶,细碎的声响被吹吹打打的喜乐遮盖了。蜿蜒的红,充斥在视线之中。

这样的热闹与风光,从来不属于故眉。她悄无声息地被送进一辆马车,四周都是新娘的嫁妆。

她也是新娘的嫁妆。

马车颠簸了一路,不知过了多久,故眉被喜娘扶了下来,乘着一顶小轿,送进喜房里。内室很暗,烛火摇摇曳曳。

跳跃的火光是红色的,窗户上的喜字是红色的,飘扬的绸带也是红色的。故眉低头望望自己,她的嫁衣,却是粉色的。往日里娇嫩俏丽的粉色,似乎突然变得碍眼起来。

日头渐渐坠落,星星一颗颗地点亮了。

故眉安静地坐在喜床上。

她必须等一个人,等待的时间是漫长而枯燥的,尤其是,你一早便心知,这个人必定不会来。

“眉姨娘,少爷进到夫人院子里去了。”侍女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嗓子都岔了音。

故眉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沉声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丫鬟怯怯地应道。新婚之夜,少爷进了夫人的房间,谁也挑不出错处的,只是,这个同一日嫁进门的眉姨娘,似乎过于平静。

吱呀一声,门轻轻合上了。

故眉闭上眼睛,她在心里回忆起戴长弓的面貌来,却发现竟然记不清了,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高瘦背影。

他们本就只见过一面。

那时,戴长弓还只是个落魄的世家子弟,一个与故家定了儿女亲事却被故夫人嫌弃配不上自己宝贝女儿的破落户。

原本是与故眉没有干系的一个人,却偏偏让她记住了。

只因故长弓登门拜访的那日,爹爹偷偷地让故眉去望了一眼。他是个信守承诺之人,即使戴家落魄了,戴长弓也一定会是他的女婿。

爹爹对故眉说:“这戴长弓将来必非池中物,既然你母亲看不上,爹爹将他予了你做夫君如何?”故眉羞得脸面通红,但还是隔着帘子偷偷地看了又看。

这就是夫君么,姨娘说的那个,会对自己视若珍宝的人?如果他真的能像姨娘说得那样对她好,她也是不嫌弃他落魄的。

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世人捧高踩低变化无常,也不知道戴长弓不久便入了军营,投在兵马大元帅帐下,屡建奇功,前途无量,终于得了故母的青眼。她更没有料到的是,她以为的属于自己的夫君,最后却成了故翎心心念念要嫁的良人。

故眉望着跳跃的烛光,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呢?她们,该洞房花烛了吧?

她知道自己不必等下去了,她不会有机会站在戴长弓的面前,告诉他,他进兵营之后,她对着佛祖祈愿平安的次数都多了起来。他也永不会知道,在他浴血拼杀之时,这世上有一个人在等着他回来,不求建功立业,只要安安生生地回来就好。

若说故眉对戴长弓情根深种,她自己都是不相信的,她连他的样子都已经记不清楚。只是,到底意难平。

在暗暗期许盼望的那些日夜,她在梦里与他度过了许多个一生。现在,梦醒了。

故眉不想和姨娘一样,为了一个男人的宠爱患得患失,最后失去了自己。因为这世上有些东西是不能分享的,哪怕是至亲姐妹。戴长弓既然成了故翎的夫君,她故眉便此生沾不得。

花烛燃了一夜,从天黑至天明,故眉坐在那里,看了一夜,从月落到日升。

花烛,怎么淌出泪了呢?

3

故眉再次见到故翎,是在三日后,故翎回门的那天。

姨娘托付故翎带来了一盒茶点和一支竹笛,故翎亲自送了过来。茶点是姨娘亲手做的,形似竹叶,翘起的一端点了几滴梅子酱,微苦后有回甘。

“姐姐要尝一口吗?”故眉将碟子往故翎那里挪过去。

“不用了。”故翎温和地笑,眉眼里有初为人妇的娇羞。

听说戴长弓在家中陪足了她三天,如今又亲自带着重礼陪她回门,难怪她气色很好,甚至愿意为姨娘捎带物件。

故眉没有再强求,捻起一块茶点,细细品尝起来。

故翎托着腮,眼睛亮亮的,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噗嗤一下笑了出来,露出颈项处一小块半圆状的红痕,比故眉印象中的那个乖巧文静的嫡姐要有生气得多,让人不愿惊扰。

