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2 王馨:清澗煎餅

王馨:清澗煎餅


在回味自己的少年時代時,有一種別樣的風情迴旋其間,如同一部作品的背景音樂,自始至終,餘音不絕。


那就是深夜裡小巷深處提籃叫賣的聲音:


“煎——餅——”


只有用清澗方言喊出來,才會那麼悠長,悠長中還有一種平和寧靜的韻味。


一直到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清澗煎餅也還只是小城居民的一種小吃,出了城就見不到了。


那時城裡真正做煎餅生意的,只有鄰居老白家,也不是公開以煎餅為生計的。一般得提前一天派一個小孩子跑去跟白家奶奶傳話:“白奶奶,我家明天要吃煎餅,兩塊錢的,晌午飯時我爸爸會過來尋。”


有人上門預訂,白家奶奶才開始籌備。到了第二天要開飯的時候,家裡大人得帶著一張蓋蓋(用高粱秸製作的篦子)和一塊乾淨的籠布,後面一般會跟著一兩個歡跳的孩子。等白家奶奶把提前數好的煎餅仔細地一沓一沓地放在蓋蓋上,再用籠布把煎餅蓋嚴實了,臨走安頓一句:“端穩穩的,走慢點。”然後,買煎餅的人就小心地、雙手穩穩地端著一張直徑一尺半左右或圓或方的蓋蓋,儘量放慢步子往回趕。孩子緊緊地跟著大人,絆手絆腳地,仰著一張小臉,那眼神像一隻鉤子,就要把蓋蓋上的籠布掀開了。


王馨:清澗煎餅


自己調不了煎餅湯的人家,還得帶著一個洋瓷盆,讓白家奶奶盛一盆湯回來。


等在家裡的人,早已經擺好碗筷,涼菜也端出來了,就等著煎餅上桌呢。


做煎餅的原料是蕎麥,蕎麥脫皮成糝子,糝子加水後有了粘性,或裝布袋或直接放在乾淨的青石板上,一邊加水一邊用力揉搓,很快就揉出了雪白的蕎麥汁。蕎麥汁順著傾斜的石板流進了接在下面的瓷盆裡,這就是攤煎餅用的煎餅糊糊了。



我常守在春灶旁看祖母攤煎餅。


那時的鏊子很小,一次只能攤一張煎餅。煎餅也比現在的要小,只有一隻小碗那麼大。舀煎餅糊糊的勺子似乎是專用的一隻小圓銅勺,舀滿一勺剛好攤一張煎餅。攤煎餅需要的特製工具叫“刮刮”,由一隻筷子一樣的細木棍和一塊削薄的木片組成。左手盛一勺糊糊倒在燒熱的鏊子上,右手執刮刮像用圓規畫圓一樣把糊糊一旋一刮,一張白白的圓圓的像滿月一樣的煎餅便盛開在黑色的鏊子上了。


一張煎餅攤好了,揭起來像紙一樣薄,旁邊放置著一角懸空的玉米秸蓋蓋,把剛剛攤好的煎餅晾在蓋蓋的邊沿上,像綢緞一樣綿軟且有彈性和垂感,等下一張攤好了,要趁熱合成一張,這樣煎餅的正反面都有同樣的烙花,更能掛得住湯汁,更有韌勁和味道。


因為必須是兩張合二為一,所以清澗人計算煎餅的量詞是“一沓”而不是“一張”。


王馨:清澗煎餅


在外面剛吃完煎餅,走在街上碰到了熟人問詢,會回答“才吃了幾沓煎餅”,如同貪杯的人“才喝了幾盅燒酒”一樣,愜意地打著呵呵,問話的人就會被勾起饞蟲,不由地感嘆一句“吃美了”。


祖母會拌一大盆涼菜用來卷煎餅吃。拌涼菜用的是粉條、豆芽,還有豆腐乾。祖母用一個五六十公分高的小瓷甕生豆芽。那時候祖父和父母每天忙著上班,家務活都是祖母一個人操持,至今記得她每天很吃力地抱著瓷甕換水的樣子,換過水後得把瓷甕倒扣在熱炕頭,還包上一塊小棉被。豆腐乾是從小城唯一一家豆腐坊買回鮮豆腐,自己加了調料煮入味,做飯時放在熱鍋蓋上慢慢煨乾,那個味道和嚼勁兒,現在超市裡賣的豆腐乾自然沒法比。


