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8 【鄉村紀事】那年那月那人(宋智)

【鄉村紀事】那年那月那人(宋智)

還是在上個世紀“人民公社”時期,我們生產隊裡的幾個人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雖然時隔半個多世紀,仍然時時浮現在我的腦海裡,栩栩然躍躍然。

一、小腳“隊長”

人民公社剛開始時,由於脫離實際,急躁冒進,刮共產風浮誇風,加上連續三年自然災害,人民生活苦不堪言。常常食不果腹,衣不禦寒。但是,即便是在那種情況下,我們生產隊的老百姓還是不怪天不怨人,堅決聽黨話跟黨走。大家熱愛集體,一心為公。相互之間團結友愛,親密相處,社會十分和諧安定。今天想來,那個時期人的思想的確很單純,覺悟前所未有,非常珍貴和難得。

1957年,我們生產隊剛成立時有30多戶人家150多口人。生產隊長是宋振夫。按照輩分,我叫他“大爺”。不知什麼原因,大爺的一隻腳非常非常小,像舊時農村婦女裹著的小腳。因此,外號叫“小腳”。大爺雖然腳小,走路點著腿,但走起路來卻很快。個頭雖然不高,眼睛卻很大,看上去很有精神。他的嘴裡整天叼著一杆菸袋。煙桿雖然沒有別人的那樣長,但是菸袋卻比別人的大。不抽的時候他就別在腰間,菸袋在屁股上搖來晃去。平時,有的隊長動不動就睜眼罵人,但是他卻只睜眼不罵人,只生氣不發火,因為他有一杆菸袋。每每遇到煩心的事情時,他就掏出菸袋坐在那裡一袋一袋的抽,直到消氣時才坐起來。這杆菸袋幫了他很多忙,一直陪著他,須臾未曾離開。他在我們生產隊當了近20年的隊長,贏得了全隊老少爺們的信任和支持。

生產隊長是農村最基層的小官。世界上恐怕沒有比這個官職再小的了。但是要把隊長當好,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的只幹了幾天就幹不下去了,最多的也就是三年五載。大爺靠的是什麼呢,他靠的是公道、正派、無私和以身作則。

生產隊的地是集體的,地裡的活是公家的。因此,有的人下地幹活就不是那麼積極。隊長往往要圍著村子喊好多遍才行,即使到了地裡有時也磨磨蹭蹭。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每天早上,他就先把自己家裡的人喊起來先走,然後再去喊別的人。到了地裡別人不干他先幹。不像別的隊長,別人在田裡幹,他在田頭站,指手畫腳。要是遇到髒活、累活、苦活,他更是積極帶頭。有一年冬天扒汪泥,大夥都嫌冷不願下去,蹲在岸上抽菸拉呱。他到了以後什麼也沒說,捲起褲腿拿起鐵鍁就下到泥裡。幹著幹著連小棉襖也脫了,臉上直冒汗。大夥見了都紛紛跳了下去。

大爺是出名的種地能手,莊稼活樣樣精通。哪塊地適合種什麼,什麼時間種,他都瞭如指掌。我們生產隊裡的地有一大半是鹽鹼地,加上低窪,糧食產量一直很低。要是遇到大水便顆粒無收。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每當青黃不接的時候,要靠上級救濟和吃野菜樹葉子充飢。大爺非常著急,常常夜不能寐。1962年,他利用冬閒的時間,組織大夥大搞農田水利建設,把所有低窪的地都改造成臺田種山芋。這一招果然很靈。到了秋天,山芋大豐收,個頭長的特別大,味道又甜又面,家家戶戶都分了很多,院子裡堆成了小山。夜裡大家都忙著切山芋,田野裡到處都曬上了白花花的山芋乾子。不僅藏了滿窖子鮮山芋,屋裡也堆滿了山芋乾子,解決了一冬天和來年春天的吃飯問題。肚子吃飽了,人人都有了笑容。