两个人过去相处得便不多,对坐久了也无甚可聊的,故翎便提出要离开,故眉送她直到出了院子。

“你……”故翎欲言又止。

“怎么了,姐姐?”故眉一手扶住院门,看她摆弄着手里的帕子,也不着急。

“没什么,我走了。”她看了故眉一眼,还是什么都没说。走到花园转角处,突然停了下来,回头朝着故眉说了一句,“对不起。”步伐却迈得更快了。

没过多久,故眉就领会了她的未尽之言。

自进门那日起,戴长弓就一直没有进过故眉的房间。偶尔在路上遇到,戴长弓也只是点点头,侧身便过去了。

若说最开始,对于这种避之不及,故眉还有些懊恼与失落,时间长了,倒生出些欣赏来,若戴长弓真的对她献殷勤,却是枉费了她当初为这个男人白白抛出的一番心意。

而故翎,作为主母,也没有想做个贤良淑德正妻的意思,她很少在夫君面前提起这个庶妹。两个人甜甜蜜蜜如胶似漆,哪里容得下旁人。

于是,故眉仿佛故意被遗落在戴府的一隅,成了个有名无实的妾。

这样的处境,倒比故眉预想的要好过不少。直至后来,故翎特意差人来知会了一声,让她以后没事不用去故翎那里伺候,故眉就连请安都省去了,每日安安生生地待在房里,没事就吹吹笛子,画幅画。

那一点点旧日的情愫,在两情相悦的夫妻之间,显得如此单薄,似乎随着那一日,渐渐暗淡的烛光,在晨曦的照耀下熄灭了。

4

就这样,三年倏忽而过。三年里,没有太大的波澜。唯一的缺憾,约莫就是故翎一直没有怀孕了。

故翎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康健,在闺阁时便常年服着药的,大夫也说过,这样的身子于生育恐怕有碍。成亲之后,因为戴长弓是戴家独子,故翎想为夫君延续香火的心思便十分迫切,为了怀孕,不知付出多少艰辛,吃了多少苦楚。

这些故眉都不甚了解,也不甚在意。她只想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但偏偏,这把火最后竟然烧到了故眉的身上。

那一日,故眉正在亲自为草木修剪枝叶的时候,故翎派了她跟前的翠玉过来,“眉姨娘,夫人请您移步到素心堂去。”素心堂,是故翎住的主院。

“好。”故眉也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一头雾水地跟着丫鬟去了。

缓步进了房间,翠玉便悄然退了下去,一并合上了房门。故眉掀开布帘,看到故翎病怏怏地倚在榻上,不时咳嗽几声。

“姐姐怎么这样憔悴?”故眉一脸关心地上前问候道。

“没什么。”故翎拍拍一旁的软凳,示意故眉坐下,“我们姐妹,也许久不曾好好说过话了。”

她们姐妹二人,到底嫡庶有别,如今又有了妻妾之分,谈天说地的时间自然极少。平心而论,故眉是不讨厌故翎的。她甚至希望故翎能够过得顺心如意,这样嫡母才能放心,绿姨娘也会安全。

“故眉,你恨我吗?”两个人七扯八扯地谈了几句,故翎突然正色问道。

故眉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她,她不懂她的意思。

“我缠着夫君,不让他去看你。”故翎坐起身子,摇摇歪歪的,故眉怕她不舒服,忙拿了一个软枕垫在她的身后。

故翎拽着她的袖子,眼睛沁出一汪水雾,“你知道吗?我从前总觉得母亲善妒,劝她待姨娘们少些刻薄。可如今轮到我自己,我才明白,善妒是女子的本性。”

“既然是本性,又有什么可恨的呢?”故眉安慰地说道。

“那么,被抢了正妻之位,妹妹也没有怨恨吗?”故翎收敛了可怜之色,露出一点讥诮来,淡淡地追问,“这次回去,娘亲都告诉我了,原本要嫁给长弓的,该是妹妹才对。”

