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2 論作詞中的“忌用代字”:矯枉過正的《樂府指迷》與《人間詞話》

前言

在舊體詞學中,關於作詞是否能用“代字”的看法,歷來是褒貶參半。按清人馬建忠的解法,即是為避免重複、求簡潔之用,其雲:“代字者,所以指名也,文中隨在代名而有所指也。凡行文所以用代字者,免重複,求簡潔耳

”(《馬氏文通·實字》),但“代字”在作詞中的作用,卻不僅僅是作為“避免重複”的用法,更是涉及到審美旨意的取向。


論作詞中的“忌用代字”:矯枉過正的《樂府指迷》與《人間詞話》

馬氏文通


故此,尊南宋詞法的沈義父,在《樂府指迷》中非常贊同用“代字”,稱“詠物不可直說”;而《人間詞話》中對“代字”卻頗為厭惡,其雲:“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轉為塗飾,亦非確論”,當然,按前所本,不論是沈義父還是王國維,其實都是站在其所在時代的審美風氣中而持論,說起來都算不得是“平行而論”,我們可以說,兩者都有矯枉過正之嫌。




“代字”的作用:以借代而獲得詞辭上通感的效果

代字的作用,本意是馬建忠所論之的避免行文重複,但這個作用在詩詞這種相對獨特的文體中可以忽略不計。即以詞而論,小令最短不過是《十六字令》共十六字,最長的也不過是《鶯啼序》、《哨遍》等二百餘字,在這種極小字數內,是非常需要避諱近意、同意的詞辭出現。詩詞都有“合掌”一說,明 謝榛 《四溟詩話》卷一有評耿湋《贈田家翁》詩云:“ 耿湋 《贈田家翁》詩:‘蠶屋朝寒閉,田家晝雨閒。’此寫出村居景象。但上句語拙,‘朝’、‘晝’二字合掌。

”------“朝”、“晝”二字字面顯然不算重複,但仍是在“合掌”的弊病之中-------這與代字避免重複的功能顯然是衝突的。


論作詞中的“忌用代字”:矯枉過正的《樂府指迷》與《人間詞話》


那麼,代字的作用是若何呢?而代字的使用,恰恰可以通過對典故、前人詩句的串聯,來達到通感的張力-----且這種張力,是多層次的:

第一種,即是通過代字獲得更為婉約的表達,張炎《詞源》中概括詞的特點,即“簸弄風月,陶寫性情,詞婉於詩。蓋聲出於鶯吭燕舌間,稍近乎情可也”,這個“婉”到不是指“婉約”,而是南宋雅詞體系中所講求的字面上的雅正、章法上的曲折。吳文英《水龍吟》詞有云:“龍吻春霏玉濺。煮(銀瓶)、羊腸車轉”,銀瓶代指男女情事,出自白居易《井底引銀瓶》詩:“井底引銀瓶,銀瓶欲上絲繩絶。”;辛棄疾《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詞有句:“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紅巾則代指了美女,出自 唐 王勃 《落花落》詩:“綺閣青臺靜且閒,羅袂紅巾復往還”云云。而如上例中,要是直接用所指代的原意,成了“煮(情事)、羊腸車轉”、“倩何人、喚取美女翠袖,搵英雄淚

” ----------這種顯然是達不到“詞婉於詩”的特質的。


論作詞中的“忌用代字”:矯枉過正的《樂府指迷》與《人間詞話》


第二種,便是通過代字獲得更為豐富的內容資料。舊體文學中有“以寄託為高”,“寄託”這個詞本身就是從“興發”而來,是間接的表達--------這時候,便需要使用代字了。王沂孫《眉嫵》詞有句雲:“千古盈虧休問。嘆慢磨玉斧,難補金鏡。太液池猶在,淒涼處、何人重賦清景

”,其中“玉鏡”二字,第一層是代指月亮,元稹《泛江翫月》詩:“遠樹懸金鏡,深潭倒玉幢。”;但通過“太液池”補足,又引申出了代指“家國”的第二層寓意。


論作詞中的“忌用代字”:矯枉過正的《樂府指迷》與《人間詞話》


當然,在以借代而獲得詞辭上通感的效果之外,也有為合乎於音律而換替的作用。在詞譜或音譜中,是對於某處的平仄有非常嚴格的要求,如“情”字代“請”字的使用,便是為平仄所替換---------當然,這種為聲律所驅使的到不僅僅是代字了,故不多提。



