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1 高人,修的都是内力

高人,修的都是内力

禅宗多妙人,普化禅师,是其中妙绝的人。

他常常让我想到孙猴子。盘山宝积禅师圆寂前,对众弟子说:“有人能画出我真实的样子吗?”弟子们纷纷把自己的画像呈了上来,宝积禅师看了,一个都不认可。这时普化从众人中走了出来,说:“我能画出来。”宝积禅师让他呈上来看,他打了个筋斗出去了。宝积禅师笑了,安然而逝。

孙猴子的特长也是打筋斗,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正好是到西天的距离。西天的距离,就是真经的距离。宝积禅师的真身,是法身,只有普化懂了。法身的样子是什么?就是这没个样子。

这是普化禅师的出场,他之前的一切,我们一无所知。他也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此后他的一切,都是疯疯癫癫,用世俗的眼去看,也像孙猴子一样无法无天,调皮捣蛋。

他不是睡在荒冢里,就是溜达在市井间。他见了谁都摇下铃铛,有时还要故意在你耳边摇。有时他还会摸下你的背,只要你回头,他就说:“给我一钱。”他经常趁着暮色去临济院偷吃生菜,临济义玄禅师见了,说:“这家伙真像一头驴!”普化听了便学起了驴叫。孙猴子有七十二变,普化有想变就变。庄子有梦蝶,普化则有梦驴。临济禅师看懂了,于是对人说:给他来点细草料。

世人多把普化当癫汉,临济禅师是少有的几个懂他的人,所以经常和他一起去施主家赴斋,也经常和他聊一些高深的问题。比如:“毛吞巨海,芥纳须弥,是神通妙用,本体如然?”普化却每次都是当即掀翻了桌子,力气很大,一桌好斋变成地上的盘碗狼藉。临济禅师很无奈,每次都说,道是得了,太粗鲁了!普化也每次都说,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说粗说细?活脱脱就是个大闹天宫。

禅宗以棒喝威震天下,这个喝,正是临济禅师的看家本事。但在普化面前,每次都只有吐舌头的份儿。

临济禅师初出山,人微言轻,普化本是临济得仰山慧寂禅师指引,找来辅佐自己弘扬宗门的。普化又是怎么辅佐的呢?临济当时来找他,对他说希望出面襄助,普化乐呵呵的答应了。三天后,普化却找上门来,对临济说:“你前两天说什么来着?”临济举棒便打,普化掉头就跑,临济便追打了出去。

一个老戏精。而戏里最有禅,人们也都爱看戏。后来,在普化和克符的全力辅佐下,临济的宗门得到各方响应。普化一看,任务完成了,自己也该走了。

他跑到他熟悉也都熟悉他的大街上,跟人讨件好衣服。很多人都要送他衣服,他却又都拒绝了,摇着铃铛离去。临济禅师听说后,知道他这是要走了;走,就是离开这个世间。于是派人给他送了一口棺材,普化见了笑着说:“临济这小子,多此一举。”也乐呵呵的接受了。

然后他又来到街上,跟众人说:“我明天到东门去死。”大家都很好奇,于是第二天都跑来看热闹,很多人簇拥着他出城。到了城外,普化看了这些人一眼,却说:“今天不适合下葬,我明天到南门去死。”第二天,众人还是跟着,普化又说:“明天到西门去死才吉利。”到了第三天,跟着的人已经不多了,但还有不少,普化又说明天到北门去死。到了第四天,人们都以为他这是犯癫了,就没人跟着了。普化禅师于是一个人扛着棺材出了北门,摇着铃铛躺进棺材,合上棺盖,入寂了。

高人,修的都是内力

众人听说后,纷纷跑来看。也许是好奇,也许是怕他枉死在棺材内,就打开了棺材盖。棺内却是空无一物。这时,空中响起了铃铛声,正是普化禅师平常的摇铃声。众人抬头看,却什么都没有,只听得铃声渐行渐远,渐渐远去。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谁也没有看懂普化禅师最后的开示。这个立在生死关前,最究竟圆满的开示。