公平公道難,無私無畏更難。大爺就是一個公平公道和無私無畏的人。生產隊裡的一根草、一粒糧他都沒沾過,更別說貪腐。平時,隊裡分東西,有時按人口,有時按工分。在分配順序上採取抓鬮的辦法,公開透明,不管是誰都一視同仁。沒有特殊,沒有厚薄。夏天,每當小麥打完進倉,晚上離開時,他當著大夥的面叫來管印的,把糧折裡的小麥整平,然後蓋上許多木印。鎖好門後,把鑰匙分別交給三個人保管。等到需要動的時候,再把大夥叫來驗印。他生怕別人不放心,多少年一直堅持這麼做。其實,大夥心裡都有一杆稱。因為他的家裡大人小孩吃的喝得穿的都不比別人強,有時甚至比別人還差。僅憑這一點,大家就對他非常服氣和敬佩。

大爺很會使用人,能夠調動一切積極因素。他常常根據每個人的特點分配任務。凡是體力壯的乾重活,體力弱的幹輕活,人盡其力,充分發揮集體的力量。當時,我們學生放暑假後,他就安排我帶著他們薅草、打農藥。我最喜歡的是給棉花打農藥。當時我已是初中生,能看懂說明書,知道怎麼配藥,怎麼用藥。揹著噴霧器覺得很神氣,在棉花地裡一打就是一上午也不覺得累。打完後,我們就脫個精光,一頭鑽到大汪裡,洗個痛快,非常愜意。我們最不愛乾的就是到高粱地裡打秫葉。七、八月份,正值酷暑季節。特別是高粱地裡,密不透風,更熱更悶,常常熱得喘不過氣來。有時,我們乾脆脫得光光的,一絲不掛。但還是解決不了問題。只能幹一陣歇一陣,不斷地跑到地頭小河溝裡喝水洗澡。隊長見了不但不批評,還表揚我們。我們幹得就更起勁了。

大爺還是一個熱心腸。他把生產隊看成是一家人。不管誰家的事他都管。大到個人婚事,小到油鹽醬醋柴,他都得考慮。當時,我們村有幾個大齡青年因為家裡窮,說不到媳婦,他就召集幾個能說會道的女同志商量,鼓勵她們回孃家說媒。並答應說成了給獎勵。果然,這幾個人很快都娶上了媳婦,幹起活來勁頭更足了。我們村有一戶人家不會過日子,有時撐死有時餓死,到處借的都是債。為此,他就採取辦法控制他。分糧食時不一次給他,分期分批的給,這樣就能夠保證他們家不斷頓。平時要是誰家婆媳之間、弟兄之間鬧點小矛盾,只要他去很快就能解決。大家在一起同勞動同甘苦同歡樂,相扶相助,從不斤斤計較,相互攀比,相處十分融洽。

“文革”結束那年,大爺因病突然去世。每天清晨,村民們再也聽不到他那高亢嘹亮的喊聲,再也看不見他叼著菸袋在村裡奔波忙碌的身影。大家很不習慣,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

2、“大力神”

“大力神”名叫宋友明。是我的近門二老爺。二老爺的命非常苦。解放前家裡房無一間地無一隴,靠要飯為生。父親出去逃荒要飯後再也沒有回來。他和兩個妹妹靠母親要飯養大。解放後,家裡分了土地,蓋了兩間又小又矮的茅草房子,一家人才安定下來。從小他的一隻眼患了眼疾,由於沒錢醫治瞎了,只有一隻眼能看見東西。由於又窮又瞎,一輩子沒有找到老婆。後來兩個妹妹先後出嫁,他一直和母親相依為命。

