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3 成都恐怖“嘉年華”:以拯救的名義,他們把孩子送進地獄

成都恐怖“嘉年華”:以拯救的名義,他們把孩子送進地獄

成都嘉年華青少年心理輔導中心學校正門

狼狗的叫聲,始終迴盪在很多人的記憶裡。它們偶爾才會叫,無法確定其方位,也許在外牆,也許就在某個院落,隱秘,但也醒目,讓試圖逃跑者心有忌憚。

4年後,2019年11月2日,解羽與田冉重返這裡,在南牆開水房附近的角落附近,鎖定了狼狗的確切位置。

6天后,解羽從遠處的農田裡飛起了無人機,傳回手機的圖像,讓他看清了記憶的全貌,瘋長的樹木,把牆體、平房、跑道,遮蓋得嚴嚴實實,遠遠看去,瓦片跟道路的顏色相互混淆,中間留出一塊突兀的空地,視線再往下拉,空地中央立著一個圓形的監控探頭。

把鏡頭再放大,成都西北郊外的郫都區新民場鎮,有一片廣袤的花田、菜地,無人機鏡頭下,這座院落呈一個畸變的四方形。

這家名叫“成都嘉年華青少年心理輔導中心”的問題少年矯治機構,一樣打著“拯救孩子”“拯救家庭”的旗號。嘉年華官網赫然列著“權威媒體高度認可、推薦”等字樣,同時還列出了“尊重關愛”“絕不打罵孩子”“拒絕暴力”等口號。

但解羽和田冉等7名嘉年華營員卻向《南風窗》記者講述了種種他們認為“匪夷所思”的經歷,這裡以學生管學生,以問題少年迫害問題少年,學生們在講述中,直指嘉年華是一個等級森嚴、異化人性的矯治體系:極限體能、體罰、暴力;諂媚、舉報;“越順從,越有權力”。他們聲稱,嘉年華的教導員和心理老師,卻對此縱容和淡漠。

至此,這家隱秘經營了十來年的矯治機構,面目模糊起來。日光之下,是否真有黑影遊弋?

歡迎來到嘉年華

鐵門打開,解羽瞄見門邊的眾多掛牌中,有“成都嘉年華青少年心理輔導中心”的字樣,掛牌邊上,另有一串標語:“拯救一個孩子,就是拯救一個家庭”。

車快速穿過院子,徑直進入車庫,哐,大門關上了。黑衣人反扭著解羽的胳膊,把他押下車,進入一間30平方米左右的平房。

那是2014年11月4日,一個解羽不可能忘記的日子。

房間沿牆擺滿了床架,十來個穿著迷彩服的學生,正迎接著他的到來。為首的,是一個1.8米左右的胖高個。他們在房間中心指定了一塊磚,叫解羽乖乖站上去。胖高個指使學生摁住他,開始搜身,扒光了衣服,只留下了一條內褲。

解羽並不知道這是何處。幾個小時前,父母說帶他去買電腦。一家人從四川東部一座遙遠的城市趕來,剛出成都東站,三個黑衣大漢把他截上了一輛車,全程押送著,幾番無效的反抗後,車已經開進這荒郊野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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輔導中心航拍全景

幾天前,他因初二月考數學考砸了,在家沒日沒夜地玩了兩天遊戲,暴怒的父親拿著手銬,準備要揍他,情急中,他隨手撿了把菜刀,揮舞著自衛。

眼下站在他面前的,是一群跟他年紀相仿的學生。他憤怒未消,又緊張、迷惑。

胖高個要跟他簡單交流,問他為什麼進來。他正倔著,不回答。胖高個厲聲告知,反抗沒有用的。並宣讀了一長串繁複的規矩,問,服不服?

“不服!”

解羽一直站在那裡,不知過了多久,開始試著踩線,以圖挑釁。解羽回憶道:“有人快速衝了上來,一個過肩摔,把我掀翻,肩胛骨重重地撞擊地面,腦袋也震了一下,嗡嗡的。”

後來他才知道,這一招,有個內部術語,叫“甩翻”,招待新生的必備招式。而現下,這個14歲的少年仍無知無懼,開始朝著所有人破口大罵。罵完,他又講起了法律,吼著:“你們這是違法的,我要出去告你們。”沒人回應他,大家像看一場無聊猴戲一樣,面帶嘲諷。人們呆滯地坐在床上,而他像空氣一樣。

