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7 著名陝籍軍旅作家黨益民長篇小說《阿宮》節選連載之三

著名陝籍軍旅作家黨益民長篇小說《阿宮》節選連載之三

《阿宮》

蓮子

街燈亮了。蓮子站在鳳凰客棧門口,看著街口,盼望那個瘦高的身影突然出現。七天前,他就是從那裡消失的。街口活像一張怪獸的大口,吞食了她的男人。

她站了很久,眼睛酸澀,雙腿發麻,肚子一陣空響。她還沒有吃晚飯。中午吃的熱乾麵,晚上總不能再吃熱乾麵吧?這幾天老吃熱乾麵,聞到那股味兒她就想吐。可是不吃熱乾麵又吃什麼?只有熱乾麵最便宜。而且,現在她身上的錢只夠吃一碗熱乾麵的。如果今天晚上他還不回來,那明天她連熱乾麵也吃不上了。

她已經這樣等了七天了。

她甚至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她只知道他姓顏。剛認識的時候,他讓她叫他“顏先生”,她就一直這麼叫著,後來也忘記問他的姓名。他看上去不像是個壞人,白淨儒雅,說話慢條斯理,很是善解人意,可是他為什麼會悄悄溜走呢?

一想到“溜”字,她的心裡一陣刺痛。她不願意這樣想他,可是不這樣想又怎樣想呢?她總想替他辯解,可很難找到像樣的理由。那天早上,他說去錢莊取錢,這一走,就再也沒有了消息。

身上的夾衣長裙有些單薄,脊背有些發涼。漢口的早春雖然比老家關中要暖和得多,但夜晚仍然寒氣逼人。她禁不住有些發抖,心裡便開始恨他。你還像個男人嗎?你就是走也該告訴我一聲啊,為何要讓我在這裡死等?你知道我逃出來的時候,身上沒帶錢,不可能交得起房費,你難道讓我一個弱女子露宿街頭?

這麼恨了一會兒,又想:他的柳條箱還在,看樣子他不是想溜的。他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他去錢莊取錢,很容易被壞人盯上。想到這裡,她渾身哆嗦了一下。她往地上“呸呸”吐了兩口口水。真是的,怎麼淨往壞處想!他不會有事的!他一定會回來的!

站累了,身子發冷,心也隨之冷了。看來今天又白等了。她想回去,又怕碰上老闆娘。那個臉上生滿雀斑的矮胖女人,一雙腫眼泡裡射出鄙夷的光,一見她就催要房錢。她真不想面對那個女人。再等等吧,或許他馬上就會出現在街口。她換了一種站姿,準備繼續等下去。

街口的燈光下,突然冒出一團影子。她心中一喜,瞪大了眼睛。那團影子迅速向這邊滾動,越來越近。是輛黃包車。車上坐著一個人。她下意識地往前緊走兩步,很快又站住了,失望地嘆息了一聲。

黃包車在客棧門口停下,一個身著米色旗袍的年輕女人從車上下來,給車伕付錢的當兒,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女人白臉,長身,細腰,翹臀,旗袍裹在身上緊繃繃的,似乎隨時都會繃開。女人扭著好看的身段,噠噠噠地往客棧裡面走。蓮子扭頭看看街口,一個人影也沒有,也心灰意冷地跟著那個女人回了客棧。

女人上到二樓,左拐,在一間房門口停下來,“梆梆”敲了幾下。蓮子發現,她敲門的房間就在自己隔壁。蓮子經過女人身邊時,女人看了蓮子一眼,朝她微笑了一下。蓮子正要進屋,隔壁的房門開了。

女人問,是熊先生嗎?

裡面的人沒說話。

女人閃了進去。

蓮子進了屋,關上門。她肚子有點餓,又不想出去吃東西,喝了口涼茶,感覺好了一些,正要躺下歇會兒,隔壁傳來了女人的叫聲。這聲音讓蓮子很難為情。女人與隔壁客人是什麼關係?他們怎麼這麼快就……女人的叫聲越來越緊,後來又漸行漸遠,像一匹野馬一樣漸漸跑遠了。

蓮子有些心慌意亂。她和他剛在一起時,也這麼叫過,只是沒有這女人這麼肆無忌憚。剛開始時,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叫了。他說她叫了,她說他胡說。她羞愧得無地自容,後來就死死地咬住嘴唇,但是有時還是忍不住要出聲。他就騰出一隻手,捂住她的嘴……

那時,他們多快樂啊!可是現在……

你個沒良心的,跑哪裡去了啊!

隔壁消停下來,傳來隱約的說話聲和笑聲。

她心煩意亂地從床上坐起來,一眼看見了牆角的柳條箱,走到箱子跟前,又猶豫了。但她還是蹲下來,打開了柳條箱。裡面除了兩件長衫,三本書,什麼也沒有。她聞到他衣物上那股久違的胰子味兒,心裡越發難受。他什麼也沒有給自己留下,只留下了這味道。當時她就是被這味道所迷惑,走到了今天這一步。這個沒良心的,挨千刀的!她沒想到自己會淪落到這步田地。一行清淚,悄沒聲息地從臉上淌了下來。

梆梆梆,有人敲門。她急忙拿手背抹去淚水,問,誰呀?