故眉没有回答,睫毛轻轻地颤抖着,涂了粉色丹蔻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不是圣人,怎么可能不怨恨呢?被抢了婚事不说,还要被迫做了妾侍,若没有芥蒂,那是骗人的。只是事已至此,她什么都改变不了,那便只好尽力去适应。

两个人对视着,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叩门而入的翠玉打破了一室寂静,她捧着一盅褐色药汤,小心地放在桌上,汤还冒着白气,闻着便觉苦涩。

“夫人,药已好了。”

故翎皱着眉,秀丽的五官拧在了一起,等着药汤稍稍凉了一点,端起来,一饮而尽。翠玉立马上前,撤下药盅,悄悄地退出去了。

喝完药,故翎突然拽着故眉的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之上,“大夫说,我的身子受孕艰难,即使怀上了,也不一定能够安全生产。”

故眉不知她说出这话的意思,不好出言安慰,只是静静地听着。

“娘亲的主意,是让你来伺候夫君,日后诞下孩儿,再计入我名下,充作嫡子教养,你以为呢?”故翎盯着故眉的眼睛,似乎想看出什么来。

她哀怨地抚弄着自己的肚子,恨不得捶上几下,“原是我欠了你一桩姻缘,现下我这肚子又不争气。你若是能为戴家生下一个男胎,后半生也就不必担忧了。”

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

窥见故翎眼底的一丝狠厉,故眉缩回手,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地上,“能为戴公子诞下子嗣的,只可能是姐姐。”

5

那一日之后,故眉被故翎随意寻了个由头,逐出了戴府,寄居在洞鸣山上的清宁庵里。

庵如其名,清宁庵是个清静自在的地方,晨钟暮鼓,青灯古佛,远离俗世纷扰。庵里的几位居士,虽寡言少语,具为心思澄净之人。

在这里,故眉不是故家的庶女,亦非戴家的妾侍,她只是一个普通的香客,佛祖眼中的芸芸众生。虽然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荆钗布衣,故眉仍适应得很好。

她很喜欢这里,每日清扫落叶,浣衣淘米,闲时弹琴作画,自得其乐,只是偶尔还会思念姨娘。

另一头,戴家。

也不知是故眉远走,故翎心里少了压力的缘故,还是之前的调养起了作用,过去小半年,故翎终于传出了好消息。

她这一胎来得着实艰难,不知承了多少人的期望,连故眉也不禁感到高兴。高兴之余,又隐隐觉得心慌。故翎的身体,真的可以经受得住十月怀胎的艰难吗?

无论众人如何心思各异,故翎的肚子,仍旧一日一日大了起来。不到七个月,她已无法下床行走,只能躺在床上保胎。即使如此,故翎也坚持要生下这个孩子。

故眉听说了消息,便向主持求了一枚佛前供奉过的平安符,请人捎带了过去。就算故翎所做的一切都怀有私心,但毕竟是她帮助故眉脱离了戴家,故眉十分感激。

没错,被逐出戴家,是故眉自己求来的!

当初嫡母逼迫故眉陪媵,故眉就料到自己可能落得的下场,只要绿姨娘还留在故府,故眉就摆脱不了嫡母的驱使,而故夫人坚持要故眉随着故翎出嫁,无非是打着去母留子的好主意——故翎的身子受孕艰难,故眉却康健得很,只要她生下了孩子,故翎也就有了依靠。

刚出生的孩子,是不记事的,若是这孩子的生母在生产时出了点意外,送了性命,也正常不过。

一个妾而已,谁会去追究呢?抱过来再给故翎养个几年,谁又能知道这孩子是媵妾所出?若非如此,故夫人怎么可能会强塞个妾侍来戳自己女儿的心。

故夫人为了女儿,也的确是煞费苦心。可她没有料到,故眉根本没有攀龙附凤的心思,她不想承宠,更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也成为妾生子。

最重要的是,即使故夫人为故翎计之深远,故翎却一点都不愿意消受。故翎被养得太好了,一点儿都不像故夫人,她既心软又天真,对故眉心软,对自己与夫君的感情,又天真得不肯分享。