不罰站時,他便被拉進隊列,天剛亮,便整隊去跑步、吃早餐、打掃衛生,隨後是一整天的漫長訓練,站軍姿、蛙跳、鴨子步、下蹲等,以及跑步,跟不上的他,兩名老生架著,拖著也要跑完。

這是一個比軍隊更講究紀律的地方,上廁所都是統一時間的,整隊、報數,兩兩一組,面對面蹲一個坑,拉不出來,也要進去蹲一下。洗澡、吃飯,也同樣紀律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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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軍訓照片,來源輔導中心微信公眾號

回到宿舍,人們便坐在床上,幾個人把教導員的床架挪到門後,緊緊地抵住出口。

解羽很快明白過來,沒有任何人可以離開教導員的視野,也沒有任何單獨行動的空間。他們被置身於24小時的監視中。

而解羽必須回到那塊劃定的磚上,通宵罰站,每個老生輪流值守一個小時。“只要一離開地板磚的範圍,馬上‘甩翻’伺候。”僵持到第三天,倒是肚子先服了,為了能吃上飯,他便不再吼鬧。

路西法效應的“人性實驗”,至此才剛剛開始。

“體制”

多年後,在成都市郫都區掃黑辦錄口供時,解羽的母親張玲才真正得知,兒子在這裡經受了怎樣的屈辱。

“潘老師說是心靈上的感化,絕不打罵,你想嘛,哪個父母願意……”面對《南風窗》記者,她的哭泣聲蓋過了說話聲,眼睛泛紅,淚珠滾落,把臉別了過去,顫抖著,努力壓制哭腔。

2014年10月份,張玲在網上搜索網癮後,跳出了成都嘉年華。跟別的戒網癮學校不同,嘉年華的官網提到CCTV《講述》欄目“多次講述我們”。節目講述了一個少年離家出走,被送進一家未具名的行為訓練基地,再次逃跑,最終在心理輔導老師的幫助下,迷途知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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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嘉年華青少年心理輔導中心的官方公號最新一條更新截止時間為6月29日。在此之前,可搜索到多條稱其“2009年5月被央視CCTV多頻道多次報道,被教育部等十二部委認可推薦”的推文)

節目播出時間是2009年5月19日。而這家青少年心理輔導中心的工商主體,其實是“成都市嘉年華健身服務公司”,成立時間在節目播出的兩天後。而“十二部委認可”的依據,則是嘉年華被收錄為中國校園健康網的戒網機構,該網站號稱十二部委聯合主辦,但主體卻是一家民營公司——中天之玉(北京)投資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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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訪者提供的合同顯示,這家青少年心理輔導中心的工商主體,其實是“成都市嘉年華健身服務公司”

但當時正焦急的張玲沒有發現問題,直接前去考察了。那是一棟農家院落,條件簡陋,溼氣又重。但自稱郫縣某中學政治老師的潘曉陽告訴她,孩子是來吃苦不是享福的,且人身安全有保障,這裡沒有高樓。張玲擔心孩子間交叉感染,“對方又說,不會,孩子們不會交流”。最後,張玲下了決心交了三個月的費用,18000元。之後如果續費,每月2000元。

只是“沒有高樓”這句話,事後想起來,令人格外後怕。

作為新生,剛來的解羽不能跟任何人說話,除了帶他的那胖高個。語言隔離,據稱是一種防範逃跑的舉措。

解羽管不住自己的嘴,憋著太難受了。他逮著人就問,“你咋進來的?”

某個老生不小心回了一句。一個名叫王睿的新生聽見,馬上打了小報告。隨後,解羽被倒掛在床架,兩個人在上鋪按住他的雙腳,手和頭撐在地上,整整半個小時,“脖子快斷了的感覺”。

回應他的老生,也未能倖免。

這裡規則多如牛毛。多名學生表示,進去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牢記八不該:“看拿問學聽動說想”——不該看的別看,不該拿的別拿,不該問的別問,不該學的別學,不該聽的不聽,不該動的不動,不該說的不說,不該想的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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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年華外的廣告牌

新生還要跟老生抄寫眾多“生存法則”,筆記本上,滿滿的規則,十來頁。

老生管新生,教官管老生,嘉年華有一套自上而下、完全自足的規訓體系。胖高個全方位管理著解羽,他叫史蒙,據稱因為反對家裡的留學安排,獨自坐飛機從美國回來,矛盾鬧到不可開交,遂被送了進來。