別看他只有一隻眼,但是身體非常強壯,力氣非常大。雖然不能象魯智深那樣倒拔白楊柳,但他的力氣大卻非常出名,連公社的幹部都知道。人民公社成立後,他如魚得水,高興的不得了,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兩個人抬不起的東西他一個人抱起來就走,人家挑100斤,他挑200斤。人家越是誇他,他乾的就越歡,特別是人多的時候,他的力氣就更大,常常讓人目瞪口呆。麥收的時候,隊長安排他趕大車,到地裡拉麥子。他趕車的技術非常好,牛很聽他使喚。車子想拉到哪兒就能停到哪兒,拉的又多又穩。但這還不是他的強項。隊長主要是想讓他裝麥子。每當大夥把車子上的麥子堆高後,別人都裝不上去了,他開始“發瘋了”,抓起麥個子一口氣就能扔上去十幾個,站在車上裝車的人應接不暇,連喊慢點慢點。但越是喊慢點他就扔的越起勁,直到不能再裝了他才停下。

白天小麥在場上打好後,晚上要轉到場屋裡,運小麥的工具就是我們當地用柳條編的“笎子”,一“笎子”能裝80多斤,勁小的兩個人抬,勁大的一個人扛。而他確能一手拎一個。特別是到了曬小麥的時候,經常會遇到雷陣雨,每當這時,全隊的男女老少就一擁而上搶糧食。這更是他大顯身手的時候,一手拎一個健步如飛。大家都給他鼓掌。有個婦女還跟他開玩笑說:“快點快點,扛完我給你說媳婦。”

二老爺力氣大能幹活,但吃得也特別多。1958年生產隊吃食堂時,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放開肚皮吃飽飯。這時期也是二老爺最高興最得意的日子。到了開飯的時候,大夥排隊打飯。別人拿的是小磁碗,他拿的是小瓦盆。一瓦盆能裝好幾碗。打飯的怕他吃不完浪費沒給他打滿,他不願意,非要人給他盛滿。打飯的說:“你要是吃不完我往你肚子裡灌。”過一會,當別人吃完來打第二碗時,他也來了。打飯的不相信,說:“你就在這鍋邊吃,吃完再盛。”打飯的看著他吃,果真他又喝了一盆。做飯的幾個婦女都笑死了,說他比豬還能吃。隊長說:“豬隻能吃不能幹,他能吃能幹,我們隊裡要是多有幾個這樣的就好了。”

大躍進、人民公社時期,每年冬閒時,就掀起農田水利建設高潮。青壯年到外地扒大河,婦女和老人在當地扒小河,場面非常壯觀。工地上人山人海,紅旗飄飄,大夥肩挑槓抬,飛來跑去,勞動熱情非常高漲。現在農村的水利工程基本還是保持那時的格局,沒有多少變化。我二老爺就最喜歡到外地扒大河。因為那裡管吃管住。

扒大河是二老爺展示自已的最好舞臺。每一次都能評上先進,得到公社獎勵。他在公社出名就是扒河扒的。1965年冬天扒徐洪河時,他第一個報了名。工地離家十多里,吃住在工地。他帶著一床棉被和他的“寶貝”小瓦盆就去了。每一次只要有他去,帶工的心裡就踏實多了。因為公社是按照生產隊為單位分配任務,天天考核,落後就要批評。當時生產隊裡只有5輛平板車。其中當然有他一輛。別人拉車需要有人幫,兩三個人拉一車。而他卻不要別人幫,一個人拉還輕來跑去,拉的都比別人多。他不但力氣大而且手還非常巧。每當車子、抽水機壞了他還能卸下來修理。

有一次壟溝塌方,泥土把抽水機的管子堵上,無法排水。壟溝裡很快積滿了水,有半人多深。數九寒天,水裡結著厚厚的冰。水不排掉就無法施工,幾十口人都在那裡清閒著,村隊幹部急的團團轉。這時,二老爺上前說:“你們給我打半斤散酒,我下去挖泥。”大隊幹部趕緊派人到集市打來一斤散酒。他把酒倒在碗裡,一口氣喝完,迅速脫下棉襖,捲起褲子就跳到水裡。他用鐵鍁一口氣把管口周圍的泥都掏了上來。等他上來,臉凍得鐵青,渾身打顫,帶工的趕緊讓他到被窩裡暖暖。他說:“不用,拉幾車土就暖和了。”