那時家裡偶爾還做醋,一個光澤很好的黑釉的小罈子,就放在鍋臺一角,那醋略有一點甜,非常酸也非常香。


湯里加的蒜要搗成泥,家裡有一個漂亮的黃釉瓷搗蒜缽,搗蒜杵是木質的,把蒜剝好,少加一點鹽,杵缽交匯,細緻的蒜汁就好了。


王馨:清澗煎餅


再現炒一點芝麻,倒在案板上,用一隻瓷碗豎起來回碾一碾,於是便聽到一粒粒芝麻細微的“砰砰砰”的破裂聲,炒芝麻的香味頓時鑽進了每一個人的鼻孔。


黑亮的小罈子釀的醋,黃澄澄的瓷缽裡搗出的蒜泥,細白的瓷碗趁熱碾好的芝麻,拌進涼菜裡,沖鼻的香啊。


醋、蒜、芝麻是煎餅湯的主料。


調煎餅湯是一個絕活,沒有秘方肯定不行。


誰都知道煎餅湯是用水、醋、姜、蒜、芝麻調出來的。同樣的原料,有人就是一輩子也調不出那個味道。


祖母自然是很會調湯的,她調的湯,要提前放在高一點的小孩子夠不著的地方,等煎餅準備好了再上桌。不然的話,我們幾個會一勺一勺偷著喝,還沒等開飯就先喝光了煎餅湯。


王馨:清澗煎餅


白家奶奶賣煎餅時,那煎餅湯是要一桶接一桶預備著的,因為每個來吃煎餅的人都得喝幾碗。


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後,除了白家奶奶之外,城郊幾個村子的農民也開始攤煎餅進城賣。賣煎餅的通常都是一手提著蓋著白紗布的竹籃,一手提著黑釉瓷罐,籃子裡是疊放整齊的煎餅,還有兩三隻黑瓷小碗,瓷罐裡是煎餅湯,邊上掛著一隻木勺。


小城的風俗是沿街叫賣,不管白天晚上,也不管陰晴雨雪,最常見的是賣煎餅的人。煎餅是很嬌氣的,不能隔夜,放在第二天就糟蹋了。所以,即便是落著雨飄著雪的大晚上,也能聽到小街遠處傳來的叫賣聲:“煎——餅——”


你衝著門口回一聲:“賣煎餅的——”


很快,有人一邊推門一邊問詢:“是你家要煎餅嗎?”


進了門趕緊把竹籃和瓷罐放在地上,然後蹲在地上,一手拿一隻小碗,一手用木勺舀煎餅湯,等有人接住了小碗,再掀開白紗布,一沓一沓往小碗裡遞煎餅。吃的只管吃,遞的只管遞,一邊注意著隨時加湯。最後,吃的人把嘴一抹,問:“幾沓?”賣煎餅的回答是幾沓,雙方都心中有數地結賬收錢。


有時賣煎餅的都收拾好了準備起身,卻又被主家喊住:“我再喝上一碗湯湯。”賣煎餅的馬上喜形於色,一邊趕緊放下瓷罐重新舀湯,一邊豪氣地說:“兩碗也能喝哩!我就說我這煎餅湯湯好喝吧?真的,全樓灣也沒一家能調出我這煎餅湯湯!”


清澗人總是把煎餅湯叫“湯湯”,賣煎餅的,首先要湯湯好喝,其次才比較煎餅。


樓灣就在小城的河對面,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改革開放以後最早開始賣煎餅的村子,以至於到了後來,一聽說是樓灣的,吃的人便很放心:正宗的。


一位曾經住校的中學同學說起讀書時的事:那時同學們大多艱苦,尤其農村來的,同宿舍一個人叫了煎餅回來,他買一兩毛錢的,自然不夠請大家吃,不過宿舍裡仍然像過節一樣,每人至少都喝了一碗湯湯,也解了一下饞。


剛到榆林工作那兩年,經常向人打聽哪裡有煎餅賣,終於在一所小學門口嘰嘰喳喳的小孩中間,看到一個推著小車賣煎餅的人。


第一次站在大街上跟一群十來歲的小孩一起吃東西,頗有些難為情,加快速度幾口吃完了小碗裡的煎餅。湯湯是怪怪的味道,煎餅是單層的,沒有足夠的韌度,一面沒有烙花,不止掛不住湯湯,咀嚼時的口感也十分寡淡。


回來的路上,感傷了一路,十分擔心榆林人對煎餅的印象會來自這輛小推車。


又過了幾年,榆林的明清老街開始熱鬧起來,沿街開了好幾家煎餅店。節假日的時候,找時間專門去老街,從北至南的煎餅店,一家一家挨個嚐遍,吃完後坐在店裡不走,給人家指點應該怎麼做。


其中一家多去了幾次,與攤煎餅的漂亮小媳婦熟絡起來,一邊聊家常,一邊打聽生意狀況,知道都是賺的辛苦錢,即便十分嫌棄單層煎餅也不好挑毛病了,就想了一個彌補的辦法,建議她在卷煎餅時,把單層煎餅有烙花的一面反捲在外面,這樣可以掛汁,入口的感覺也比較豐厚,嚼起來的筋道也接近清澗當地的煎餅。小媳婦很高興,說原來怎麼沒想到,還是你們老城裡人會吃。


聽人說“家鄉胃”只有“家鄉味”才能填充,否則就會醞釀出一腔鄉愁。


遠遊的人,即便離開很久,走了很遠,嚐遍了人間美味,最能撩撥你食慾的,還是家鄉飯。


天下至味至美,自然是清澗煎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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