男生共3支隊伍,史蒙擔任“男生二隊”的隊長,是隊裡“四大骨幹”之首,擁有僅次於教導員的權威,二隊所有人的訓練,均由他協助教導員進行管理。據解羽稱,其餘骨幹,還有負責內務的室長、清潔員、安全員,安全員職責是防止新生自殺、逃跑。

權力等級背後,有一個選拔制度,新生過了一關,則成為老生,老生過了兩關,有資格選拔為骨幹,過了三關,便可“出營”,回家了。不過,過三關者,少之又少,通常是家長不再續費,主動接走。

新生熬完兩三個月,可獲得提名資格,由學生和教導員、心理老師共同投票,便可過一關,這種民主選舉背後,要依靠“掙表現”。何謂掙表現?就是“討好帶你的老生、教導員,思想上很服從”。

前一年入營的齊輝說,要掙到足夠的表現,必須對教導員極度服從。一般是待上一年左右,才能當得上骨幹。“他們就是一個傀儡政權”。

解羽說:“待的時間越久,聽話程度越高,你的權力也就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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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坦福監獄實驗》劇照。1971年,美國社會心理學家菲利普·津巴多主持了“斯坦福監獄實驗”,並由此提出了揭露人性的“路西法效應”)

史蒙叫解羽為他端洗腳水,解羽憤然回絕:“我懷疑你在侮辱我的人格。”他錯失了這個掙表現的機會,打過他小報告的王睿,馬上搶著去做了。此外,給老生洗襪子、洗內褲、刷鞋,也是常有的掙表現機會。

人們搶著給教導員擠牙膏、收衣服,不管教導員走到哪裡,總有人為他端著茶杯,跟在後面。

除了過關,掙表現影響著日常的方方面面,比如兩天才有的豬肉,負責分菜的人,自然會多分給表現好的學生。解羽說:“當然,你也可以再把幾片肉奉獻給教導員或者老生,以掙更多的表現。”有了好表現,洗衣粉、廁紙等管控性的資源,也不會缺漏。

2014年的12月份,解羽進去一個月左右,一張廁紙引發的暴力事件,差點要了他的小命。傍晚,是集體上廁所時間,隊長史蒙在分發廁紙。先前在衛生安排時,解羽對他有些怨言,結下了芥蒂。輪到他領廁紙時,史蒙少給了他一張。解羽見不對,伸手便去搶。這時,一位心理老師路過,沒人敢造次。“當時他確實把紙還給我了,但當教導員進入廁所後,他又搶了回去。”

據解羽陳述,爭執中,惱羞成怒的史蒙伸出手臂,勒住了他的脖子,他雙腳離地,前後一分鐘的時間,他暈了過去,進入半休克狀態,有一種人生走馬燈的瀕死體驗,全身是麻的,他感覺自己在抽搐。

他說,史蒙自己也嚇壞了,忙著給他賠禮道歉。

解羽清楚,如果向心理老師投訴,只會引發更惡性的循環。嘉年華每個月會有心理諮詢,解羽第一次待了三個月,諮詢做了兩三次。面對心理諮詢,要偽裝乖順聽話,不能表現負面情緒。心理老師擁有最大的話語權,解羽學乖了,主動給心理老師端茶。這被認為是一種好表現,增加被父母接走的概率,而不是被續費。

被續費,是所有人的噩夢。

屈辱感沒有表達和發洩的途徑,解羽就在日記上編造“往事”,他寫小學時一群同學給他灌尿,或者莫名就朝他扔來一把刀。他把這些想象成真實的,彷彿跟他在嘉年華感受到的屈辱感同根同源。

懲 戒

對於所有不服從者,最直接的懲戒措施,就是“加體能”。一位骨幹管理著“體能本”,負責記錄、監督並勾銷。

體能訓練跟不上來,會加體能。常規的反抗,不服從,也會加體能。附加的體能,必須要利用中午和晚上休息時間來做。解羽記得,有人加到幾萬個小時,不吃不睡,也要好幾年才能做完。

週會時,解羽從不按規定的格式寫“錯了什麼”“改什麼”和“怎麼做”,而是質疑學校的合法性,控訴絕對順從的價值觀和管理體系,拒絕背《弟子規》等等,結果可想而知。

把加體能懲罰發揮到淋漓盡致的,是女生隊。通常以組為單位,蛙跳、下蹲 、高抬腿、展腹跳、俯臥撐各50個,250個為一組,兩組起加。剛來僅僅三四天,劉梓涵就加到了六萬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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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年華的宿舍,掩映在一片樹林中

