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9 我的父亲,是个没用的人……

图:来自网络

我总想起父亲的样子,那时,他穿着藏蓝色的中山装,戴着藏蓝色的帽子,上衣口袋别着个钢笔,以显示早年教学的形象。

父亲酒量不好,沾酒脸就红,连脸颊上高高的颧骨也晕染上红光,本来平素一副冷峻的眼神,此刻便会眯成一条线。他一步三拐,醉意未醒,在村间的小路上边走边唱,引来村里人的围观和一阵阵爆笑。

记得他在世常说:生活有时需要一种阿Q精神,苦中作乐才是人生。

我的父亲,是个没用的人……


宋代苏轼词曰“十年生死两茫茫”、“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父亲是人海中一缕尘,一把灰。十余年光景如白驹过隙,没人再记起父亲的模样。但他半生面对生活之困窘、倔强不屈的形象,刻进我生命的天平里,让我受益终身。

父亲的半百之年,当过教师,干过煤矿工人,最后是农民。他为自已的文字梦劳作了一生,虽然他的梦,在他的生命里从未泛过一丝光亮。

父亲的第一个职业是教师,六十年代求学的父亲正逢中国三年旱灾,村里所有的孩子因饥荒退学,唯独年迈的奶奶力挺父亲读书,培养一个读书人支撑门面。

由于长年断粮,吃野菜充饥,升学考试的那天,父亲腿虚肿得不能走路,要强的他叫家人背着进考场。考试回家的父亲因为饿,他拖着肿胀的腿走进了后园,把树上刚结的毛桃带着毛刺往嘴里塞,边吃边哭。

我的父亲,是个没用的人……


这时奶奶回来了,手里捏着两个玉米饼子来慰劳父亲,父亲高兴地一把抢过来,一阵狼吞虎咽吃饱了上学去了,而当他再回家时,奶奶却咽气躺地上。父亲一看哇地哭了。

奶奶死在那个饥荒的年代。记得当时在世的父亲看到我写的这段文字时,眼里依旧噙满泪水,苦难和贫困造就父亲坚韧不拔的精神毅力,终于在数年后的苦读,成为村里唯一的教师。

但因着一件事,父亲后来脱离了教师岗位,成了一名煤矿工人。

煤矿工人像白居易诗中所写的一样,“满面尘灰眼火色,两鬃苍苍十指黑”,从井下煤窑出来,周身像从灶锅里钻出来一样,只看见两只黑眼珠转动。那所煤矿离家乡几百里路,父亲与家人都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

我的父亲,是个没用的人……


生活的劳苦没有泯灭父亲心中的梦。“煤是黑得吗?不,它是乌金,是正待燃烧的黑色太阳……”他在一篇小说中这样励志。父亲每天在矿井下十几小时的挥镐抡锤后,顾不得洗净脸上的煤灰,伏在尺半见方放置碗筷的床头柜,奋笔疾书。

他吸着九分钱一盒的大众纸烟,把自已埋进烟雾里。这样一写就是十年。十年间他写了上百万字的文稿,父亲也写了一段自已的青春苦涩之恋,但父亲临终也未说故事的真情,那美丽而忧伤的爱情随着他埋入黄土。

几十万字的文稿,都是父亲用铁笔刻蜡纸,一笔笔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刻印出来的,那是八十年代初期,别说电脑,连电都没有,点灯的煤油也需要凭票供应。父亲为复印这些文稿,把家里一个月的煤油票全打成煤油,然后在煤油灯光下,抹着一脸油灰,蘸着煤油用胶滚一页页复印,他用麻绳订成册,天南地北的邮寄,然而不是泥牛入海,便是成捆地退回。

但父亲依然意气风发;,丝毫看不出失败的颓唐。父亲用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一文中说:你可以消灭我。可你就是打不败我。人生就是古希腊神话中推石头上山的西西里弗,尽管石头每天从山上滚落,可依旧用一种不屈的精神推石上山。

父亲为了他的文字梦,不断开拓自己的知识视野,在一九八二年全国恢复高考之际,报考了山东大学汉语文学系。“杆扫落叶千舟行,翱翔青天云鹏”……父亲在他的诗作中这样勉励自已。由于白天在矿井下劳作,夜里苦读,久而久之便有在劳作中犯困合眼的时候,放弃警觉就是命悬一线。

终于有一天因苦读父亲扶着镐柄眯眼时,头上突然顶木断裂塌方,父亲被埋于其中,他的工友将他从石堆中扒出送进医院。半年后父亲出院,但矿井上仅给他几百元的补偿,便将他打发,由此,父亲从矿工一下子变回农民。

我的父亲,是个没用的人……


成为农民的父亲,把自学成才的文字梦当作心中唯一的精神寄托。父亲更刻苦了,“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 通宵达旦,挑灯夜读成为常事。他买来草纸用毛笔将试题写满贴在墙壁上、柜厨上、灶台上,甚至还写在厕所中……

每年秋忙过后,父亲便骑上他破旧的自行车,行百多里进城赶考了,考试的父亲临行前带着母亲为他摊的玉米面煎饼和萝卜咸菜,还有一木箱书本,再买上一塑料壶散酒,父亲说为了节俭,他骑上自行车行走三个小时,才到那所考试的小城住下,就着二两花生青刀豆,喝着带的散酒,像象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一样自得其乐。在很多人眼里,父亲是个没用的人。