外面的人只是敲,不吭聲。

梆梆梆,很不耐煩的樣子。

她又問,誰呀?

外面的人說,是我,開門。

她聽出來是老闆娘,趕忙打開門。老闆娘站在昏暗的燈光裡,臉色陰沉地說,已經七天了,你到底什麼時候交房費?

她怯生生地站在那裡,低垂著頭,不敢看老闆娘的臉,小聲說,您再寬限我幾天,我先生馬上就回來了。

老闆娘撇了一下厚嘴唇說,前幾天你就這麼說,可結果呢?

我是真的沒辦法,身上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

我寬限了你這麼多日子,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你沒錢,還住什麼店?老闆娘說著,一把推開她,挪動棒槌似的短腿,噔噔噔走進屋去,拎起她和他的行李就往外走,邊走邊用肩膀往外推她。你走你走,今晚必須走,這行李我留下,等你籌夠了房錢,再回來換。

蓮子被推搡到樓道里,說,這麼晚了,您讓我上哪兒去?

你愛上哪兒上哪兒,我可管不著,走走走!

求您了,再寬限我一天……

吱扭一聲,隔壁的門開了。女人走了出來,門在她身後又悄悄關上。女人看看蓮子,看看老闆娘,然後說:深更半夜的,吵什麼吵?

老闆娘沒理會她,繼續往外驅趕蓮子。女人攔住老闆娘說,我剛才在裡面聽得明明白白,差你房錢還錢就是了,幹嗎非要把人家趕到大街上?這麼晚了,你讓一個姑娘家上哪兒去?

老闆娘白了女人一眼,說,你走你的,這事不用你管!

女人笑了一下說,我是管不著,可我乾爹是警察局長,他總管得著吧?要不,我把他叫來,看看你這老闆娘怎麼欺負一個弱女子?

我怎麼欺負她了?住店交錢,天經地義,我這裡又不是政府的收容所!老闆娘嘴上這麼說,但聲音已經小了許多。

不就是錢嘛,多少?我替她給。

女人說著就翻自己手裡的包。

老闆娘用眼睛瞟著女人手裡漂亮的坤包說,兩個大洋。

女人掏出兩塊大洋,扔給老闆娘說,這下可以讓人家住了吧?

老闆娘說,那也不行,這是她欠的房費,以後的房費誰替她付?她男人把她甩了,早溜了,我可不願意再跟在她屁股後面討房費!

女人扭臉看蓮子。蓮子羞怯地低垂著頭。

你這種破地方,想讓我們住,我們還不住了!女人對蓮子說,走,你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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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子沒有別的辦法,只好跟女人走。夜已經很深了,路上行人很少。忽明忽暗的路燈下,黃包車的影子忽前忽後,忽長忽短。兩人擠在一輛黃包車上。蓮子有些心慌,不知道這個陌生女人要把她帶到哪裡去,又不好意思問。女人好像看出了蓮子的心思,自我介紹說,我姓柳,你就叫我柳姐。人在江湖,誰沒個難處?你就給我當乾妹妹吧,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你先住在我那裡,再慢慢打聽你那個沒良心的男人的下落。

聽了這話,蓮子心裡有些踏實了。

柳姐說,如果他有事耽擱了,一時半會回不來,那倒也罷了;如果是丟下你溜了,等找到了他,我找一幫人做了他,為你出氣。

蓮子明白“做了”的意思,嚇了一跳,不知道柳姐到底是什麼人,說話這麼狠。

柳姐住在一個小巷裡。屋子不大,一臥,一廳,一廚,一廁。柳姐說,你就住樓上吧。說完,幫蓮子提了一隻箱子,朝窄小的樓梯上走。蓮子提著另一隻箱子,跟了上去。

上面的閣樓很小,而且低矮,進出的時候需要低一下頭。靠牆放著一張單人床,剩下的空間只能容兩個人走動轉身,但住一個人已經足夠了。閣樓上有一個天窗,仰頭能看見天上閃爍的星星。

柳姐說,閣樓一直空著,但通風好,乾燥,不潮,你可別嫌棄。

蓮子說,柳姐能收留我,我已經很感激了,哪有嫌棄的道理!

打掃完閣樓,柳姐又向蓮子交代了一些生活瑣事,便下去睡覺了。蓮子躺在床上,仰望天窗外的繁星,怎麼也睡不著。她已經隱約感覺到柳姐的身份了,但卻並沒有覺得厭惡。

蓮子想到了顏先生。

他現在在哪兒?會不會也在想我?