劉梓涵來自距離成都120公里的綿陽,於2017年2月14日進入嘉年華,她因為特殊的性取向愛上了一個女孩,被父母發現,關在房間。逃出去後,父母誘騙她回來買手機,之後,舅舅開著車,把她送進了嘉年華的大門。那時,她才15歲。

帶她的老生,是打開車門把她拽下車的黃髮女子,閔悅。據稱是因吸毒被送進來,30歲左右,凶神惡煞的樣子。閔悅接管生活和訓練的方方面面。洗衣服時,她規定倒多少洗衣粉,洗得她不滿意,重新再洗;洗澡時,她也同時站在噴頭下;上廁所,她守在旁邊。什麼她都能知道,包括日記裡寫的。人變成一個透明的狀態,沒有絲毫隱私可言。

“女生間,本來事就多。”稍有不慎,就是加體能,有時,劉梓涵一句反問:“憑什麼?”

敢頂嘴?繼續加!做不來?再加!

附加的體能必須在訓練以外的時間做,有時一個通宵做好幾千個,一邊做,一邊喊數,如果報錯,推倒重來,再雙倍加上。負責監督的老生會假裝睡著,試探被懲罰者是否想跳著報。她要是心情好,或者想睡覺了,劉梓涵也能跟著睡上3個小時。

體能做得太多,腿一瘸一瘸的,到了半夜,用最後一點力氣,把自己的身體送上床架,有時一個踉蹌,差點就整個摔下來,引來下鋪的老生一頓臭罵。一身汗,照樣睡了過去。

運動量過大,但據劉梓涵說,正餐也只有一個饅頭、稀飯和涼菜。常常因為太餓,劉梓涵會在擦桌子時,撿著饅頭屑和剩餘的肉絲,悄悄送進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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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視劇照

進去差不多一個月,不記得是什麼事情讓她感到委屈,被教官罵了,一下子加了5000個體能。她更加苦悶了,心不在焉的,不小心忘打報告,隊列也沒走好,像多米諾骨牌倒塌那樣,一連串的事故,當天體能蹭的一下,加到了一萬五千個。

委屈,無助,眼淚流了出來。一個老生卻在旁邊厲聲說,哭有什麼用,做不死你,接著說了一堆冷嘲熱諷的話。

劉梓涵壓抑著反抗的念頭,咬著勁,身體機械地動著,一起一落,雙腿失去知覺,腦袋昏沉一片。那天下午,頭頂上掛著成都夏天最酷熱的太陽,厚實的軍服把人裹得嚴嚴實實的。沒有休息便去跑步,她整個人就昏倒過去。

她被兩個老生架了起來,拖著繼續跑,腳磕在凹凸不平的水泥跑道上,陣陣生疼,受不了那種磕碰的疼,只好自己跑幾步。

“給我口水喝,我等下自己會跑。”

“現在不是喝水的時候。”

跑完,體能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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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年華中心的操場

劉梓涵想要自殺。找不到任何利器,她想到廚房的菜刀,但當學生們去幫廚時,她發現,菜刀被死死地鎖在櫃子裡,“也是防止有人自殺吧”。

看見牆上那堅硬冰冷的瓷磚,她心裡想著,不如一頭撞上去算了。她想,要是媽媽知道自己受的苦,會多難過,但又是為什麼,他們那麼狠心,把自己送來這個地方。那晚,她躺在床上,眼淚直流,她用被子捂著臉,以防哭聲被人聽到。

在那種高壓的環境裡,情緒沒有任何疏導的地方,只要說出來,就是“心態有問題”。某次,她把難過寫在日記裡,閔悅看了,轉給教導員,說心態不好,隨手就加了體能。

兩個月後,閔悅走了,一個姓廖的老生,接管了她的生活。廖更加嚴苛,進門沒打報告,速度慢了一點,下蹲蹲不下去,大大小小的“錯誤”,都加500個體能來伺候。

劉梓涵認為,在高壓的環境裡,人的性格、善與惡的邊界,會模糊、動搖,甚至扭曲。

當她離開嘉年華後,她加上了廖的QQ(這是她在練習本上方程式裡秘密留下的),劉梓涵得知她當了主播,幽默、和善、又很溫柔,也樂於幫助她,完全不是劉梓涵從前所認識的。

當然,這是後話,但在當時,每時每刻活在一種小心翼翼的謹慎中,盡力避免自討苦吃。但劉梓涵膝蓋附近的半月板疼痛越來越嚴重了,跑步跑不動了,老生就抓到把柄,有時踹她兩腳,有時則扯著她的頭髮跑。