工程完工後,他又一次評上先進,而且是縣裡的。他參加了縣裡召開的表彰大會,得了一張獎狀和一個搪瓷臉盆。回到家裡,他把獎狀貼在後牆上,把帶著梅花的搪瓷臉盆放在屋裡最顯眼的地方。

二老爺非常孝順,是一個大孝子。對老母親照顧得非常周到,一直活到90多歲。平時吃飯,他都是先緊母親吃。等母親吃飽了他才吃。冬天,他經常到外地扒河。碰上路遠的,他就隔三差五的利用晚上回來看看老母親,第二天清晨天不亮就趕回去。有時他向幹部請假,幹部就開玩笑說:“人家有媳婦的回家看看,你又沒有媳婦去家幹嘛。”他說:“俺沒有媳婦俺有娘。”有一次,工地食堂蒸山芋吃,他覺得非常好吃,悄悄將一塊山芋揣入懷裡,夜裡摸黑趕回家,把山芋交給母親。母親流著淚心疼地說:“你幹一天活那麼累,還想著我,以後不準回來。”

二老爺還是一個樂於助人的人。他不但力氣大,手也巧。不管誰家建房子、修房子、紅白喜事他都不請自去。那時農村建房子需要拉很多泥土,是重活,他不嫌累不嫌髒,幹活很賣力,一個人能頂幾個人用。因此,大家都非常喜歡請他幫忙幹活。他常說:“留勁幹什麼,又不能當錢花。”不管是公家活還是私人活,他都是一樣賣力。我們隊裡幾乎所有人家的活他都幹過,誰家的飯他都吃過。大家離不開他,他也離不開大家。

二老爺50多歲時,另一隻眼也漸漸看不見東西。我父親帶他到縣城,分別到縣醫院和中醫院檢查治療,雖然吃了很多藥,也沒能治好。他無兒無女,孤身一人。加上雙目失明,生活無法自理。鄉親們沒有忘記他的貢獻和恩德。輪流照顧他,沒有讓他受一天罪。

2008年春天,二老爺離開人世。全村的人都為他送行。還專門為他修了墓。逢年過節,他的墓前總是有人燒紙。我也從未拉下一次。

3、“女漢子”

“女漢子”沒有名字,只知道她丈夫姓聶。我們隊裡就她一家姓聶。按照老親關係,我叫她表奶。表奶長的白白胖胖,個頭不高,敦敦實實。她性格豪爽,好說好笑,膽大潑辣。他的丈夫是我們生產隊的會計。性格和她相反,見人就笑,說話輕聲細語,膽小怕事,從不得罪人。外號“老好人”。而表奶卻有三好:好開玩笑,好管閒事,好出“風頭”。

我們最喜歡和她在一起幹活。她到那裡那裡就有歡樂。一邊幹活一邊說笑,不枯燥不覺累。不知不覺活就幹完了。有一年夏天,在麥場上打小麥,剛打完一場,大夥在一起休息。這次不是別人先挑釁她,而是她先鼓搗別人。一個勞力坐在那裡聚精會神的抽菸,她捧起一把麥糠悄悄從後邊放到人家脖子裡,搞得人家渾身刺撓撓的。這時,幾個喊她表嬸子的勞力一擁而上,迅速把她按在地上,有的解她的褲腰帶,有的趕緊用木鍁剷起麥糠往她的褲子裡放。她急在地上滾來滾去,越滾越刺撓,一邊滾一邊罵。等她站起來,麥糠從她的褲腿裡不斷往下撒,越蹦撒的越多,大家越看越想笑,一直笑到肚子疼還想笑。

鬧歸鬧,笑歸笑。可她辦起正事那可是非常認真。她熱愛集體,對集體一心不二。那時幹活全憑自覺,隊長也不能一天到晚在那裡看著。幹活時,特別是天熱的時候,有個別小青年躲懶,經常跑到樹蔭下乘涼。有一次,一個好躲懶的人躲了很長時間才回來,她再也憋不住,就說他幾句。這個人很不高興地說:“你管天管地,你還管拉屎放屁嗎?”表奶本著臉說:“我管不了天也管不了地,單管那個拉滑屎的。大家要都像你這樣,吃什麼吃,拉什麼拉,連喝西北風也喝不到。”說的那個人閉口無言。從此大家叫她“二隊長”,只要她在就沒有敢躲滑的。