第一次與顏先生相見,是在恆心堂齊掌櫃的堂會上。

齊掌櫃做藥材生意,也有人說他暗中做槍炮生意。齊掌櫃喜歡聽阿宮,尤其喜歡金家班的戲。這金家班以前不姓金,姓張。張家戲班從班主張才娃起手,已經在頻陽唱了幾百年的戲,到了張喜才這一輩,一連娶了四房老婆,結果生下了七個女兒,一個兒子也沒有,張喜才就將戲班交給了大女婿老金。張喜才一死,老金就將戲班改名為金家戲班了。

齊掌櫃喜歡看金家班的《滾龍床》《紅拆書》《鐵冠圖》《打神告廟》,最喜歡聽的是《馬嵬驛》。楊玉環隨李隆基流亡蜀中,途經馬嵬驛,禁軍譁變,楊貴妃被縊死,香消玉殞。楊貴妃天生麗質,“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堪稱大唐第一美女。齊掌櫃就喜歡看蓮子扮演的楊貴妃。

齊掌櫃每季都要在家裡做一次堂會,被請的人都是縣城的政要和商賈。這些人蓮子都認識,不是在這家堂會上見過,就是在那家堂會上見過。可是那天坐在齊掌櫃旁邊的一個身著藍青長衫的青年男人,蓮子卻從未見過。這人身長,清瘦,白淨,看上去很和善。開場前,齊掌櫃介紹說,這位是從漢口來的顏掌櫃,做絲綢生意的。“顏掌櫃”趕忙站起來,謙恭地朝大家鞠個躬,拱拱手。

那天是齊老太太的生日,沒有唱齊掌櫃最喜歡的《馬嵬驛》,唱的是《打神告廟》。蓮子扮的是敫桂英,一開口“只望將心託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便引來一片喝彩。這出戏重在“打神”,講究旦角“三分戲,七分眼”。上場時的仰頭望眼,接信時的嬌羞笑眼,拆信時的羞眼,打神時的哭眼,絕望時的恨眼,蓮子將這千般眉眼兒演得活靈活現。當然,也要看“手”上的功夫,扔袖、抓袖、揉袖、擺袖、切袖、纏袖、甩袖、背袖、拖袖、搭袖、捲袖、拋袖,這些蓮子都做得行雲流水。那一炷香、沖天柱、單託塔、雙託塔、雲裡翻、龍擺尾等傳統水袖動作,更是讓在場的人眼花繚亂,喝彩聲不斷。

唱完戲,齊掌櫃給了賞錢。顏先生也站起來,遞給蓮子一個大洋。蓮子不知該不該接,拿眼睛去看金班主。金班主說,既然顏先生如此喜歡阿宮腔,你就接著吧。她羞怯地接了,低眉順眼,不敢抬頭看顏先生。但卻聞到顏先生長衫上的一股清香味兒。什麼味兒?這麼好聞!

但是不久,蓮子就將顏先生忘記了。戲班到處唱戲,每天要見很多人,誰會一直記著一個看客?

數月後,朱老三請戲班去唱戲。

朱老三是土匪,住在西山,佔著一座廟,手下有四五十個弟兄。朱老三原先是關中有名的刀客,一個人單幹,打家劫舍,逮狗捉羊,後來不知因何事與官府結下了樑子,無法在川道上立足,就帶著兄弟躲進西山,佔山為王,當了土匪。

西山山高路遠,道不好走,加之誰都知道朱老三是個笑面虎,所以戲班裡誰也不想去唱這出戏,金班主多給一份錢也不去。別人不去可以,蓮子不去不行。其實金家戲班還有一個叫香草的花旦,扮相嗓子不比蓮子差,只是性格有點古怪,膽子又小,任由班主怎麼勸說,死活不去西山的土匪窩。所以每次都是蓮子去。蓮子去過兩次,並不害怕朱老三。別看朱老三長相兇狠,可是隻要一聽她的戲,就天真得像個孩子。朱老三喜歡《祥麟鏡》,而且每次都要讓戲班一連唱上三天。

這次唱的仍是《祥麟鏡》。第一天唱完戲,朱老三招待戲班吃飯喝酒。那天不知吃了鸛肉還是兔子肉,酒席沒散,蓮子就感覺肚子不舒服。到了半夜,就開始“跑後”(拉肚子)。蓮子踩著碎銀似的月光,一個人悄悄出了後門,繞過一間草房,在一片草地上蹲了下來。

事畢,站起來剛準備走,突然聽到有人小聲叫她:蓮子,蓮子。

她嚇了一跳,側耳細聽。

蓮子,蓮子。

這麼晚了,誰在叫我?蓮子的心怦怦直跳,一邊慌忙繫褲子,一邊緊張得四處張望,準備拔腿要跑。

只聽那個壓得極低的聲音說,蓮子,你別怕,我是顏先生,我們在齊掌櫃家見過,我有事求你。

顏先生?他怎麼會在這裡?她不由停下腳步。

我真是顏先生,你過來,聽我給你說。

蓮子這才看見後窗有一隻揮動著的胳膊,裡面黑乎乎的,看不清那人的臉面。這麼說,剛才解手時他都看見了?蓮子心裡更加慌亂。

蓮子,你過來呀。

蓮子疑疑惑惑地走到後窗下。她聞到了那股清香的味道,看清了月光下顏先生那張白淨的臉,驚奇地問:你咋在這裡?

