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讀者來說,世界上有兩個E.B.懷特,一個是寫隨筆的,一個是寫童書的。
寫隨筆的懷特,是美國“殿堂級”文藝刊物《紐約客》最早的撰稿人。
作為世界上最知名的文學雜誌之一,《紐約客》有著世界上忠誠度最高的一批讀者,比如村上春樹,當村上自己的短篇小說(英譯本)第一次登上《紐約客》時,他形容“這簡直是如同夢幻一般的事”。
因為在日本,《紐約客》的威望和影響力之大,根據村上口述:
“即使某本小說在日本賣了一百萬部、獲得了‘某某獎’,人家也只是‘哦’上一聲,再無下文。但僅僅說是在《紐約客》上刊登過幾篇作品,人們的態度就截然不同。”
而身為用上萬篇專欄隨筆“幫助《紐約客》一手奠定文風”的E.B.懷特,他的聲譽可以說在英語寫作圈無人能及。
更可貴的是,E.B.懷特非常謙虛,他不喜歡拋頭露面,成名後就和妻子定居在緬因州鄉下的農場,直到去世。
期間,即使獲得美國“國家文學獎章”,入選“美國文學藝術學院50名永久院士”,他也很少出現在記者鏡頭前,向公眾展示自己的榮譽。
他認為作家“是一個被神話的概念……書才是關鍵”。也就是說,作家應該用文字說話,而不是靠嘴皮推銷自己,再花哨的話,也掩蓋不了文字的平庸。
許多學英語的人,也應該感謝E.B.懷特,如果不是他幫助自己的大學老師威廉·斯特倫克修訂了英語語法書《風格的要素》,並加入自己的散文作為導論,這本書也許就不會成為全世界英文寫作者的標準教材,成為雅思、託福、GRE等外語考試的指定參考用書了。
《風格的要素》封面署著這對師生的名字
這本語法書提倡的簡潔、有力、樸實的行文風格,影響了很多作家的寫作,比如美國當紅兒童文學作家、《愛德華的奇妙之旅》的作者凱特·迪卡米洛,她說:
“《風格的要素》就在我的案頭,我常常會引用它,並儀式般地回顧懷特的散文,當然也包括他的《夏洛的網》,懷特令我寬慰、著迷,是他如何使自己的言語更具影響力。受懷特影響的《愛德華的奇妙之旅》
是韓劇《來自星星的你》裡都教授的枕邊書
而創作出《夏洛的網》的E.B.懷特,就是中國讀者所熟知的另一個懷特——寫童書的懷特。
在半個多世紀以前,沒有人能想到,這位以“冷峻清麗、辛辣幽默”著稱的《紐約客》王牌隨筆作家,居然能寫出這麼偉大的兒童讀物。
毫無疑問,《夏洛的網》是有史以來最經典的兒童讀物之一,不,應該要剔除“兒童”的前綴,它已經超越了童書的範疇。
《夏洛的網》封面
加斯·威廉斯 繪製
許多成年人也喜歡讀這本書,正如美國南方著名女作家、普利策文學獎得主尤多拉·韋爾蒂閱讀後的感受:
“它通篇都在證明……人類必須時時守望即將到來的奇蹟……作為一部作品,這本書幾乎是完美的。”
這個評價完全適用於E.B.懷特寫的全部三本童書,它們是:
1945年出版的《精靈鼠小弟》,1952年出版的《夏洛的網》,1970年出版的《吹小號的天鵝》。
《精靈鼠小弟》醞釀了10多年,靈感來自於懷特24歲在火車上做的夢。
那時,剛大學畢業的懷特,用了整整三年的時間,和同學駕著一輛敞篷車穿越了美國,他們一邊在路上打工賺旅費,一邊憧憬更廣闊的世界。
結束流浪後,在回紐約老家的火車上,他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個像老鼠的孩子,愛冒險,懂禮貌,率直且紳士,還有帽子和手杖。
第二天醒來,他做了筆記。因為他是家裡七個兄弟姐妹(一個早夭)中年齡最小的,24歲的他,就坐擁了18個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每次家庭聚會,他都要在家人的起鬨聲中,被叫去給孩子們講故事,但他不擅長即興,擔心講不好,所以需要把故事先寫下來。
而這個火車上的夢,正好為他的家庭故事節目提供了素材儲備,每次孩子們想聽他講故事,他就會拉一下抽屜,翻幾個“鼠小弟”的冒險經歷,讀給孩子們聽。
不過,真正讓他想把這些抽屜故事寫成一本書的,是14年以後,他的妻子因為在《紐約客》主持一個童書評論專欄,每個月都有幾百本童書被寄到懷特家裡。
懷特的妻子凱瑟琳
每天都活在這些童書的圍剿中,實在受不了,懷特就寫隨筆吐槽,說自己“恨恨盯著那些護封,就對它們有了幾分瞭解”,批評現在的少兒讀物“似乎還是沿襲以往的套路,不過是換了件包裝,就有了新的方向感”。
“成年人的道德觀,書裡書外,都有些陳腐的東西,不適合兒童……在你翻閱兒童書時,不斷打擾你。”
這麼“挑事兒”的文章,很快收到了讀者來信,建議他要不寫一本兒童讀物試試?