1958年,生產隊吃食堂。秋天,山芋下來時,在大鍋裡煮山芋吃。吃飯時,有的人亂吃亂扔,滿地扔的都是熟山芋。表奶看了非常生氣。見到學生扔時,她就批評說:“你老師是怎麼教你們的,浪費可恥,以後不能亂扔。”見到大人扔,她就說:“你才吃幾天飽飯就洋眼了,討飯碗才丟幾天,這樣下去還得要飯。”在她的監督下,浪費才有了迅速好轉。

1959年是搞浮誇搞形式刮共產風最嚴重的一年。當時公社號召“拉夜戰”。口號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組織男女老少夜間下地幹活。大隊在我們生產隊搞試點。要求在幹活的時候,還要不斷呼口號,以振奮精神,顯示勞動場面熱烈。隊長本來想安排一箇中學生帶著呼。表奶說:“小孩能呼什麼,我來帶著呼。”隊長說:“你又不識字能行嗎?”“我呼給你聽試試。”說著說著就呼了起來。她的嗓門確實非常高,呼的非常好,大隊幹部很滿意。一次,夜裡組織漚綠肥。大隊通知說,今夜公社要來檢查。讓我們隊準備好。“拉夜戰”其實就是搞形式、擺樣子,沒有真乾的,檢查的一走就散了。隊長提前安排一個人在村口望風,什麼時候來,讓他跑來通知。大夥都在那裡聊天等著。為了保險起見,隊長又安排練了幾遍。等到半夜,幾個公社幹部騎著自行車來了,大夥迅速拿起工具開始幹活。這時,表奶也攢足了勁,舉起胳膊,帶頭呼了起來。“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大躍進萬歲!”“人民萬歲!”把“公社”兩個字丟掉了。當時她嚇壞了,羞得不敢抬頭。隊長當著公社幹部的面批評她,公社幹部笑笑說:“也不算大錯,下次注意就行了。”這時,表奶大著膽子跟公社的幹部解釋說:“平時我呼的都對,今天一緊張就呼錯了。”說著說著就舉起胳膊重新高呼“人民公社萬歲!”在場的人都笑了起來。

從那以後,平時好跟她開玩笑的人見了她就喊“人民萬歲。”她也總是邊笑邊罵“你娘個×”。

“王羅鍋”

王羅鍋名叫王宜中,是我們生產隊喂牛的。由於他長期跪在地上彎腰鍘草,在水裡彎腰淘草,所以,他的背很早就累駝了。而且彎曲的非常厲害,比“劉羅鍋”還羅鍋。按照老親關係,我該叫他表大。表大也是個苦命人。解放前家裡非常窮。由於營養不良,長的又黑又矮又瘦。平時沉默寡言,老實巴交。直到30多歲才和一個四川要飯的女子結婚。從成立生產隊那天起,他就開始喂牛,一直喂到“大包乾”。

要喂好牛,最難得的是準時。特別是夏天農忙季節,天一亮牛就要下地幹活。為了趕在下地前喂好,每天雞一鳴他就得從床上爬起來,是全隊起得最早的一個。不管是颳風還是下雨,也不管是夏天還是冬天,他都準時準點把牛喂好。決不能讓牛空著肚子下地。“文革”十年動亂,有一段時間,學校停課,工廠停工,連農村也受到嚴重影響。人們象瘋了一樣到處串聯,全國各地到處亂跑,一天到晚造反鬧革命,全國秩序大亂。就在這種嚴重的無政府狀態下,他也沒有受到一點影響。別人能到處亂跑,他不能,生產隊的十幾頭耕牛在那裡張著嘴等他喂。他仍然和往常一樣鍘草淘草,準時餵養。你造你的反,我餵我的牛,一直堅守在牛的身邊,從未缺過一頓。幾十年,他一直就在那裡默默地鍘草、淘草、喂牛、清理牛糞。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容易嗎,不容易;平凡嗎,不平凡。一般的人就很難做到。