顏先低聲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被他們劫到了這裡。我跟朋友後天約好在西安見面,有一樁大買賣要做,現在被關在這裡,怎麼去見朋友?真是急死我了!蓮子,你幫幫我吧。

我咋幫你?

你從門進來幫我解開繩索。他們鎖了門。你找一塊石頭,用東西包上,這樣就不會出聲,然後你把門砸開,就可以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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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子站在月光裡,猶豫了一下,然後把心一橫,繞到門口。門上確實有一把小鎖。她藉著月光,在草地上找到一塊碗口大的石頭。可是拿什麼包呢?她猶豫了一下,脫下自己的衫子,包起石頭,兩手舉起來砸鎖,果然聲音悶悶的,不容易聽到。鎖砸開了。她跑進去,哆哆嗦嗦地幫顏先生解開了繩索。

蓮子說,顏先生,你快跑吧!

顏先生說,我是被他們蒙了眼睛捉來的,不認識路呀,往哪兒跑?再說我跑了,你怎麼辦?你放了我,他們不會饒了你的。

蓮子沉默了一會兒說,走,我帶著你下山!

天亮時分,他們逃下西山,搭上了一輛前往西安城送菜的馬車。這時,西山上隱約傳來幾聲槍響。蓮子聽到槍聲,心裡在替金班主擔心。朱老三肯定會遷怒於金班主。蓮子心裡很難過,覺得很對不起金班主。蓮子看了一眼身邊這個男人,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這麼荒唐的事情。但事已至此,已經沒了退路,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了。是溝是崖,她也要閉著眼睛跳了。

天色大亮。顏先生看見蓮子的衣裳因砸鎖時砸破的幾個洞,露出白皙的皮膚,心裡很感動,脫下自己的青洋板綾馬褂給蓮子披上,說等到了西安,我好好給你買幾身衣裳。

蓮子重重地嘆息一聲說,我對不住金班主。

顏先生不知道如何安慰蓮子,只是替蓮子往上拉了拉馬褂,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定會對你好的……

在西安一住下來,顏先生就把蓮子領到成衣鋪,一口氣給她買了三身衣裳。顏先生很快與他的朋友聯繫上了。他的朋友有西安本地的,也有從北平、天津、石家莊等地來的。他們夜裡在屋裡神秘地商量事情,白天又各奔東西。蓮子並不關心顏先生的生意,讓她一直擔心的是,朱老三如何處置金班主。

蓮子與顏先生分住兩間客房。她發現顏先生喜歡用一種東西洗衣裳,這才明白他身上那種清香味道的來由。一問顏先生才知道,那東西叫“胰子”。顏先生從外面回來,見她悶悶不樂,就到她房間來聊天。顏先生不在時,她盼他早點回來。可等他真的回來了,她又心慌意亂。

一天傍晚,顏先生告訴她,他要回漢口了,問她願不願意跟他去。她半天沒吭聲。戲班回不去,家也回不去了,她還能上哪兒?其實,她心裡早就有了跟他走的思想準備。但一個女孩家,怎麼好開口?

顏先生說,你為了我才落到這一步,就讓我照顧你一輩子吧。

那天夜裡,顏先生沒有回自己客房……

在柳姐家住下後,蓮子發現自己與柳姐相比,還是顯得有些土氣。蓮子要麼穿一件琵琶襟白色上衣,領袖襟擺鑲滾花邊,圓形衣襬,下身著黑色裙子;要麼穿一件藍色旗袍,裡面著一長褲,袍下露出繡花的褲腳。而柳姐穿旗袍時從來不穿長褲,旗袍內只穿內褲和絲襪,開衩處很淺,露出白皙光潔的大腿。而且旗袍很短,只在膝蓋以上,袍腰收縮,身材曲線畢顯。柳姐的旗袍多為繡花綢緞面料,而且打腰褶、胸褶。因為窄小,柳姐需要吸氣才能扣上紐扣。

更讓蓮子感到新鮮的是,柳姐乳房上裹著的那個東西。柳姐說,那東西叫“義乳”,是一個姐妹從海外捎來的,也只有上海、廣州才能買到。戴上“義乳”,穿上旗袍,胸脯就顯得更高更圓,女人味兒也更足了。難怪走在街上,總有男人的目光在柳姐的胸脯上掃來掃去。蓮子看見柳姐高聳的胸,覺得很不好意思。

柳姐很大方,送給蓮子一個,讓蓮子也戴上。蓮子紅了臉,只是抿嘴笑,不好意思戴。柳姐說,你個傻妹子,女人靠什麼?自古到今,女人靠的就是這臉,這奶,這身子!