她试探故眉,却从未想过给故眉接近戴长弓的机会,去母留子,更是个笑话。

“你走吧,我会替你照顾姨娘,到了合适的时机,再让你回来。”故翎对故眉这样说。但她们都知道,或许故眉再也回不来了。

6

辗转六年,倏忽而过。

戴府。

“娘亲,你可好些了么?”矮矮胖胖的幼童在丫鬟的搀扶下迈过门槛,朝着里间躺在床上的憔悴妇人问道。

妇人唇色发白,捧着药碗的手顿在半空,“就站在那里,别过来了。”她起身制止道。这一身病气的,别过给了孩子。

幼童委屈极了,却乖乖地停在那里,不知从何处掏出来一块蜜饯,递给身边的丫鬟,说:“给娘吃,药苦。”

故翎心疼死了。她真想把孩子抱着好好亲香一番,可她的身子已经支撑不住了。大夫说,当日她能够平安生产,已经耗尽体内生机,虽这几年里,用了无数的汤药和珍奇物什,也维持不了多久。

好在,这个她拼了命也要保住的胎儿,无病无灾地长大了,眉眼像极了长弓,性情虽顽拗了些,却是个知礼孝顺的好孩子。

她如今已油尽灯枯了。若说还有什么遗憾,一为夫君效力军中,无法陪伴身侧,二恐逝后幼儿无人照料。

为着这个,她死死支撑,生怕哪一日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

故翎艰难地将耀宗留下的蜜饯放进嘴里,那股甘甜滋味,让她心情舒缓些许,暗暗想着,不知道送出的信件,可曾都收到了吗?

清宁庵。

香客们常常会遇见一个奇怪的女子,这女子做俗家装束,手间却捻着一束佛珠,听人说,这是个寄居在庵里的妇人。

寄居在庵堂的妇人,多是些失了宠或犯了错的,被打发到这清静之地。此女子却极怡然,面色丝毫不见愁苦,时常独自在树下溪边漫步,也与居士们讲经,倒有些超脱之相,使人见之忘俗。

“眉施主,有人找你!”小女尼蹬蹬蹬地跑进来,抱住故眉的腰,仰着头说,“一个黑脸的大汉,看上去凶凶的。”

这小女尼是庵主收养的弃婴,跟着故眉后头来的,如今已七岁了,素来活泼爱闹,喜欢学着庵主老气横秋地说话,常常施主前施主后地喊着。

“好啦,我这就过去。”故眉拖着小女尼往门外走。

那大汉站在槐树下,身姿笔挺,的确有一股凶悍之气。他看到故眉,一句话都没说,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递了过去。

故眉展开信纸,寥寥几行,不多时便看完。熟悉的簪花小楷,虽依旧工整秀丽,却透着一股虚浮。她又看了几遍,有些不敢相信。

良久,小女尼不耐烦了,攀着故眉的手臂,伸长脖子凑着想要看信上写了什么。虽然她根本不识得几个字。

“我要走啦。”故眉蹲下身子,平视着小女尼,温柔地说。

小女尼睁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她,“去画画么?”

“我的姐姐生病了,我得回去看看她。”

“那你赶得及回来用晚膳吗?今天的菜很新鲜,是山下的伯伯早上送过来的。”小女尼很认真地诱惑着故眉。

“我吃不到了。”故眉揽着她细瘦的肩膀,轻声地说,“房间里的画我都留给你,你可以随便贴,整个墙壁都贴满也可以的。那支竹笛子也给你,大家睡觉的时候你记得不要吹,不然会挨骂……”

“眉施主,”小女尼把头埋进故眉的肩窝里,闷闷地说,“你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故眉没有试图哄骗她,只是沉默地拍打着她的脊背。会不会回来?故眉自己也不知道。