別看他不識字沒有文化,但做起事來卻非常仔細,幹什麼都一絲不苟。不但能準時喂牛,而且非常注意衛生。夏天他喜歡在汪塘邊的樹蔭下鍘草。別人在上面用力鍘,他抱著草跪在地上不斷往鍘口裡續。鍘一刀續一次,很有節奏,兩人配合得非常默契。別看這活簡單,稍不留神就會出事。等把草全部鍘完後,他就趟到水裡反覆清洗。特別是青草根部的泥土不容易洗掉,他就用手一點一點搓,什麼時候洗清水了才罷休。從不馬馬虎虎。這事雖然沒人在跟前檢查監督,但靠的是良心和自覺。他一直就是這麼幹,沒有眼睛盯著他。所以,我們生產隊的牛個個膘肥體壯,很少生病。

牛屋裡的衛生也是非常重要的。特別是夏天,牛屎和牛尿需要及時清理。否則,屋子裡很難進去人。幹這活又髒又累,一般人都不願意幹。我們經常看到他一個人在牛屋裡清理打掃。然後又一糞箕一糞箕的躬著老腰往外背。也許他的駝背與幹這重活有關。由於他經常打掃,所以牛屋裡一點味道都沒有。每到冬天的夜晚,生產隊的男人們就自覺聚到那裡。一邊烤著火,一邊圍在火堆旁抽菸侃大山。

為了更方便照顧牛,經隊長同意,他把家從老宅子上搬了出來。緊挨生產隊的牛屋蓋了兩間草房,日夜守在牛的身邊。有一年夏天,一頭黃牛的眼睛發炎,招來很多綠頭蒼蠅趴在上面。他不嫌髒,端來一盆清水,裡面放上食用鹽,用毛巾反覆清洗。洗好後,他就蹲在牛的身邊,不停地給牛拍打著蒼蠅。

母牛生犢子是他最快樂的事。每當這時,他就高興地日夜守在牛的身邊,寸步不離,生怕出了差錯。最苦的是碰上冬天生犢子。天寒夜長。要是碰上難產的,他就更苦了。夜裡連眼都不能眨一下。有一次,一頭牛從頭天傍晚就開始要生,一直到第二天吃早飯時還未生下來。他急的團團轉,不是因為自己一夜未睡,而是擔心牛的安全。好在他經驗豐富,及時大膽地把手伸進去將小牛的腿拉出來,才保證了“母女”平安。對“月子”裡的母牛,他照顧的無微不至,經常用拐磨磨豆漿給母牛喝。比照顧她“月子”裡的老婆還細。每逢這時,有人就跟他開玩笑說:“德中,又添了一口。”他聽了也就笑笑,什麼也不說。

生產隊裡的每一頭牛,都是他的命根子。幾十年朝夕相處,感情特別深厚。對它們的年齡、脾氣和身體狀況都瞭如指掌。有一年夏季農忙時,一頭老牛由於年歲大了,一連幾天吃的都特別少。下地時,他跟耕地的再三交代說:“這頭牛給咱出了一輩子力,現在老了,沒有力氣了,這幾天吃的也特別少,耕地時勤歇歇,不要再用鞭子抽打了。”到了中午,他不放心,就到地裡看看。這時,耕地的正一鞭接著一鞭的抽打。老牛氣喘吁吁的趴在地裡爬不起來。看到這一幕,他心疼極了,一輩子沒和人紅過臉的他竟然跑上前去和耕地的大吵起來。耕地的罵他:“牛是你爹,你護著它。”他氣得什麼也沒說,把牛從套子上迅速卸下來,牽著就往回走。回到牛屋,他端來一盆涼水輕輕放到牛的面前。牛通人性,不吃也不喝,兩眼直瞪瞪的望著他,不一會,兩眼竟溢滿了淚水。表大看了心疼的抱著牛頭,眼淚也直往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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