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5 農大教授談“陪讀媽媽”:有縣城連廣場舞都不讓她們進

近日,新京報鄉村頻道刊發了多篇關注留守兒童的報道,就其中“鄉村陪讀媽媽”的現象,記者採訪了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副院長、教授吳惠芳。她說,“和城市裡的陪讀媽媽不同,鄉村裡的陪讀媽媽們,她們離開了熟悉的環境,又難以融入新的環境。她們的照料勞動難以被人認可,甚至也不被自己認可,同時她們還要承受沉重的身份歧視,乃至存在被‘汙名化’的風險”。身份歧視會直接體現在具體社交生活中,比如縣城有兩個廣場,其中一個是城裡的女性跳廣場舞的,另外一個是陪讀媽媽們跳的,“城裡”的女性就從來不去陪讀媽媽常去的那個廣場,因為認為她們“沒事兒幹,不務正業”。

农大教授谈“陪读妈妈”:有县城连广场舞都不让她们进

照顧孩子吃飯的陪讀媽媽。新京報記者 王巍 攝

為什麼很少有“陪讀爸爸”?

放棄外出務工的生活,回到鄉村陪伴孩子讀書,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吳惠芳認為,這可能和她們的打工經歷有關,“鄉村裡的外出務工者,大多教育水平較低,她們在外出務工的過程中,會發現教育水平和務工的選擇有非常密切的關係,不論是找工作的難易程度、選擇範圍,還是收入水平,初中畢業和高中畢業是有明顯的區別的。這樣的情況下,他們自然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接受更好的教育,因此有一部分人寧願收入少一點,也要回鄉陪孩子讀書”,她說。

記者在多地走訪中,見到了許多陪讀媽媽或陪讀奶奶,但幾乎沒有見到陪讀爸爸或陪讀爺爺。曾經做過鄉村陪讀調研的吳惠芳也有同樣的感受,她說,“儘管沒有統計數據,但從直觀上看,陪讀的人群中,女性佔絕大多數,我們曾經在四川、江西、陝西、河南等多地調研,發現媽媽陪讀的居多,祖父母少一點,爸爸陪讀的幾乎沒有。這可能有兩方面的原因。第一,在勞動力市場上,男性顯然更佔優勢,相比女性,他們更容易獲得工作機會,且收入也更高。而對外出務工人員來說,如果夫妻中的一人要回鄉陪讀,女性回鄉陪讀就成了更經濟的選擇。第二,我們的社會中,依然存在男權、父權思想,尤其在農村更加普遍,照料孩子、老人天然地被認為是女性的工作,所以我們會看到,陪孩子讀書的,大多是媽媽或者奶奶”。

在縣城陪讀增加經濟壓力

對於留守兒童來說,外出務工的媽媽回來陪讀,會給他們帶來怎樣的改變?吳惠芳說,“媽媽陪讀確實會解決一些問題,首先是成長中的心理問題,爺爺奶奶的監護,更多關注的是衣食住行等物質層面的照顧,較少關注孩子的心理問題,媽媽則會更多關注孩子的學習問題、心理成長等。其次,相對於他們上一代,年輕一代的教育水平普遍要高一點兒,這也意味著,在學習上,媽媽往往能給予孩子更多幫助。第三,在規範孩子的行為上,媽媽也更有優勢,管得更嚴,避免了隔代撫養中容易出現的溺愛、管教不力問題”。

不過,陪讀也會產生新的問題,吳惠芳說,“城鄉教育的不均衡仍舊存在,尤其經過這些年的撤點並校,很多村莊已經沒有學校了。孩子們如果到鄉鎮去讀中心小學,既失去了在村裡上學的便利,有時又沒有得到期望中的教育質量。因此,很多農村家庭把孩子送到縣城學校讀書,同時母親或祖父母進城陪讀。農村家庭經濟能力有限,極少有在縣城買房子的,大部分都是租房子,再加上城鎮日常生活支出水平較高,也給陪讀家庭帶來了更大的經濟壓力。”

照料的價值被嚴重忽視

女性結束打工、回鄉陪讀,看起來打工養活一家人的男性壓力很大,但對陪讀的媽媽來說,她們的壓力其實更大。

吳惠芳說,“人們說起陪讀媽媽的困難,通常會認為她們要承受經濟壓力,實際上,她們所面臨的困難,比想象的更多。比如就業壓力,我們訪談過很多陪讀媽媽,問她們有什麼困難,她們通常都會說,找不到工作。如果能在陪讀地找到一份新的工作,哪怕收入少一點兒,也多少能讓經濟狀況變的好一點。但問題是,陪讀媽媽的時間是碎片化的,光給孩子做一日三餐,就把時間割裂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我們在河南遇到過一位陪讀媽媽,他的孩子原本在學校吃午餐,她只需要做早晚餐,這樣她就有一整天的時間。所以她找了一份工廠的工作。但沒過多久,學校認為,孩子們吃完午餐之後,還有一個多小時的休息時間,學校管理上存在困難,無法保障學生的安全,要求家長在午飯後把孩子接回去,下午上課前再送回來,她只好每天中午接送孩子,工作也就做不下去了。”