這話,讓蓮子的臉更紅了。

柳姐長得細皮嫩肉,白白淨淨,性格卻完全像個男人,大大咧咧,豪情仗義。與她那些經常來往的姐妹相比,柳姐更像一個“大哥”。柳姐那些姐妹一般都是午後才來,三三兩兩,來了坐一會兒,嗑嗑瓜子,說說閒話,笑鬧一會兒,到了黃昏就各自散了。她們的穿著打扮都很講究,而且都化了妝,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一個個眉毛都扯得細長細長的,臉上搽了厚厚的白粉,張嘴大笑時往下直掉末兒。

她們說笑時,蓮子坐在一旁從不插嘴,只是聽著。一個嘴唇血紅、長腿細腰叫“湯姐”的見蓮子不吭聲,就打趣說,柳姐什麼時候認了這麼一個白臉乾妹子,活脫脫一個人尖兒,你將來恐怕要享這妹子的福了。說得蓮子漲紅了臉。柳姐說,別拿我妹子開心,人家可是個好姑娘。

蓮子知道她們是幹什麼營生的,但並不是很反感,或許是因為柳姐對她有恩。柳姐總是天黑出去,半夜才回來。回來了也不管蓮子睡下沒睡下,就朝閣樓上喊一嗓子,叫蓮子陪她去吃夜宵。夜宵很簡單,常常是一碗小面,一個煎蛋,一碟鹽水蠶豆。有時柳姐到了第二天晌午才回來,很疲憊的樣子,進門便鑽進屋去睡覺,直到黃昏才起來,梳洗打扮一通,又提著小坤包出了門。有的晚上,柳姐也把客人帶到家裡來。這時蓮子就知趣地待在上面,大氣兒不敢出。樓下傳來柳姐叫聲的時候,蓮子就感到很屈辱,好像是自己在無恥地叫喊。

柳姐不在的時候,蓮子就獨自出門,去鳳凰客棧打聽有無顏先生的消息。老闆娘現在倒客氣了許多,但是去的次數多了,也不耐煩,說姑娘你可真傻,他既然丟下你跑了,就不可能再回來,你就死了這條心吧。蓮子還是給老闆娘留了住址,說如果他回來了,一定讓他去找她。

蓮子想起柳姐的乾爹是警察局長,想讓柳姐給她乾爹說說,幫她找找顏先生。柳姐一頭霧水說,什麼乾爹,警察局長?蓮子說,你那天在鳳凰客棧,不是對老闆娘說你乾爹是警察局長嗎?柳姐想起來了,哈哈大笑,說,我就那麼一說,騙那老孃們兒的,你還當真了?這年頭,不拉虎皮做大旗,誰都欺負你。

一天,蓮子從外面回來,碰到柳姐正往外送客人。客人三十來歲,低矮身材,白白胖胖,戴著一副金絲眼鏡。客人遇見蓮子,停下腳步,用一種異樣的目光打量蓮子,問柳姐,這是誰呀,怎麼不給我介紹?

柳姐說,見到美人你就走不動路了,她是我妹子,你可別動歪心思。

客人說,都是朋友嘛,相互認識一下總可以吧?

柳姐就介紹說,這是黃少爺。

蓮子向黃少爺問了聲安,匆忙上了閣樓。

過了一會兒,柳姐上來了。剛一進門就罵:這個饞腥貓,聞到點味兒就不肯走。又問了蓮子尋找顏先生的境況,知道還沒有眉目,就勸道,你也別太死心眼兒了,男人沒一個好東西!要我說,趁著自個兒年輕,找點兒事情做。女人嘛,就那麼回事。想開了,也沒什麼。人一輩子也就幾十年,怎麼活不是個活?你長得這麼水靈,要是願意,很快就會火的……

蓮子小臉通紅,說,我知道姐姐是為了我好,可是我不想……

柳姐說,不想這樣,那你還會做什麼?

蓮子說,我會唱戲,唱我們關中的阿宮腔,我可以唱戲去掙錢。

柳姐說,阿宮腔?我從來沒聽說過有這種戲。你唱兩句我聽聽。

蓮子站起來,有板有眼地唱了起來。還沒唱完,就被柳姐制止了,說這曲調聽起來怪怪的,我們漢口人肯定聽不慣,靠唱戲肯定掙不了錢。除了唱戲,你還會做什麼?

蓮子不好意思地說,我從小就唱戲,我只會唱戲。

柳姐嘆息一聲說,你先歇著,以後再說吧。轉身下了閣樓。

柳姐沒有再提這事,可是蓮子心裡不是滋味。自己住人家的,吃人家的,加上付給鳳凰客棧老闆娘的兩塊大洋,她已經花去柳姐不少錢了。柳姐的錢也來得不容易。她知道自己應該做點兒事情,但是要讓她去做那種事,心裡實在接受不了。想著自己淪落到了這一步,心裡很是難過,就悄悄流一會兒淚,恨一會兒顏先生。

蓮子想起顏先生是做絲綢生意的,就到外面的絲綢商鋪去打聽,一家一家挨個兒找,可是幾乎找遍了漢口所有的絲綢商鋪,也沒有找到一個姓顏的絲綢商人。蓮子知道他是不會回來了,他到底是不是姓“顏”也很難說。蓮子萬念俱灰。她拖著疲憊的雙腿回到家。

柳姐和黃少爺坐在客廳裡。

柳姐說,黃少爺已經等你半天了。

蓮子知道柳姐的意思,更加傷心,跌跌撞撞爬上閣樓,撲倒在床上把臉埋在被子裡,傷心地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把顏先生恨過千遍,罵過千遍。哭過之後,走到樓梯口,衝樓下說:

柳姐,你讓他上來吧。

柳姐仰臉看著蓮子,小心地問,要不,改天?