父亲为了他的大学梦,又用了十一个年头。一九九二年春天,我骑自行车为他从教育局拿来他的大学毕业证,此时父亲满手是泥,一脸的污垢与汗水,正在同母亲四处寻找猪圈里出逃的母猪,那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呀。

当父亲接过那张鲜红的毕业证书时,手有些抖,眼里含着泪。“十年苦年不寻常,字字看来皆是血”,父亲依然自勉说:“我今天还未到天命之年,比蒲松龄七十二才得贡生还早哩”。

大学毕业的父亲满怀希翼到那个小镇上去找官员,希望能给予安排。其实父亲十余年的努力,只不过是一钵一饭,再回到教育岗位,用薄薄的收入养活困窘的家境。

小镇上的官员先是相互推脱搪塞,再后来干脆拒之门外,耿直的父亲再也忍不住了,积于多年的闷怨爆发了,同镇上的大小官员来了一次唇枪舌战。父亲嘴痛快了,可他永远回家种地去了……

回家种地的父亲为解决家境拮据,先后贩卖过蔬菜,干过水泥砖厂,搞过工艺美术,但改不了耿直的个性,每次均以失败负债而告终,于是家里再也没有安宁,讨债人的排队上门,指责的、训斥的、讥笑的、谩骂的,都涌向他一个人,父亲成了年关堵挤得最无地自容的人,父亲说,他成了村里混得最差的人……

我的父亲,是个没用的人……


后来,父亲在小镇找到一个捡拾刨花的差事,一天辛苦下来,能有二十多元的收入。父亲与母亲用他骑了几十年的自行车,绑上一辆木排车每天天不亮出发向三十里外的小镇赶行,在暗淡星月下,身上结着薄薄的冰凌,他们整夜整夜的走已是家常便饭。

但这样的劳作也并不是无风无雨,有一次,父亲同我到几十里外镇上去拣拾木皮,一个穿大西服老板模样的人,走到正拣拾刨皮的父亲身边,扬手两巴掌打在他脸上,父亲没有退缩,一边挺胸阻挡,一边喊着不让我过去。事后父亲说仅仅是因为一块钱费用的事。天命之年的父亲呀,依然用塌陷的胸膛,迎击着他人毫不留情的痛击。

2002年,是父亲在世的最后一年。2002年对于父亲和这个家似乎是多事之秋,先是我因一件事被拘留,父亲为此心急如焚,为我四处奔走。

也许父亲的行为激怒了那些村官,他们在半夜趁我父母熟睡之际,放火烧了我家的房子,父母惊慌失措地从火中跑出来,等火被扑灭时,才发现父亲光着身子在冬夜里冻了半宿竟浑然不觉。村里的医生看到父亲脸色不对,屡次对我提醒说,让你父亲到医院去检查检查,多次劝说之后,父亲才肯去医院,结果发现是食管癌晚期。

对于这个决判,父亲似乎是早有预料。依然是那么坦然镇定。反而不断劝阻啼哭落泪的母亲。那个冬天的傍晚,父亲第一次约我出村走走,多少年忙碌的父亲终于有时间与我散步了,他顺着田埂的小路走到一堆柴垛傍边站下来,望着西边滑落的清冷的落日久久不语,才几天的功夫,父亲的头全白了。

他说:“我虽不信那些医院医师的信笔涂鸦的决判,我可能将不久于人世,可我没有什么能留给你的”。彤红的夕光里,我第一次看父亲滑落的泪光,清晰的印在脸颊上。我问父亲:“您哭了?”“没有,是风吹的。”父亲回应道。坚强的父亲,就算临死也不会让别人看见他落泪。

2002年春节,父亲又提出说趁春节干他十几年的鞭炮地摊生意,全家人的劝阻只会换来他的悲鸣。“难到就这样坐等而去,你们让我临去前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吧。”父亲的话让全家无语。

第一次拿现钱批发鞭炮不再赊欠的父亲,竟有些兴奋不已,他天不亮就起来整理货物,仅喝袋豆奶便蹬上自行车碾着冰雪路了十几里外的集市上,父亲为了占摊位,在三九的严寒里一站就是六七个小时。

我永远忘不了父亲集市上忙碌的一幕:他披着一件陈旧的黄大衣,身上挂满成捆的鞭炮,他蹒跚而坚定步履,孤寂而执着眼神,以及沙哑的叫卖声、说笑声。没有看出他是离死神不远的人。

我的父亲,是个没用的人……


除夕之夜,尽管父亲疲惫之极,,还是坐下来同全家吃团圆饭。他说除夕预示着一年的团圆美好。饭桌上,他脸上溢着笑着,夹着饭菜向嘴里塞,赞美着食物的鲜美,但我看见却是嘴角不断溢出的血,他是在吞咽自已呕吐的血呀。七天以后的凌晨三点,父亲与世长辞。

在父亲离世后,我在整理他的书稿时,看到父亲生前写过的最后一段日记:“人生梦断三千年,沉浮不过一长笑。病入膏肓,想想人生,几十年如白驹过隙,人生是短暂的这句话应提醒每一个人及其想做的事:虽然勤勉不能成功,死亡可以摧折欣欣向荣的事业,可那些未至胜利终点的人,只少有参与的光荣,因为他们曾经战斗过。”

父亲,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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