7

房里点了熏香,驱散了一些药气。

故翎靠在软枕上,沉静地做着针线,她想给夫君绣几个荷包。夫君平日里练兵十分辛苦,荷包也耗损得很快,她好像总是觉得做得不够。

“姐姐。”故眉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终于出声。

“过来坐。”故翎没有抬头,手上的针线动个不停,很赶时间的样子。

“好。”她们已经有六年没有见过了,故眉觉得故翎苍老了许多,整个人笼罩着一层暮气,使人生出不祥的预感。

“见过耀宗了么?”故翎绣完最后一针,抬眼问道。

故眉点点头。那孩子一看便知养得精心,比同龄的孩子要大上一圈,好在继承了故翎的好相貌,才不显得痴肥。

“多同他相处,他会喜欢上你的。”故翎捂住嘴巴,发出一阵干咳,喝了口水,缓过气来,又道,“我身子不好,大夫不让和孩子多亲近,伺候的丫鬟仆妇们倒是一大堆,但终归比不上咱们自家人。”

“自家人再怎么好,也比不上亲娘的。”故眉避过她的话头,“你养好身体,才是正事。”

故翎摇摇头,露出一抹苦笑,“我好不了了,但凡有一丝希望,又何必叫你回来呢?”她知道这个庶妹是个聪慧的,早就知晓了她的心思,说起来也就毫不避讳。

“我能做些什么?”

“替我照顾好耀宗。”

故眉近乎带点挑衅地望着故翎,她那到此时仍然高贵着不肯低头的嫡姐,“不用我顺带照顾你的夫君吗?”

故翎冷冷地望着故眉,“你贪心了。”

即使到了这步田地,故翎也不能接受别人对夫君的觊觎,虽然这一切已经不可避免。她活着,尚能强求夫君只属于她一个人,可她死了之后,夫君还能为她守着吗?不,不可能的,故翎再爱这个男人,也无法欺骗自己。

她为夫君诞下了一个儿子,为了这个儿子她甚至送了命。但那又如何,一切都是她自愿的,她甘之如饴。说到底,贪心的不是故眉,而是故翎自己。

8

两个人还是不欢而散。

虽然故眉不停地说服自己,那个女人已经活不长了,她不该计较太多,但没有用。

是,故翎是一个好妻子,她拼了命也要为戴家延续香火。她还是一个好母亲,弥留之际,仍想要为儿子铺好后路。

只是,这一切又与故眉又有什么干系?

故眉永远做不了一个好妻子,只因为故母想要成全女儿的姻缘。故眉也不会成为一个好母亲,她在出嫁当日便服下了绝育药,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不是她心狠,她只是想要好好活着。一个没有孩子的妾,才不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

而这一切,虽非故翎所为,却是由她而起。如今,她却来恳求故眉放弃原本的生活,来照顾她的儿子,难道她故眉的一生,都只是为了成全故翎而存在吗?

故眉抑制住内心的愤恨,缓步走向自己的院子。一道影子闪过,她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只感觉有什么东西击打在额头上,血流下来,糊住她的半边脸颊,眼睛也睁不开了。

“你是坏人,快滚出我家去。”胖墩墩的男童探出头来,大声地叫嚷着。

耀宗?故眉捂住面颊,从手指的缝隙里看到那孩子又骂了几句,很快地溜走了。刚回到院子里,包扎好伤口,翠玉就牵着耀宗走进来。

“对不起。”那孩子眼眶红红的,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故眉都不知道说什么,她被打成这样,都还没哭呢。

“夫人让您要解释清楚,得到眉姨娘的谅解才可以回去。”翠玉见故眉没有反应,附在耀宗耳边说道。

“对不起,姨娘。”耀宗撇撇嘴,真的又要哭出来了,“我不该向你丢小石头,我知道错了。”

故眉也不想和一个孩子计较,想来定是那些丫鬟婆子们多嘴说了几句,被这孩子听进去了。“好了,我原谅你。”他又有什么错呢,只是想要保护自己的母亲,却用错了方法。

故眉明白了故翎为何等不及地叫自己回来。这个孩子太过冲动,胸无城府,若他日戴长弓续娶,他能否平安长成,都是未知之数。

故翎给了故眉充分的思考时间,她没有再逼着故眉表态,只是偶尔叫她过去坐一坐。后来坐一坐的时间也渐渐少了,故翎开始水米不进,成日地昏睡。

有好几次,她们说着说着,故翎就睡过去了。故眉关好门出去的时候,看见耀宗捂着嘴巴站在那里哭,他没有了那一日拿起石子砸向故眉的戾气,只是瞪了故眉一眼,转身跑掉了。

或许是故翎和他说了些什么,如今这样的境况,这个孩子也在渐渐成长起来,因为他很快就会失去娘亲的庇护,即使未来会有其他人照顾他,也不会如同故翎那般苦心孤诣地为他谋划。