蓮子賭氣地說,不,就今天!讓他上來!

……

這是1927年的春天。當時,北伐戰爭取得了勝利,國民政府從廣州遷到了武漢,武漢一時成了國民革命運動的中心。

有一天,湯姐突然跑了來,對柳姐說,我要去參加革命。

柳姐說,你有病呀,革命有什麼好處?

湯姐說,革命能出人頭地,你沒看見大街上那些穿著軍裝的女人嗎?多威風!

柳姐說,威風當然威風,可是革命能要你我這種人?

湯姐說,我們臉上又沒刻字,我們不說,誰知道?再說了,革命不分男女、不分貴賤,管你是什麼人,只要肯為革命獻身就行。告訴你吧,現在機會來了,你們去不去?

柳姐問,什麼機會?

湯姐說,武漢中央軍校女生隊正在招收學員,我明天準備去報名。要是被他們錄取了,我就是一個女軍官了,穿上筆挺的制服,好威風啊!你們要是願意,明天跟我一起去報名。

見湯姐說得有鼻子有眼,柳姐心動了說,去就去,權當看熱鬧。

第二天,蓮子跟著湯姐、柳姐和其他幾個姐妹,東拐西拐找到中央軍校。果然有許多人在報名,大多是年輕姑娘,排著隊,等候身著軍裝的考官審查提問。

輪到她們時,已經是中午了。考官有些疲憊,打量了一眼站在前面的柳姐,問,你們是幹什麼的?柳姐支支吾吾說不出來,站在後面的湯姐說,革命不分貴賤,你不用管我們是幹什麼的,從今天開始,我們就要幹革命。考官上下打量了湯姐一眼,又掃視了她們幾個,然後鄙夷地撇撇嘴說,革命是不分貴賤,但革命還不至於寬容到要接收妓女……

她們被轟出了大門。

幾天後,湯姐又跑來鼓動說,要去參加武漢婦女幹部培訓班。鑑於上一次的教訓,柳姐不願意去,蓮子更不願意去丟人現眼。可是架不住湯姐再三懇求,她們懷著一線希望還是去了。

結果,還是被人家轟了出來。

幾個人灰心喪氣地回到柳姐家。正好黃少爺來了,說,你們上軍校女生隊和幹部培訓班有什麼用?你們也太土了!知道現在西方國家流行什麼嗎?裸體遊行!如果你們敢組織一些姐妹,在武漢搞一次女子裸體遊行,那才是最革命的呢。

柳姐問,什麼是裸體遊行?

黃少爺說,裸體遊行都不懂,就是光著屁股遊行!

柳姐說,呸!這種話你也說得出來!

黃少爺說,光屁股怎麼啦?誰沒有屁股?

柳姐罵了一句很難聽的漢口土話,將手裡一把正吃的瓜子摔在了黃少爺的臉上。其他幾個女人咯咯笑了。

湯姐說,只要能革命,光屁股就光屁股!我們這些人還講什麼臉面!柳姐,你平時仗義豪爽,今天怎麼變成縮頭烏龜了?

柳姐說,誰是縮頭烏龜?去就去,怕個鳥!

湯姐說,就是,怕個鳥!革命不要咱們,咱們自己革命!

幾天後,正好是“三八”婦女節。湯姐和幾個姐妹早早來到柳姐家,沐浴完畢,化了妝,有的甚至還修剪了體毛。然後,靜靜等待遊行隊伍從街口經過。蓮子死活不去,柳姐也沒有勉強,讓她去街口守著,遠遠看見遊行隊伍過來,就跑回來喊她們。

蓮子站在街口。街道上的人比平時多了許多,都在等候遊行隊伍,許多人手裡拿著小彩旗。過了一會兒,遠處傳來了口號聲,人流從街道那頭湧了過來。蓮子轉身跑回去,朝屋裡喊:

柳姐,來了!

柳姐她們聽到喊聲,赤身裸體地一起衝出屋門,衝出街口,加入遊行的人流之中,跟著遊行隊伍振臂高呼:

打倒軍閥!

打倒列強!

中國婦女解放萬歲!

隊伍裡突然出現了幾個光屁股的女人,一下子混亂起來……

那天晚上,黃少爺興沖沖地跑來,一進門,就對柳姐說,這下你們可出名了!這可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女人裸體遊行,你們將被載入史冊。沒想到你們真敢去,你們的革命精神,都令我這個男人佩服!

