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8 射鵰裡的宋金元史-尋找武穆遺書

引言：武穆遺書是射鵰三部曲的主題線索。考諸歷史，我們要問：武穆遺書是否存在？這就要涉及岳飛的著作以及宋代兵書的著錄情況。考諸小說，我們要問：為什麼射鵰三部曲寫到元末明初就擱筆了？盤旋在漢民族頭上的大雕到底射下來沒有？

射鵰裡的宋金元史

一、武穆遺書釋名：

武穆是岳飛被追贈的諡號之一。宋朝規定，諡號是給予皇帝、王公貴族、三品以上文武官員死後的一種法定稱號。這種稱號，根據死者生前的行跡，按諡法議定，因而有蓋棺定論、褒貶其人的意義。

岳飛在紹興十一年（公元1141年）被以莫須有罪名謀害之前的最後官職是：少保、武勝定國軍節度使、充萬壽觀使、奉朝請。宋朝的用官職可以分為官、職、差遣三個部分，官職用來確定俸祿和升遷，差遣是實際的工作。少保是階官，武勝定國軍節度使和萬壽觀使是職事官，也叫寄祿官。按照宋代慣例，職事凡帶“使”名者，多是用來安排解職的宰執大臣，就是掛名領俸祿但不管事。奉朝請的意思是在京官員雖然賦閒在家但依然可以在朝會的日子上朝。

岳飛被解職之前的官職是樞密副使，也是他一生所達到的最大軍職，正二品。按照宋制，理應獲得諡號，但因為他是冤死的，所以，直到宋孝宗淳熙五年（公元1178年）才被追諡為“武穆”。到了宋理宗寶慶元年（公元1125年），改武穆諡號為忠武。在諡法上，折衝禦侮曰武，佈德執義曰穆。危身奉上曰忠，克定禍亂曰武。

武穆這個諡號，武字著重讚美岳飛的抗金之功；穆字著重表彰他的個人品德。忠武這個諡號，忠字讚揚他對國家的忠心，從個人品德上升到國家品德。武字突出他的內外功績，既有抗金的一面，也有平定內部叛亂的一面，比武穆的武字含義更豐富。還有一點，忠武這個諡號也是諸葛亮、郭子儀的諡號，意在突出岳飛的中興之功。除了這兩個諡號，岳飛還在宋寧宗嘉泰四年（公元1204年）被追封為鄂王。這是宋代最高得王爵。

既然岳飛有兩個諡號，那麼，為什麼叫武穆遺書，而不是忠武遺書？

這就涉及到後人對岳飛的習慣稱呼問題。根據李凡輯錄的《岳飛書目研究》一文，我們可以看出南宋以來各種關於岳飛的著述的命名變化。該文按類排列，現按照年代重編，略舉數例：

1宋-岳珂：鄂國金陀粹編續編；陳思：嶽忠武公摭稿；

2明-徐階：嶽集；謝康成：嶽王集；陳士元：嶽紀；李楨：嶽武穆集；張應登：嶽王年表；鄒元標：嶽武穆精忠傳；

3清-黃邦寧：嶽忠武王文集；嶽武忠王月遺事；佚名：嶽忠武王集；錢汝霖：宋嶽鄂王文集；吳錫麟：嶽忠武王初瘞志；嶽士景：嶽忠武王年譜；

4民-管雪齋：嶽武穆；無夢：中國軍神嶽武穆；李漢魂：嶽武穆年譜；

從書名來看，近代以來使用武穆諡號較多，明代偶爾使用，清代多使用忠武諡號。就岳飛研究看，明代和民國是兩個高峰，原因下文會解釋。也就是說，武穆這個諡號，金庸在寫的射鵰的時候更為熟悉。至於二者的區別，我猜想，使用忠武諡號突出的是岳飛的忠字。使用武穆諡號，突出的是抵禦異族。從射鵰的主旨上看，武穆更合適。