第四個月,劉梓涵熬出頭了。她過了一關,逃脫被壓榨的底層,進入權力結構的中層。這就意味著,她成了一名老生,骨幹們會對她寬容一點,週末,她能去看半個小時電視。不能豁免的是髒活兒累活兒,這是骨幹集團才享有的權利。

但她發現,她自己也很快成了廖那樣的人。

逃 跑

剛來那段時間,每次打掃衛生時,劉梓涵一望著紅色的大門,心就怦怦跳起來,但她從來不敢。曾有人私下討論,趁機從大門口扔一張紙條出去,也許還能得救。

有一位晚兩天來的新生,體能訓練或者站隊列時,總在劉梓涵旁邊,兩人搭上了話,就暗暗商量著如何逃跑

,最後鎖定了一個主意:挾持一個人。

但挾持誰成了個問題。新生提出,劉梓涵來挾持自己。但劉梓涵不敢,也不太相信人。

某天跑步時,兩人一前一後,正說著,新生就跑去路邊,打算撿磚頭,劉梓涵其實還沒準備好,心思動搖了一下,見她行動,也跟著跑了上去。很快,兩位老生髮現了,衝上來,直接把她們撲倒在地。

那個女孩性格剛烈,衝著教導員破口大罵,說:“憑什麼這樣?我交了錢,你們還給我來這一套。”

於是她被繩子緊緊地綁著。去食堂吃飯,也拖著過去,扔在旁邊。晚上也不能睡覺,被綁在床架上。每兩個人值班一個小時,輪流守著她,要是睡著了,就拿著手電筒的強光,照射她的眼睛。劉梓涵覺得心疼,心想,生而為女生,這樣夠丟人的。

她只能乖乖認了慫,只是被加了點體能。好在,沒人識破這種異常的舉動其實是逃跑的計謀。

後來偶爾有老生時不時詐一下劉梓涵,假裝一副和善的表情,試探她:“你還有想走的想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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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們能想出各種各樣的逃跑方式,劉梓涵親眼見到,有人喝碘伏自殺,有人拿了磚頭相逼。

解羽記得一個用樹脂鏡片自殘的人,最後把鏡片弄碎,吞了下去。跟解羽同期的東哥,一個玩單片機的技術宅,還想出了粉塵爆炸計劃:把食堂的麵粉拖出來,灑向空中,明火引燃,便可趁亂逃脫。但東哥從未實施過,只說不做是他一貫的特徵。

有人謀劃去廚房抽一把菜刀,挾持人質逃出去。但窩裡反起來了,被自己人告發,被打得哭喊一片。

齊輝是2014年2月進入嘉年華的。因為不想讀高中,偽裝成警察的人,進入他家,騙他去接受調查,直接從綿陽帶進了嘉年華。

一個月的時間裡,齊輝無法適應高強度的訓練和體罰,腿拉傷了,期間,每天上了床,他就默默流淚。“哭泣不會有聲音,我的哭泣,是內心的哭泣,眼淚自然地溜出來了。”抑制不住時,會有低低的、極其隱秘的幾聲抽泣。

用一種痛苦的方式,去表現陽光積極,這令他屈辱。他只有一個念頭:“Freedom,Freedom,Freed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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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視劇照

進來後一個月左右,齊輝實施了逃跑計劃。那天上床睡覺時,悄悄把鞋子拿到了床上,小心翼翼地藏在被窩裡。凌晨兩點鐘,穿上了鞋子,下了床,一點聲音也不敢弄出。

此前,齊輝在另一間房間偷偷測試過,能把鬆鬆垮垮的鐵窗掰開一點。所以他跟下鋪打了招呼。現在,他推開了玻璃窗門,雙手握住了防盜窗的鐵欄,鐵欄有些生鏽,可以微微掰開一些,但不如測試時那麼大幅度。他把腳伸了出去,整個人卻卡著,趕緊收了回來。

第二次逮到機會,已經是四個月後了。一次在廁所打掃衛生,大家忙亂成一團,教導員叫他去洗衣臺拿掃把。“他給了我10秒鐘的時間。”

齊輝腦子裡快速過了一遍自己逃出去的情形,周圍是一片農田,就算偷菜、挖樹皮,一路乞討,也要回到綿陽。而這10秒鐘的時間,他可以踏上洗衣臺,跳上一個矮牆,再跳到一個扎著玻璃片的牆,然後翻進農田。