著名陝籍軍旅作家黨益民長篇小說《阿宮》節選連載之三

第二天,漢口各大報紙都對裸女遊行進行了大篇幅的報道,有些報紙上還登了她們裸體走在大街上的照片。武漢三鎮頓時滿城風雨,謠言四起,說中央軍校的女生隊帶頭裸體遊行,國民政府實行共產共妻,等等。為了澄清謠言,幾天後的一個早上,警察突然將湯姐、柳姐等幾個參加裸體遊行的女人抓了起來,用敞篷馬車拉著遊街示眾。她們每個人的脖子上掛著一個木牌,上面寫著裸女遊行首犯×××、從犯×××。街道兩旁的人們有的高呼口號支持她們,更多的人則是打口哨、向她們扔果皮菜葉。這樣的示眾遊街搞了三天後,柳姐她們被放了回來。

從此,柳姐便很少出門,即使夜裡也很少出去。

半個月後的一個黃昏,黃少爺來了,問柳姐,怎麼最近不露面?

柳姐生氣地說,屁股都露了,還露什麼面?

黃少爺扶了扶金絲邊眼鏡說,你們被遊街示眾是反革命勢力在作怪,你還不知道,因為你們的遊行,現在整個武漢掀起了一場革命風暴。今天我去了閱馬場,許多女人在那裡高喊婦女解放的口號。有的年輕女人擼起褲腿,光著腳丫,控訴纏足給她們帶來的痛苦。還有個年輕女子高聲演講,說束胸是最不人道的,束胸是一條毒蛇。說男人不束胸,我們女人為什麼要束胸?什麼是真正的解放?說著,當眾解開紐扣,脫掉上衣,用手託著自己豐滿的奶子說,這就是真正的解放!圍觀的人群笑聲、口哨聲響成一片……

柳姐瞪了黃少爺一眼說,你真能編!

黃少爺說,我騙你幹什麼?不信,你明天上街去看看,武漢的女人已經被你們的裸體遊行撩撥得發瘋了。不過也有人說,這是有人操縱的假革命,是為了配合蔣介石將要進行的一場政變……

黃少爺自從上過蓮子的閣樓後,就不再光顧柳姐的屋子了。每次來跟柳姐說笑一陣,就拿眼睛瞟蓮子。柳姐全看在眼裡,說別眉來眼去的了,想上去就上去吧。黃少爺得到恩准,徑自往閣樓上走。蓮子站在那裡不動,拿眼睛看著柳姐,一副不高興的樣子。柳姐笑著說,去吧,去吧。蓮子覺得柳姐的笑有了一種酸楚的成分。在柳姐一再催促下,蓮子才一臉不樂意地上了閣樓。

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蓮子已經無所謂了。每次,蓮子都覺得是對顏先生的一次懲罰。除了黃少爺,蓮子沒讓別的男人上過閣樓。這讓黃少爺更加得意。黃少爺以前畢竟是柳姐的常客,蓮子心裡很不是滋味,覺得自己搶了柳姐的生意。柳姐表面上很豪爽,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但蓮子從她的眼神裡已經看出了對黃少爺的怨恨。有時黃少爺前腳剛邁出門,柳姐便罵:男人吶,都是一幫薄情寡義的東西。

事畢,蓮子對黃少爺說,以後你再不要上來了。

黃少爺邊穿衣裳邊問,為什麼?

蓮子冷了臉說,不為什麼。

黃少爺說,我又不是不給錢,你別把自己當成了黃花閨女。

說著,將兩塊大洋扔在床上,看也不看蓮子,轉身走了。蓮子抓起大洋,朝他的後背摔去,大聲罵:你滾!滾!

婊子一個,裝什麼貞潔!黃少爺罵罵咧咧地走出了門。

柳姐上到閣樓,看見蓮子趴在床上哭,說,剛才還好好的,這怎麼了?

蓮子“嗚嗚”地哭著說,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柳姐坐在床邊,撫摸著蓮子的後背,說你也別傷心,管他們是不是東西,只要給錢就行。有了錢,我們姐妹就能過得快活。別想著哪個男人能真心疼我們,他們只是在我們身上找個樂子……

顏先生也是這樣?一想到顏先生,蓮子翻身爬起,從床下拖出顏先生的柳條箱,用力摔在門口。只聽“噹啷”一聲,裡面傳出金屬相撞的聲音。箱子被摔開了,長衫和書散落一地。

柳姐說,裡面好像有東西?

蓮子說,什麼破東西,看著就來氣,我這就扔了它!

蓮子將長衫和書胡亂塞進去,拎起箱子要從窗口扔出去。

柳姐趕忙攔住說,等等,裡面好像真有東西,說不定是大洋。

說著,從蓮子手裡奪過箱子,蹲在地上翻看。箱子裡除了兩件長衫和三本書,什麼也沒有。她拿起空箱子,搖了搖,裡面傳出叮叮噹噹的聲音,便蹲下來,仔細檢查,結果在夾層裡發現一個牛皮紙包。打開紙包,裡面有一張紙和九塊大洋。

柳姐興奮地說,我聽著有東西嘛,你非要扔。這男人還算有良心,給你留了點兒東西。她拿起那張紙說,呀,還給你留著話呢。我大字不識幾個,你快看看,上面寫了什麼。

蓮子接過一看,只見上面寫著:

蓮子:

如果三天後我還不回來,你就去銅鑼巷三十六號找趙義先生。你在那裡等我,我辦完事就帶你回襄樊老家成親。如果我半月未歸,你就不必等我了,趕緊回關中老家去。這輩子我們做不了夫妻,下輩子我一定娶你。其實我不是什麼商人,我是革命黨。去陝西關中也是為了聯絡革命黨。土匪朱老三知道我是革命黨才抓了我,想用我換取二十條“漢陽造”。以前沒告訴你,是怕你擔心。最近風聲緊,再不告訴你,怕以後再也沒了機會。別恨我。這輩子我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留下這點兒錢,你可交房費,餘下的作為回關中的路費……

顏正堂

讀著信,蓮子早已淚流滿面。她猛地站起來,瘋了似的跑下閣樓。

柳姐在後面喊,蓮子,蓮子,你上哪兒去?