於是懷特就想到了那個“像老鼠的孩子”,他把未完成的手稿寄給了出版社的編輯,得到了積極的回覆。
但就像他後來在訪談中說的:“拖延是一個作家的本能。”《精靈鼠小弟》書稿一拖就是6年。
直到1943年,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紐約客》的許多員工都因為戰爭而離開了崗位,雜誌創辦人兼主編
哈羅德·羅斯懇求懷特夫婦回紐約坐鎮一段時間,以保證《紐約客》可以繼續運營下去。懷特夫婦義不容辭。可回到紐約的懷特,精神狀態越來越差,甚至還打算去看精神病醫生。
40年代,回到紐約的E.B.懷特
當他確信自己會因為精神崩潰而死去或者發瘋時,出於一名丈夫、一名父親的責任心,他決定先把童書寫完,好給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留下足夠的稿費繼續生活。
於是,懷特在兩個月內,完成了《精靈鼠小弟》。
中國讀者最熟悉的,莫過於這本書在1999年改編成的真人動畫電影了。
但電影做了很多修改,其中最明顯的就是主角鼠小弟斯圖爾特的出現:電影中,鼠小弟是一對夫婦收養的;但在原著裡,鼠小弟就是這對夫婦生下來的一個孩子。
因為這段“駭人聽聞”的情節,懷特曾遭到很多人的批評,許多公共圖書館也禁止這本書進入,但這些話都是來自所謂成年人的視點。
還記得懷特是怎麼說的嗎?
“成年人的道德觀……在你翻閱兒童書時,不斷打擾你。”
對於孩子呢?他們會怎麼看這本書呢?
《精靈鼠小弟》初版封面
加斯·威廉斯 繪製
懷特收到了上千封小讀者的來信,他們都對這個故事喜愛有加,幾乎沒有孩子追問鼠小弟為什麼會出生在人類家庭。
看到這樣的結果,懷特總算放心了,因為誰都不想背上“對孩子有害”的罪名。
在孩子身上,懷特發現:“孩子們可以輕而易舉地翻閱現實與幻想的籬笆。籬笆會把圖書管理員嚇退,但對孩子們來說它什麼都不是。”
懷特回到紐約後,一直繃緊的神經,因為孩子們的支持而得到了治癒。
或許,我們成年人也要反問自己,為什麼自己總是無法在故事裡享受孩子似的閱讀樂趣?
畢竟卡夫卡的《變形記》已經問世一百多年了,已經沒有人會問主角為什麼一覺醒來就變成甲蟲了吧?(心虛)
《夏洛的網》是1949年開始動筆的,但直到2年以後,這個故事才完成。
寫作的原因是1948年,懷特剛剛經歷的死亡事件,死去的是他農場裡的豬。
美國的農場和我們中國的農村很像,每逢開春,各家各戶都會養一頭小豬,餵過夏天、秋天,到新年的時候,小豬長成大豬,就能做成燻肉和火腿了。
1948年9月,懷特養的豬突然不肯吃飯了,極力搶救了幾天幾夜,也無濟於事,懷特就這麼看著它死去了。
懷特一家在緬因州的農場示意圖
梅麗莎·斯威特 繪製
說來也奇怪,一個註定要在冬天被宰殺的動物,提前一個月死掉了,懷特覺得是他的錯,可如果救活了,自己也會在冬天扮演屠夫的角色,把它送上餐桌。
當懷特開始決定搶救這隻生病的豬時,屠夫、醫生、朋友這幾重角色在他身上交織,這件事成了他的一個心結,他把死去的豬埋在了灌木林裡。
每次和狗到樹林裡散步,他都會想起這隻豬的死,心中滿是痛苦與悔恨,他想尋求救贖。
他把這段經歷寫成了隨筆《一頭豬的死》。可這樣遠遠不夠,怎樣才能讓一頭豬得救呢?