但再一轉念,他放棄了,“已經呆了四個月”。

洗衣臺可能是唯一的突破口,一直被學生們偷偷地討論著,默唸著,覬覦著。

如果被抓,教導員召集男生三個隊、女生一個隊到教室集合,在講臺上扒了逃跑者的褲子,用掃把木棍,一次次抽打,直到滿是血痕。齊輝對此歷歷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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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年華鑲著玻璃碎片的牆

逃跑成功者,往往能成為傳奇。

解羽和他同期的田冉親眼見證過傳奇一幕:某天,宿舍大門一開,隔壁隊新來的一位營員唰一下,向操場衝去,鑽進了一排樹木,消失在黎明的朦朧和霧色中,解羽愣在了原地。

後來,他們多次討論,也許他是從宿舍斜對面的活動板房那裡,蹦躂了出去。解羽想象,逃跑者三兩下登上了兩三米高的牆,瀟灑地跳入一片農田,再也沒有回頭。就像《飛躍瘋人院》的片尾,逃出生天的麥克墨菲,消失在蒼茫的暮色中。

扭 曲

解羽最終也沒有晉升為老生,隨著新人不斷進來,他發現,所有人是捆在一條繩子上的螞蚱,想法、行動,要跟這種高度集團化的生活完全切合,才能生存得下去。

有時,他看不慣一個人,向隊長史蒙打了個小報告,史蒙會幫著他,針對一下對方。另一邊,對方也會夥同自己的小團體,聯手挑解羽的刺兒。

解羽說,不斷有新人進來,遇到反抗激烈的,會對全隊形成衝擊。有時,新生一鬧,全隊跟著不得安寧。

但對於那種極其苦悶和無聊的日子來說,新生又成了不多得的快樂來源。

解羽也獲得了一些協助管理新生的“特權”,人手不夠時,他也會被叫上去摁住新生。因為他知道,拒絕的後果,要麼直接受罰,要麼暗地裡被邊緣化。

田冉也是綿陽人,因為早戀,田冉被家人送來,比解羽晚一個月。田冉表現有些木訥,被稱為天然呆。解羽不知他是故意裝的,還是真的沒有求生欲。

田冉“被值班”,罰站通宵,解羽排到三四點起來守,見他瞌睡一搖一搖的,已經偏離劃定的位置。解羽當即喊起幾個老生來,給了他一個“甩翻”。

解羽心裡會產生一種莫可名狀的興奮感,身體裡緊繃著的東西,一下子散開了,覺得這種發洩很爽。事後,他才對那樣的自己感到陌生、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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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實驗》劇照

但田冉不記得有這一幕發生過,他仔細想了想,“似乎又有”。他選擇性地遺忘了很多事情,他只記得,他跟解羽一起搭檔去倒垃圾(他們給一位教官收了很久的衣服,才換到這樣的機會),那是嘉年華的漫長時光裡最幸福的時刻。

他們坐在“陳主任”的麵包車裡,聞著奇臭無比的異味,去了一兩公里以外的地方。外面的世界,儘管荒涼、尋常,卻是滿滿的新鮮。返回時,還能在野地裡撒一泡尿。

解羽覺得,唯一親切且感到快樂的,則是打籃球。如果掙得到足夠的表現,教導員心情好,偶爾會帶他們去院子中央的籃球場。解羽從未親自參與,但他遠遠地看著,身體自由地跑跳,似乎所有人都卸下了紛爭,人與人之間,恢復了短暫的柔和與親近。

在女生隊,扭曲感似乎變得更為明顯。大家的共識是,那是一個比外面的世界更江湖的江湖。某一個關於嘉年華的群裡,一位女生A說,呆久了,心理會變態,變成自己討厭的樣子。因為不心機就會被害。

比如,練習疊被子的時候,下鋪給她講了講古惑仔的劇情,遭到處罰。因為腳痛,有人幫她擦了點紅花油,同樣是處罰。後來A當了老生,她把所有害過她的人,一併告了。“想想就興奮。”

群裡討論著的,以正常的視角看,很多是日常小事,但在嘉年華,它們會被人性無限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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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年華學生群內聊天記錄

A坦誠地講了一件事。在廚房幫廚,有個女孩在收拾桌子時,到處瞄,看著很不對勁。後來,有人無意間告訴她,那個女孩,是撿垃圾吃。她直接告訴了一位教官。當天,撿垃圾吃的女孩就遭了殃。