那麼，岳飛到底寫沒寫過武穆遺書或者兵書呢？

在岳飛身後，有關他的史料、傳記、詩文集，甚至民間的小說，如《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精忠記》、《說岳全傳》等書籍中，我們沒有發現與“武穆遺書”類似的書籍。

在今人殷時學寫的《岳飛廟志》一書中，他把岳飛的遺分為奏疏、檄文、題記、詩詞歌連語、手跡五個部分，沒有兵書。那麼，有沒有另一種可能：即岳飛曾經寫過兵書，但沒有流傳下來？為了探討這個問題，我們還看考察宋代的兵書著錄情況並由此推測當時的武學風氣。

圖1-引自許保林《中國兵書通覽》

二、武穆遺書真假：

據許保林《 中國兵書通覽 》的統計，如圖1，宋代的兵書著作是先秦以後的兵書寫作的一個高峰期。中國第一部官修大型綜合性兵書-《武經總要》、第一部將領傳記-《十七史百將傳》以及二十四史中第一部兵志-《新唐書兵志》，均寫於宋仁宗年間。中國第一套武學教材-《武經七書》產生於宋神宗年間。中國第一部軍制史專著-《歷代兵制》產生於南宋。

這些兵書有兩個特點：一是反應了宋代面臨遼夏金元壓力下的焦慮，迫切需要培養軍事人才，宋仁宗時期的兵書是為了應對西夏戰爭失敗的壓力而編修的。宋神宗時代的兵書，是為了變法強國應對西夏遼國的戰爭而產生的。南宋時期的兵書，如辛棄疾《美芹十論》，是為了應對金朝的壓力而產生的。二是他們大多是文人文官寫的。是文官以自己的價值判斷來要求塑造武官的書籍。不是偏向於具體的實用性書籍，就是紙上談兵。也就是在不違背宋代“祖宗之法”的前提下，要求武官。

岳飛出身行伍，在這樣的環境下，肯定讀過兵書。但從他的生平履歷上看，他沒有時間來寫一部軍事著作，他的軍事思想更多地體現在實戰中。

由此我們可以得出：在南宋的時代氛圍中，出現了很多類似“武穆遺書”的兵書，但岳飛寫作兵書的可能性比較小。

圖2-中興四將圖

三、武穆遺書的實質：

既然岳飛寫作兵書的可能性很小，而當時又產生那麼多兵書，為什麼不從那些兵書中的選一個，而是非得杜撰一部“武穆遺書”呢？在南宋中興將領中，岳飛的特殊性在哪裡？這就涉及岳飛的歷史形象演變問題。這個問題又與宋代以來的外患有關。

呂思勉先生在《中國通史》第三編近古史第一章的開頭寫道：從漢到唐，和從宋到清，其間的歷史，有一個大不相同之點。便是：從漢到唐，中國是征服異族的；從宋到清，中國是給異族征服的。呂思勉先生的這個觀察很獨到，具體來講，宋到清的異族，大多來自東北方向。

岳飛本人處於抗金的歷史階段，據王曾瑜先生的研究，在南渡將領中，岳飛是唯一一個進攻型將領。南宋又是出於議和害死岳飛，這就使得岳飛在後代獲得了廣泛的同情。在岳飛事蹟的傳播中，南宋興起的說書藝術，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明朝時期，由於受到蒙古的邊患，特別是晚明與後金的戰爭，使得社會上出現了很多有關岳飛的話本和小說，這既是晚明社會經濟發展的表現，也是民眾借古傷今的情緒表達。還我河山四個字就是明人偽造岳飛寫的書法，《滿江紅》最早出現也是在明朝。《說岳全傳》的話本可追溯到明末，這本書在乾隆時期是禁書。

由於時代的現實背景以及岳飛本人的特質，造成了岳飛的歷史形象深入人心。因此，武穆遺書的實質既是兵書，我們確實需要一部切實可行的軍事著作來幫助我們在與異族的對抗中取得勝利，又是一種抗擊的鬥志，即在沒有軍事勝利的情況下，我們需要民族的精神。岳飛的“武穆”諡號，恰是這種情緒的表達。