过了几日,戴长弓回来了。

故翎很高兴,脸颊都红润起来。她在自己夫君面前,还是当初那个充满仰慕和依恋的小姑娘,她这一辈子,都在家中等着她的大英雄回来。她其实也很害怕,等不到见他最后一面。

“我回来了。”戴长弓把故翎抱在怀里,他的胡子都来不及刮掉,硬硬地刺在故翎的脸上。

“回来就好。”故翎笑着,想要去摸他的脸,可是她的手已经抬不动了。

故眉看着,有一点羡慕。这一辈子,除了姨娘,没有人爱过她,她也没有爱过其他任何人,她看着戴长弓眼角的泪滴,心里想着,姨娘死了,还有自己替她哭一场,自己死掉了,有谁会伤心呢?

如果不是嫡母作祟,她也可以有一个完整的家,有一个丈夫,有几个孩子,可现在她孑然一身,一无所有。

9

无论如何,在故翎生命的尾端,终于有了一段与戴长弓相厮守的日子。她已经很开心,很满足。

到了那一日,她似乎隐隐地有了预感。

“我已经时日无多了。”故翎虚弱地看向窗外,她把戴长弓支应了出去,“长弓已经答应过我,我死后,扶你为正妻。”

故眉没有说话。

“你还想要些什么呢?”故翎有些着急了。

“我有三个条件,若你能答应我,我便安心留在戴府,替你照顾好耀宗,绝不让人欺侮了他。”

故眉立起一根手指,“第一,我想要故夫人把姨娘送去清宁庵,姨娘被困住一辈子,或许那里能让她自在些。”

“可以。”故翎点头应下。

“第二,我想要戴长弓重新为我办一次喜宴。”

“为什么?”故翎问道,由妾扶妻,还不够吗?

故眉笑了,“姐姐,我也很想穿着大红嫁衣风风光光嫁一次啊。”这辈子,很多东西她不会再有了,那就让她再贪心一次,粉色的嫁衣,真的很丑。

“好,我答应。”

“第三,我与戴长弓,此生不会有夫妻之实,你能代替他答应吗?”故眉看向窗外,那个高大的人影离她很近,又很远。

故翎愣了一下,她没有想到最后一个要求竟是这样,这个妹妹,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刚烈。但这不是一件坏事,故翎也不想要自己的夫君拥有别的女人,更不想那个女人是自己血脉相连的妹妹。

“可以,我做主答应了。”故翎知道,念在她时日无多的份上,夫君不会拒绝她的请求的。

“放心吧。”故眉握着故翎的手,“我会照顾好耀宗的,至于戴长弓,我想他可以照顾好自己。”

那天之后,没有多久,故翎就走了,心愿已经达成,她离去得很安详。

……

若干年后。

戴府。

“我走了。”故眉背着个青布包袱,轻声说道。

戴长弓递了一枚木质牙牌过去,回身望了望身后的庭院,试探道:“真的不必告诉耀宗吗?”

故眉将牙牌紧紧攥在手里,摇了摇头,“不必了。”

当初故翎垂危之际,将耀宗托付于故眉,她原本是不情愿的。是戴长弓私下里找到她,向她承诺,只要故眉留在戴府,将照看耀宗至十六岁,他就会替故眉和绿姨娘换掉身份,去寻一处清静之地过自在的生活。

这样的诱惑着实太大,况且故眉并没有更好的选择。

她生为庶女时,受嫡母的辖制,入了戴府,成了妾侍,也从来做不了自己的主。

故翎与戴长弓所求,不过是希望她心甘情愿地照看耀宗长大。用十年光阴,求来自己与姨娘的半生自由,合算得很。

如今,耀宗已经长成了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故眉自认,已经不负所托。她与戴家父子的一场姻缘,停留在今日便好。

“我走了,姨娘还在清宁庵等我。”故眉朝着戴长弓挥了挥手。

此后余生,天高海阔,她总算做了一回自己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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