矯枉過正的《樂府指迷》與《人間詞話》

大體瞭解了代字的用法,我們其實就能清楚這種創作技巧的使用是需要平衡,而不能一棍子打死或者說矯枉過正的,故而,《樂府指迷》與《人間詞話》兩種對於“代字”的極端理念,都是不可取的。

沈義父《樂府指迷》雲:“鍊句下語,最是緊要,如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如說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臺」、「灞岸」等字。萬曆本字作事。又詠書,原作用事,據《百尺樓叢書》本改。如曰「銀鉤空滿」,便是書字了,不必更明萬曆本、《四印齋》本並誤作便。說書字。「玉箸雙垂」,便是淚了,不必更說淚。如「綠雲繚繞」,隱然髻發;「困便湘竹」,分明是簟。正不必分曉,如教初學小兒,說破這是甚物事,方見妙處。往往淺學俗流,多不曉此妙用,指為不分曉,乃欲直捷明萬曆本、《四印齋》本並誤作拔。說破,卻是賺人與耍曲矣。如說情,不可太露。”


論作詞中的“忌用代字”:矯枉過正的《樂府指迷》與《人間詞話》


作詞最不能少的是“言外之意”而並非是“不可直說”。沈義父“不可直說”的理論,包括了“用事須不用人姓名”、“詠物最忌說出題字”,但不管是哪一層,都是為了避諱“淺露”,但所謂“淺露”,很大程度上並不在於詞辭、技巧上,而是在感情是否充盈、思想是否深刻。李煜詞有“一江春水向東流”句、韋莊詞也有“如今具是異鄉人,相見更無因

”句,都是毫不委婉的直白表達-------但後主詞、韋莊詞顯然不是淺露的。清陳廷焯贊李煜此詞雲“一聲慟歌,如聞哀猿,嗚咽纏綿,滿紙血淚”(《雲韶集》);蕭繼宗評韋莊此詞則是“真情實語,字字親切,故與泛泛虛套者不同,讀之令人一唱三嘆”(《評點校注花問集》)。


論作詞中的“忌用代字”:矯枉過正的《樂府指迷》與《人間詞話》


王國維則僅僅是看到了代字的缺點,認為代僅是拙劣文人為了掩飾內容的貧瘠而裝頭作腳的手段,故而提出了“忌用代字”,其《人間詞話》雲:“沈伯時《樂府指迷》雲:「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說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臺』、『霸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為工,則古今類書具在,又安用詞為耶?宜其為《提要》所譏也。”王國維這裡提到了《四庫提要》對於沈伯時的批評:“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轉為塗飾,亦非確論。”--------王氏大約沒有注意到《提要》這句僅僅是對於《指迷》的批評,並不是“忌用代字”。


論作詞中的“忌用代字”:矯枉過正的《樂府指迷》與《人間詞話》

周邦彥《片玉集》


《人間詞話》中對於“忌用代字”提出了一個“反面例子”,即“美成《解語花》之「桂華流瓦」,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夢窗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此少遊之「小樓連苑,繡轂雕鞍」所以為東坡所譏也”,毫不客氣的講,王國維舉出這個例子實在是不知所云。“桂華流瓦”的“桂華”本身就有極其明顯的指向,同時也能通過“桂花”的設染,以獲得嗅覺上的豐富,真要如王國維所言之一般,改成“月華流瓦”,直是點金成鐵。此外,王氏舉蘇軾批秦觀《水龍吟》句更是牽強附會,要知道蘇軾批秦觀這句是“十三個字只說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這與是否用代字可謂風馬牛不相及。

頗有意思的是,王國維所推崇的詞人,不論是北宋諸公,還是納蘭性德,他們所作的詞中使用代字的情況尤其之多。歐陽修《訴衷情令》中“都緣自有離恨,故畫作,遠山長”是以“遠山”代指“眉黛”;納蘭性德《採桑子》詞“吹落嬌紅,飛入窗間伴懊儂”句中以“嬌紅”代指“花”---------用今天的話來說,王國維的臉恐怕被“打腫了”......




結言

凡是過猶不及,需要講究一個“恰到好處”,非僅是對於代字的使用是如此,作詩作詞也是如此。況周頤論詞便有「恰到好處,恰夠消息。毋不及,毋太過」一說,可互通消息。

再者,千萬不要以“現代人”的觀念去看待古人用“代字”。現在我們是處於“文化荒原”之中,對於詩詞中有自認為的“生僻字”、“生僻典”,可能僅是因為自己對古典文學體系的認知不夠而已,並不能表明古人遣詞用句是雕筆弄才--------如今倘若還有朋友喜歡作一些詩詞歌賦,這點不可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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