圖3-射鵰之本意與寓意

四、誰得到了武穆遺書？

這個問題涉及到射鵰英雄傳的命名和結局問題。我先解釋一下射鵰。前面說過，宋代以後，異族的外患主要來自東北。在遼宋金元時代，海東青這種猛禽便是由東北入貢的。遼強迫女真部入貢，最終引發女真滅遼後滅宋。射鵰中的雕字很有可能指的是海東青，但其寓意是東北方向的異族。射鵰就是要把異族趕出去。因而，可以說，誰把異族趕出中國，誰就得到了武穆遺書。

射鵰三部曲中，《射鵰英雄傳》和《神鵰俠侶》裡，郭靖得到兵書到沒有完成射鵰的任務，把他交給了郭襄，《倚天屠龍記》裡，又由郭襄的峨眉派後人取出，由趙敏交給了徐達。也就是說，武穆遺書的任務終於在朱元璋集團手裡完成的。

朱元璋起兵之初投奔的是紅巾軍，紅巾軍起義的口號便是“反元復宋”，之後韓林兒又建立了政權。公元1367年，朱元璋遣徐達北伐時，發佈了《諭中原檄》：

自古帝王臨御天下，皆中國居內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國，未聞以夷狄居中國而制天下也。

自宋祚傾移，元以北狄入主中國......古云：“胡虜無百年之運”，驗之今日，信乎不謬！ 當此之時，天運循環，中原氣盛，億兆之中，當降生聖人，驅逐胡虜，恢復中華，立綱陳紀，救濟斯民........予恭承天命，罔敢自安，方欲遣兵北逐胡虜，拯生民於塗炭，復漢官之威儀......蓋我中國之民，天必命我中國之人以安之，夷狄何得而治哉！予恐中土久汙羶腥，生民擾擾，故率群雄奮力廓清，志在逐胡虜，除暴亂，使民皆得其所，雪中國之恥，爾民其體之！

這篇文字可視為岳飛“靖康恥，猶未雪”的歷史回應，也是他得到“武穆遺書”的表白。

我的疑問是：金庸為什麼寫道明初就終結了？從歷史發展來看，清朝也是從東北方向崛起的，為什麼不寫？由此我們還要進一步追問，金庸在1957年寫武俠小說時，為什麼會選擇《射鵰英雄傳》來寫？

我們都知道孫中山創立興中會的口號是：驅除韃虜，恢復中華。1912年。中華民國的到來，我們又一次射鵰成功。金庸為什麼不接著寫下去？

現實的因素有很多，從歷史上看，康熙以後的清朝和金元不同。清朝在康熙年間，實現了大一統。南明和臺灣問題都解決了，雖然八旗子弟，享有特權，但不斷地漢化。學習漢文化，遵孔，修明史，拜明孝陵等一系列措施，使得漢遺民逐漸接受了清朝的統治。民國初年革命黨人的反清復明和排滿運動，實際是為了鼓吹革命，具體可看秦燕春《清末民初的晚明想象》這種思潮在革命成功後，很快轉變成五族共和的中華民族構建。

另一個原因是金庸的思想後來發生了變化，在《金庸作品集三聯版序》中，金庸自述：

圖4-《金庸作品集三聯版序》

那麼，金庸為什麼選擇寫《射鵰英雄傳》呢？

這與金庸的個人經歷有關，即近代的抗日和香港金庸那時被英國人統治。抗戰時期，岳飛的研究再次升溫。關於抗日對金庸的影響，他在1994年的北大演講中說過。由於自己經歷過那個時代，所以寫易代之際抗擊異族的事蹟得心應手。抗戰勝利以後，日本這隻雕也射下來了。但香港還在英國人手中，金庸的時評以及當時的左翼思潮，再次觸發了這種民族情感，射鵰的對象指向了英國。幸運的是，1997年，金庸先生看到了這個雕的倒下。他本人似乎也化身為郭靖，成了英雄傳裡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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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簡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