這樣的奇蹟也許只有靠童話故事了。
他想到了穀倉裡的蜘蛛,並給它取名為“夏洛”。他打算寫一隻蜘蛛結網以拯救一頭小豬的故事。
電影版《夏洛的網》復原了故事場景
而蜘蛛,和老鼠一樣,在很多成年人眼中,非常令人厭惡,是不適合給小孩看的。但懷特覺得這樣的看法是一種背叛。
他說自己同意E.M.福斯特的觀點,在這個時代,“人最首要的職責就是讓人可以信賴。”
對於蜘蛛這種生物的偏見,在懷特看來,就是人類缺乏信賴的表現,他說:“小孩子們經常被大人錯誤地引導而加入痛恨蜘蛛的隊伍,我覺得這樣非常不好。”
把女主角寫成蜘蛛也就算了,令出版社的編輯更震驚的是,懷特居然還把女主角寫死了,孩子們能接受嗎?
但懷特堅持這樣做,他認為自然規律是不可逆轉的,他可以安排蜘蛛去拯救一隻豬,但無論多麼善良的生命,也要面對自然的死亡。
在他看來,與其像個大家長一樣,操心這個孩子能不能接受,那個會不會嚇到孩子,用“專家的眼光”判斷什麼故事是否適合孩子……還不如好好去寫一個故事。
在《巴黎評論》的訪談中,他說自己對所謂“專家的建議”充耳不聞,他說:
“任何居高臨下為孩子們寫作的人,都是在浪費時間。你應該往深裡寫,而不是往淺裡寫。孩子的要求是很高的,他們是地球上最認真、最好奇、最熱情、最有觀察力、最敏感,且最容易相處的讀者。
只要你的創作態度是真誠的,是無所畏懼的,是澄澈的,他們便會接受你奉上的一切東西。”
果然,《夏洛的網》出版之後,一舉獲得了美國最知名的兒童文學大獎“紐伯瑞獎”,
孩子們接受了故事裡博學又善良的蜘蛛。
懷特對蜘蛛的信心,也鼓勵了美國的漫畫巨頭漫威,在《夏洛的網》問世10年以後,推出了廣受青少年歡迎的超級英雄“蜘蛛俠”。
漫畫《蜘蛛俠》1962年創刊號
《夏洛的網》至今仍舊被一代又一代人閱讀,被翻譯成30多種語言到世界各地。
而在中國,《夏洛的網》也有全世界最忠實的一批讀者,比如復旦大學的嚴鋒教授,他甚至在一篇文章裡說:
“我覺得在一個理想的世界裡,應該只有兩種人存在,一種是讀過《夏洛的網》的人,另一種是將要讀《夏洛的網》的人。有時候,半夜裡醒過來,摸摸胸口還在跳,就會很高興,因為活著就意味著還能再把《夏洛的網》讀一遍,而讀《夏洛的網》就意味著還活著。”
《夏洛的網》也讓E.B.懷特獲得了救贖,意識到自己還活著。
當懷特為它錄製有聲書,錄到第21個章節時,怎麼也錄不下去了,一直錄了17遍。
這個章節叫《最後一天》,寫的是女主角蜘蛛夏洛的死,懷特對製片人說:
“這太荒謬了,一個成年人念他自己寫的書,居然會因為流淚而沒辦法大聲讀出來。”也有書評人因為《夏洛的網》講述了一個發生在農場裡,主角是豬的故事,而把這本書和喬治·奧威爾的《動物農場》相提並論。
比《夏洛的網》早出版7年的《動物農場 》
因為懷特的政治觀點太有名了,特別是二戰之後,面對“麥卡錫主義”盛行,他曾猛烈批評過美國政府,他認為不能把那些不願意對政府表示“忠誠”、拒絕回答所謂“政治信仰”問題的美國人列入黑名單,他說:
“在美國,任何信仰都是不是罪過。從這顆行星的角度來說,自由,意味著你從屬於地球本身。從社會的角度來說,自由,意味著在民主的框架之下,找到自己的家園所在。”但這個關於小豬獲救的農場故事在他看來,並不是什麼喬治·奧威爾式的政治寓言,在一封書信裡,他聲明:
“在《夏洛的網》裡,並沒有任何象徵主義,也沒有任何有關政治的寓意,它是來自穀倉地窖的現場報道,那裡是我深愛的地方。”
《夏洛的網》中文版由上海譯文出版社獨家引進
在另一封給讀者的信裡,他接著補充說:“‘夏洛’是一個關於友誼、生活、死亡和救贖的故事。”
僅此而已。
儘管《夏洛的網》大獲成功,懷特也沒有賺到多少錢,因為他在簽出版合同時,約定每年只抽取銷售額的一部分,作為自己的酬勞,其餘都歸出版商所有。