蓮子早沒了蹤影。

蓮子一路跑,一路哭。她在街上攔了一輛黃包車,哭著說,快,快,銅鑼巷。那車伕見蓮子這個樣子,以為是報喪的,飛快地朝前跑去。

蓮子找到銅鑼巷三十六號,可是大門緊鎖,門上貼著白色的上面蓋了大紅戳的封條。蓮子拼命地拍打著銅門環,哭喊著,趙先生!趙先生!

隔壁門裡出來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向四周看了看,說,姑娘你別喊了,趙先生一個月前就被抓走了,說是革命黨,在南郊外被砍了頭。姑娘你快走吧,警察天天都來這裡巡查呢。

一聽這話,蓮子身子一軟,坐在了地上……

蓮子在床上躺了七八天,柳姐端湯送水,日日伺候。柳姐見蓮子身體逐漸好轉,就勸她出去轉轉,透透空氣。兩人去逛商鋪。柳姐說,女人不能虧待自己,該吃吃,該穿穿,等到人老珠黃,想吃吃不了,想穿穿不了,那可就太虧了。柳姐跟誰賭氣似的,一氣兒買了幾身旗袍,蓮子卻沒一點兒心思。兩人逛了一會兒,蓮子累了,想回去。柳姐說我們先吃點兒東西再回去。

她們就近找了一家魚莊。剛要走進去,蓮子看見牆上貼著一張政府的告示,上面還有幾個人的照片,其中一個似乎很眼熟。她急忙走近去看,真是顏先生,照片下面寫著:顏正堂。告示上說,那幾個人都是革命黨,已經在幾日前正法,讓親屬帶著錢去校場領屍首。蓮子眼前一黑,柳姐從後面扶住了她。

柳姐叫了輛黃包車,把蓮子扶上車。蓮子歪倒在柳姐的懷裡,淚水嘩嘩地流,嘴裡喃喃地說,我錯怪了顏先生,他沒有拋下我,我要去給他收屍……

回到家,蓮子拿了自己所有的積蓄,就要往外走。柳姐說,我陪你去。蓮子說,不用了柳姐,我去送送他,去給他收屍。柳姐說,他是革命黨,你就不怕受連累?蓮子說,我不管他是什麼黨,我只知道他是我男人。

蓮子一個人走出了家門。

蓮子找到郊外的校場,對看守屍首的警察說,我來給顏正堂收屍。

警察問,你是顏正堂什麼人?

蓮子說,我是他老婆。

你騙誰?他根本就沒有結婚。警察呵斥道,你到底是他什麼人?

蓮子早已橫下一條心,反問警察,那你說,我是他什麼人?

警察上下打量了一下蓮子說,我看你也是革命黨。

蓮子說,你說是,就是。我就是革命黨。

警察笑了,說,我們就料到遲早會有同黨來替他收屍,只是沒想到會是你這麼個瘦弱的女人。你很痛快,我會給你留下個全屍。

蓮子掏出所有大洋,“嘩啦”一聲倒在警察面前的桌子上,對警察說,這些都給你,只求你買口棺材,把我倆葬在一起……(注:不得轉載)

著名陝籍軍旅作家黨益民長篇小說《阿宮》節選連載之三

黨益民,陝西富平人,訴訟法學研究生,武警西藏總隊政治工作部主任。2次榮立二等功,11次榮立三等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六所高校客座教授。出版長篇小說《喧囂荒塬》《一路格桑花》《石羊裡的西夏》《父親的雪山,母親的河》《阿宮》《根據地》《雪祭》、長篇紀實文學《用胸膛行走西藏》《守望天山》等10餘部文學著作。《一路格桑花》入選“青少年喜愛的百部圖書”,被改編成20集電視連續劇,在央視一套黃金時段播出;《喧囂荒塬》獲“中國作家”年度大獎和四川巴金文學院年度大獎;《守望天山》獲“北京文學獎”“徐遲文學獎”,被改編成電影和歌劇;《石羊裡的西夏》獲陝西省第二屆“柳青文學獎”;《用胸膛行走西藏》獲全軍文藝一等獎、國家第四屆“魯迅文學獎”,被翻譯成英文、法文等多種文字在國外出版;《阿宮》在內地和港臺出版,其中《桃花刀》入選中國年度優秀短篇小說;《根據地》獲陝西省“五個一工程獎”;《雪祭》入選“讀者喜愛的50本圖書”,榮獲國家“五個一工程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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