死要自己死,棺材自己扛,不依众人不媚众人,是自力自求、自悟自见。我想死就死,想什么时候死就什么时候死,想什么地方死就什么地方死,是彻彻底底的自主。东南西北皆到,是法之周遍。门门可出,门门可入,是出入无碍。棺内是空,自性亦空。空中响起铃声,是不生不灭、非空非有、中道不二。所谓悟道与涅槃,从来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生死一如里,是本无生死。这一切就这么在生活的平常中上演了,这就是如如。得了如如的人,便是自在。处自在中的人,才能无漏。行云流水、自自然然里,便是那个无所分别的本来面目……所有这些,也许也不及普化禅师所演绎的之万一,因为他立于的,是不立一法而能生万法之地,并且还跳脱了出来。所以这是多嘴,摸得到的,便不是禅。禅,要在自己心上会,要往一切的背后会。

非禅却是摸得到的,虽然是自以为摸得到。就像那些看热闹的人,自以为是看戏的,其实才是入戏太深的戏子。普化禅师这个他们看来演戏的,才真正是看戏的。他住世时常向人摇铃,原来是声声的呼唤。那空中传来的铃声,原来是他声声的叹息。

唐寅《桃花庵歌》说:“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这句诗境界还不够。要是让普化禅师来写,大概会是:世人笑我太疯癫,我愿他人看得穿。

世人却只爱看热闹。

高人,修的都是内力

我说这些,若是普化禅师见了,不知道会不会劈桌子。但不说,不足以表达我的赞叹。我最赞叹的,是一个人要有怎样深厚的内力,才能平淡自然、毫不费力地演出这样一场好戏。

内力深,则是所有高人共同的特征。所有的古佛先圣、古德先贤,你若有幸得见,他们的举手投足都是冥合大道、深意不尽的。如果无幸得遇而只能读其书,他们的一字一句、字里行间,也是埋藏着无尽的玄机。读圣贤书的大机关就在这里,须以心会。这也不是过度解读,而实在是他们内力太深的自然所致,不是刻意做出来的。刻意,也做不出来,越刻意便越做不出来。

人最高的境界,是把自己活成如来藏。如如而现,无所不藏。

所谓深藏不露,其实不曾藏过,是你自己看不破。就像有人嫌我的文章写得太晦涩难懂,觉得平常易懂的才是道。诚然如此。可是,“饥来吃饭困来眠,只此修行玄更玄”,一草一木、日用寻常中都是大道,最平常不过了,你又看破了吗?我那些全属饶舌的道理,才是浅。

普化禅师一生疯癫,那是他内力太深下的霸气侧漏。他疯癫中的不可捉摸,是他内力精深下的无法之法、无招之招。没有招法的人,才没有罩门;没有痕迹的心,才能没有招法。大开者必大阖,大立者必大破。人们只看到他的疯癫,《五灯会元》里却赫然写着四个字:“密受真诀”。

这真诀,普化禅师其实见人就吆喝:“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四方八面来,旋风打。虚空来,连架打。”你不需要知道打的是什么,又是怎么打,而只需要知道这关乎的是心,这一切都打连虚空都打,就等于什么都没打,因为没个东西在打。所以临济禅师当时看他天天吆喝这个,就派了个僧人把他捉住,揪住他领子问:“不恁么来时如何?”普化轻轻推开僧人的手,淡淡说:“明日大悲院里有斋。”该干嘛干嘛,我喊着玩的,明天有斋吃,好开心。最深的禅机就在这里了,本来无事,自己悟去。

普化禅师像极了一个绝世的武林高手,却又不显山不露水。每当想到他的旋风打、连架打,我就想到周伯通。老子说:“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这句话换成一句现在流行的话,就是“我不在江湖,江湖仍有我的传说”。放在普化禅师身上,他最后在空中回荡的铃声分明是说:我不在天地,天地间仍有我的内力。

真诀便是心法,内力皆是来自心法。何止修行证道如此,各行各业何尝不是如此。在任何领域做到极致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便是他们都领会了属于自己的心法,他们说的也都是自己的心法。如过江之鲫的企慕者,却只看到他们的招式。高手都是修心法,庸人只是学招法。大象无形,大招无招,对于这样的人,天地万物、境遇时势,他们伸手一攀,就都是他们的招了。如同武侠小说里的绝顶高手,拾草折枝,皆是金刚宝剑。挥刀舞枪、虎虎生风的,都还没入流。看一个人的潜质,看他是往心法上努力还是往招法上使劲,其实就已经有谱了。

所谓心法,心生万法。心法之修,无心为修。金庸小说里,《九阳真经》是写在达摩西来印心的《楞伽经》经文夹缝里的。众生皆具足佛性,人人心中,都住着个扫地僧。

天下武功,唯心不破。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