有人失勢,也有人得寵。有學生說,在嘉年華像度假一樣,出來後,對此也無太多恨意。混得好的老生,去心理老師那裡拿煙,躲在廁所裡,一人一半,抽得“腦殼都打昏”,也有人為了上位,不擇手段,偷偷告密,想把骨幹撤下來

在嘉年華,女孩們相互傾軋,多年後,在群裡相認了,卻談笑風生,一句“生活所迫”,化解所有恩仇。

扭曲,也在劉梓涵身上清晰可見,剛進去的時候,看見一箇中國和尼泊爾的混血兒想逃跑,被綁在床架上,三個老生圍著,扯頭髮,扇巴掌,一腳踢上去,正中肚子。她心疼,嚇得流淚。但看得多了,人心麻木了,也習慣了,與生俱來的那種悲憫心,蕩然無存。沒人會為一個激烈的反抗者說話,更不會憐憫她。“否則,你也沒有改造好,你跟她性質一樣。”

到最後,懲罰新生成了一種為數不多的娛樂,或者發洩。當了老生後,劉梓涵不時冒出一些陌生的念頭:我經歷了這麼多痛苦,為什麼要讓你這麼放鬆?

要是有人偷奸耍滑,她會突然暴怒,狠加體能。但一轉念又想,算了吧,我給你減一點。這種喜怒無常的心境折磨著她。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

對事物的認知開始扭曲、變形。任何暗藏的心思,都是一種不聽話、不服從的表現。即便劉梓涵半年沒有來大姨媽,也被老生們說成心思太多的徵兆。這套系統以訓練人聽話為終極目的:“父母開心,你才能開心,而只要你還在裡面,你就要絕對服從老生、教導員和心理老師。如果這種意志磨練你都做不到,以後出去,你也沒什麼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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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年華學生向心理老師(嘉年華負責人之一)控訴

“你就是心理有問題。”這是一個無孔不入的聲音,每到午夜,劉梓涵就會被種種複雜的思緒困在床上,內心搖晃起來:作為一個同性戀,我就是有病,我就是心理變態。

觀念無時不刻地湧入大腦,像一種染劑,不斷沁開,三個月時間,她發現自己快被染成了另一個人。過去的自己,全錯了,對父母滿心愧疚,活著,就是增加他們的痛苦。但也有一個殘存的角落,另一個弱小的自己,拼命抵抗:“不,不是這樣的,這些都是他們強制的。”

兩種思想交織在一起,越想,越極端,越痛苦,越迷茫:“我活著,就是個錯誤。”

重回人間

對於田冉來說,在嘉年華最不能忍受的地方,倒不是外在的,而是一種精神上的感受:時間。那裡是一種空白,一座迷失的孤島。煉獄一樣。

他說他好像從生活中憑空消失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所有的關係斬斷了。“等你出來,已經物是人非。爸媽也陌生了,你不再信任,也找不回逝去的一切,女朋友已經永遠地離開。你要花很長時間,才能找回友情。”

物是人非,最可怕。

6個月後,他終於看到了媽媽,只覺得好陌生,喊一聲媽,心裡異常彆扭。親人間的親切感,蕩然無存。

父母堅決不願意聽他講嘉年華,他們發怒。田冉看得出來,他們也在逃避,他們害怕面對自己不負責所犯下的錯誤。

但他會適當地,見縫插針地提出來,用很自然的口氣,提起嘉年華里的種種酷烈,刺激他們,讓他們感到痛苦。

田冉被送去網球學校,試圖以特長生謀得學業的出路。但他打不起精神來,又會經常性的緊張。

他害怕被抓走,他變得很乖,竭力展示在嘉年華學到的,拖地,洗碗,幫大家疊被子,緊張兮兮,唯唯諾諾,畢恭畢敬,“自己像個沒有內容的空軀殼,被一種強大的力量強制著,威脅著,像奴隸一樣。關係變得扭曲,不自然”。

每天晚上睡覺,他會把床挪到門後,像嘉年華的教官那樣,死死地抵住門。失眠變得日復一日,即便偶爾能睡著,也必須開著燈。

成都恐怖“嘉年華”:以拯救的名義,他們把孩子送進地獄

影視劇照

太久沒有休息,某一天晚上身體過於疲倦,他忘了搬床抵門,一覺睡了過去,做了夢,夢見有人把他從床上拉走,當他睜開迷迷糊糊的眼睛,醒來發現,床邊站立著四個陌生的壯漢,左右兩個,直接把他拎了起來,抬下樓,開車走了。