不能就業,意味著不能賺錢,對於很多陪讀媽媽來說,她們的唯一工作就變成了照料孩子,但問題是,照料孩子,許多時候並不被認為是一種勞動和付出,吳惠芳說,“外人覺得陪讀媽媽很清閒,什麼都不幹,整天待著。她們自身也有同樣的認知,認為自己沒有創造價值。她們自己說,乾的活兒都是廢活兒。她們並沒有意識到,照料本身就有價值,就是一種付出。”

當照料的價值不被外人和自身所認可時,陪讀媽媽衡量自身價值的唯一標尺,就變成了孩子的成績,吳惠芳說,“很多陪讀媽媽都承受著照料的壓力,不是擔心照顧不好孩子們的生活,而是擔心孩子的成績不好,她們全部的生活價值,維繫在孩子的成績上。在陝西一個縣,95%的農村孩子都在縣城裡讀書,但縣城裡只有一所寄宿式學校,其他學校的孩子,大部分都由媽媽或奶奶陪讀。這麼多的孩子,不可能誰都第一,比較之下,總有成績差的,他們的媽媽就會覺得愧疚。她們認為,丈夫一個人在外打工,辛苦養家,她們專門陪孩子讀書,如果孩子照顧不好、學習不好,對不起丈夫在外打工的辛苦,過年回來也沒臉面對他”。

別讓陪讀媽媽“標籤化”與“汙名化”

除了就業的焦慮、照料的壓力,陪讀媽媽們,有時還要面對更多的問題。吳惠芳說,“陪讀媽媽和留守婦女相似又不同,留守在鄉村的婦女,她們的關係網還在,親戚朋友也都在村裡。但陪讀媽媽往往要進入城市,她們離開了熟悉的環境,又很難融入城市中。我們在調研中發現,很多縣城的人,對陪讀媽媽都存在一定程度的排斥和誤解。陪讀媽媽們在城市裡很難交到新朋友,我們調研時,在一個縣城發現,那個縣城有兩個廣場,其中一個是城裡的女性跳廣場舞的,另外一個是陪讀媽媽們跳的,城裡的女性從來不去陪讀媽媽常去的那個廣場,她們會看不起這些陪讀媽媽。第二,排斥的同時,還對陪讀媽媽有著刻板且負面的印象,認為她們沒事兒幹,不務正業”。

在被排斥甚至被歧視的環境中,個案的影響力往往會無限擴大,成為整個群體的標籤,吳惠芳說,“曾經有一個案例,一位陪讀媽媽網戀,聖誕夜出去約會,結果夜裡孩子醒來,不知道怎麼就從窗戶裡摔了下來。這個事情在當地影響極大,當地人說起陪讀媽媽,就會以此為例,久而久之,一個個案的特點在人們的言語中被影射到整個群體。陪讀媽媽被嚴重地標籤化和‘汙名化’了”。

公共服務應擔負起更多責任

如何改善陪讀媽媽們的處境?如何緩解她們面臨的重重壓力?

“其實也有一些經驗可以借鑑。比如在一些發達國家,存在女性半班制的工作,即女性上半天班,以便她們用更多的時間照顧孩子。再如,陪讀媽媽本身也可以通過協作來改善處境。我們在河南遇到過一種情況,有的媽媽在縣城租了房子,但她們不止照顧自己的孩子,還會照顧別人家的孩子,一個媽媽可以照顧三四個,其他孩子的父母則付給她一定的費用,這未必是最佳的方案,但至少也是一種嘗試”,吳惠芳說。

尋找更適合陪讀媽媽的產業模式、工作方式,或許也能給陪讀媽媽們帶來更多的就業機會,吳惠芳說,“一些勞動密集型的加工業,如製衣、加工玩具等,完全可以把材料拿到家裡加工,這樣工廠只要計件付酬就可以,如果有條件的地方,能夠發展起這樣的產業來,無疑會給陪讀媽媽更多的機會。”

公共服務同樣可以為陪讀媽媽提供更多的幫助,吳惠芳說,“城市的管理者、公共服務部門,應該發揮更大的作用。比如婦聯,是能夠起到一定作用的,可以組織一些陪讀媽媽的集體活動,或技能培訓活動等,讓她們有更多社會交往的機會,或提升自己的機會,以此獲得更多的就業機會等”。

不過,吳惠芳認為,最根本的解決之道,還是要繼續加強鄉村教育,她說,“解決留守問題,最根本的方法,是讓人們不再選擇外出務工,解決陪讀問題,最根本的辦法,則是讓鄉村也有和城市一樣的教育水平。經濟的發展有其規律,短時間內很難靠政府解決外出務工和留守的事情。但教育是公共產品,不完全依靠市場,政府在其中可以起到更大的作用,可以做更多的事情。這些年來,我們國家一直在推動鄉村教育的發展,尤其是近幾年來,在鄉村振興的大背景下,國家提出了一系列優先發展農村教育事業的政策。但相對城市,鄉村教育目前仍舊薄弱。尤其是教育質量,這些年來,我們國家在鄉村教育資源投入上已經做了很多工作,鄉村學校都蓋得很漂亮,但教師配備仍舊不足,鄉村教育質量和城鎮仍有較大差距。農民對美好生活的嚮往,蘊含著對子女接受高質量教育的嚮往,因此我們仍然可以期待有更好的政策、措施讓鄉村學校獲得並留下更多的優秀師資力量,提升鄉村教育質量,滿足農民的教育期待”。

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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