這部分錢本來已經足夠懷特一家的日常開支了。然而讓人沒想到的是,1968年秋天,懷特的妻子病倒了。
成堆的醫療賬單,很快就抽空了積蓄,年近70歲的老懷特想到了一個籌錢的“笨辦法”——再寫一本童書。
因為他這一輩子也只會寫作了。
老年E.B.懷特
《吹小號的天鵝》是懷特的最後一本童書,主角是一隻有語言缺陷,只能靠吹小號來表達情緒的天鵝,還有財務問題。
他花了大約一年的時間才寫完。
這個故事幾乎可以看作是懷特一生的總結,也是三部童話裡字數最多的一部作品。
他就像故事裡那只有語言缺陷的天鵝。童年的時候,懷特就害怕上講臺,害怕點名提問,害怕當眾演講,一度被懷疑是不是有語言問題。
他更喜歡用閱讀和寫作與外界交流,那些隨筆文章就是他奏響的小號。
而此時此刻,他和故事裡的天鵝一樣,也陷入了財務問題——他必須寫一本書來換取妻子的醫療費。
《吹小號的天鵝》很快就出版了,廣受讀者歡迎,費城交響樂團還把《吹小號的天鵝》搬上了舞臺。
《吹小號的天鵝》初版封面
愛德華·弗拉希諾 繪製
美國著名作家厄普代克也發表了一篇熱情洋溢的評論,他說:
“宇宙如此危險,卻沒人承認自己的好運氣。我們和孩子們,是多麼幸運,可以擁有這樣一部作品。”
真正感到幸運的人是年滿70歲的懷特,他在晚年還可以靠寫作來挽救妻子的生命。
在《吹小號的天鵝》出版的第7年,妻子凱瑟琳經歷了一系列慢性病後,死於心臟衰竭。
懷特沒有出席妻子的追悼會,他徹底心碎了。
妻子下葬後,他親手在她的墓地上種了一棵橡樹,在一封給朋友的信裡,他寫道:“我好像弄丟了成全我生命全部意義的那件東西。”
此後,他不再出海,也正式辭去了《紐約客》的工作。
在船屋裡寫作的E.B.懷特
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年,他患上了老年痴呆。他的孩子喬爾每天都來看他,也經常會念他年輕時寫過的文章給他聽,可他總是聽不出作者是誰。
有時沒聽完,他就會不耐煩地揮揮手,覺得寫得不好。
有時他會安安靜靜地聽到最後,然後問作者是誰。
孩子回答:“是你,爸爸。”
過了一會,他會說:
“嗯,寫得不壞。”這也是他的妻子生前對他曾說過的話。
農場裡的“鞦韆”被懷特寫進了《夏洛的網》裡
E.B.懷特是經典作家嗎?當然是。
在他寫的童書出版時,出版商想用“經典”這個詞向讀者推薦它,但被懷特拒絕了。
他的理由是:“沒有哪部作品,可以在未經歷過一代讀者的檢驗之前就配得上它。”
懷特很謙虛,認為自己寫出來的,不過就是市場上的一部新書而已。
如今,這三部童書早已歷經了一代又一代讀者的檢驗,成為歷久彌新的經典。
過去這一百多年以來誕生出的種種兒童故事,也許只有他寫出的才配得上“經典”兩個字。
在一篇名為《時間之環》的文章裡,懷特曾寫到:
“作為一個握筆的人,我一直感覺自己被賦予了一種使命,要保護此世或彼世一切意料之外的東西,彷彿哪怕很小的一個物件丟失了,我也要對此負責但是要把這類東西表達出來,是很難的。”他做到了。
如果說寫隨筆的懷特,善於諷刺,是一個隱含幾分破壞性的英語文體大師。
那麼,寫童書的懷特,則用故事默默守護著孩子身上,最值得被認真對待的品質:
那些關乎幻想、愛與自由的品質。當然,也守護著孩子的同類——那些在成長途中,沒有弄丟童心的大人。
2019年,上海譯文出版社終於在紙書出版15年之後,取得了《精靈鼠小弟》《夏洛的網》《吹小號的天鵝》的電子書及有聲書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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