這一次,他被送到了成都四院,一家精神專科醫院。

無法適應的茫然,在每個人身上有。齊輝說,他的行為舉止全脫節了,每天提心吊膽,對人唯唯諾諾,人出來了,心還在裡面禁錮著。他不信任任何人,也不信任自己。“我也不知道我是誰”。

劉梓涵也一樣,每天還在做噩夢,老夢見在洗衣服,或者跑步,甚至逃跑被抓了回來。在家裡,她也小心翼翼,很聽話。但她很清楚,那是迫於一種恐懼。“父母說帶我去哪裡玩,我馬上激靈起來,瑟瑟發抖。”

父母送她去昆明的國際高中,但她發現自己全變了。“我不再是過去那個幽默的自己,我也沒辦法跟人交流了,幹什麼都害怕。”隨著嘉年華那一套價值觀在她身上慢慢淡化,她對父母的怨恨日益加重。對父母來說,性取向並沒有得到矯正,矛盾也激化了,她離開了國際高中,再一次出走,身無分文,獨自去了陌生的西安。只有逃離能帶給她一點解脫。

她給自己紋了大面積的紋身,“要讓人覺得,我很兇,不好惹”。實際上,她經常無緣無故掉眼淚,就那麼突然的一下,心情急速下滑,伴隨著強烈的厭世感,被一種沒由來的情緒困住。

確診了,重度抑鬱。自殺的念頭,每到深夜就攫住了她。兩年來,她的手腕上,劃出了近20道口子,卻不覺得疼。

成都恐怖“嘉年華”:以拯救的名義,他們把孩子送進地獄

兩年來,劉梓涵的手腕上,劃出了近20道口子,她卻不覺得疼

17歲的她,為了在西安謀生,找了一份舞團的工作。她出入各種酒吧,駐場和商演,她跳著充滿力量感的爵士舞。

偶爾下蹲,膝蓋處,仍有隱隱的痛。

留下嚴重後遺症的,還有解羽。2015年,第一次出來,他回到學校,但瘋狂嗜睡,注意力渙散,面對課本就焦慮和抓狂。只隔了3個月,老熟人去了他家裡,再次拉回了嘉年華。這一次,又是3個月。

而這也徹底加重了他的病情,最終,華西醫院一紙診斷書,證實了他嚴重的雙向情感障礙,吃了兩年多的藥,累積了20多張藥單,連著車費月開銷近2000元,但不見好轉,只得停了。

成都恐怖“嘉年華”:以拯救的名義,他們把孩子送進地獄

解羽治療雙向情感障礙的單據,共27張

只有站出來抗爭,他才感覺生活有一點希望。從今年6月開始,他辭去了工作,把全部精力放在報警上,他去了新民場鎮派出所,但未受理。接著,他去郫都區掃黑辦舉報。

而據記者獲取的一份文件顯示,郫都區公安分局在處理書中稱:“經走訪,未發現該企業有體罰、虐待和非法限制未成年人自由的軟暴力和暴力行為。”事實上,他也打聽到,近一年來,嘉年華的體制,確實放寬了不少。但這一盆冷水解羽還是不接受。

解羽想起了一件久遠的事情,當年,帶他的老生,那個胖高個史蒙,臨走前對他說了個信息:嘉年華不是教育機構,而是個健身服務公司。

以此為突破口,他向四川省信訪局舉報,果然,8月初,郫都區教育局打電話給他,嘉年華存在違規經營,沒有辦學資質,已勒令停止辦學,目前已有的70多名學生已經遣散。記者獲取了一份來自郫都區教育局的《行政程序處理決定書》,證實了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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郫都區教育局關於成都嘉年華青少年心理輔導中心的處理決定

這是過去五年來,解羽最開心的一天。不過,關於體罰與虐待方面,他也拿不出物證了,“每個學生出來,都不允許攜帶”。記者向解羽的心理老師,亦即據稱是嘉年華的負責人之一的朱冬梅求證,她說不了解情況,並以養病為由,拒絕了採訪請求。

2019年11月8日,記者以家長身份,敲開了嘉年華的大門,一位自稱潘老師的中年男子告知,過兩個月,這裡將重新開學。

(為保護受訪者,文中部分人名為化名)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何承波

排版 | GINNY

圖片 | 《死亡實驗》《斯坦福監獄實驗》以及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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