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09年8月18日到2013年6月25日,方媛在樂樂美髮廳內被囚禁了1407天。進去時16歲,流行的是諾基亞彩屏按鍵手機,出來時20歲,外面已是觸屏智能機的天下。第一次感受到時代變化,是看到客人在全屏手機上「切西瓜」。
跟智能機快速發展的黃金時代同樣寶貴的是青春,方媛等人在店裡被毒打、受客人凌辱。方媛雙耳耳膜穿孔,右耳聽力很弱,是嗆水落下的毛病,但她拒絕滴藥水,耳朵裡進水的感覺太讓她害怕了,每次洗澡,她都要先拿個大浴帽罩在耳朵上。而冷水洗臉則會讓她一瞬間窒息。
文|巴芮
逃跑
仲夏夜,樂樂梳剪美容美髮廳的燈箱剛剛熄滅,地面上還積著一層白天落下的雨水。這裡是浦東的川沙,上海東郊,近入海口。老闆娘不在,店裡大部分姑娘都圍在一臺二十幾寸的電視機旁看連續劇。方媛卻顯得心不在焉,張望著門外車輛稀疏的道路。
對於方媛來說,這或許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夜晚。在那天之前,這個來自湖北東部農村的姑娘已經被囚禁在位於新德路339號的樂樂美髮廳近4年。那些正在看電視的姑娘們,最久的已在其中12年,短的也有一兩年。
車來了。一輛藍色的雪佛蘭從西側出現,速度很慢。方媛敲了一下身後女孩的腿——之前趁拿洗腳毛巾兩人把頭扎進櫃子裡的時候,方媛小聲將逃跑計劃告訴了她。
兩人身體緊繃得像被上滿了弦。方媛一個曾經的客人要來救她出去,按照計劃,那個單眼皮、看著有些斯文的客人會在當晚安排兩輛車前來,一輛載她們逃跑,另一輛上有幾個男人會阻擋從店裡追出來抓她們的人。
第二輛也出現了,白色的小轎車上下來的3個男人正走向玻璃門——其中一個圓臉、寸頭——「沒錯,是來救我們的。」當晚不久前,客人剛在手機上讓方媛熟悉過這張臉。
方媛拉著同伴衝出玻璃門,腳上的黃色洞洞鞋在門前的地磚打了滑,但她仍不顧一切地衝進黑夜中。
這場發生在2013年夏夜的逃跑必須成功,她所承受的折磨已經太多了。據上海市一中院一審判決書顯示:她們被張九勤「以扣押身份證、通訊工具、個人錢款、強迫簽訂虛假承包協議及借條等方法限制人身自由,並以嗆水、毆打、餓凍、強迫喝尿、恐嚇等手段……長期向眾多男性提供口淫、手淫等賣淫服務。」
今年5月8日與記者見面時,方媛將地點選在了遊客必去的南京路步行街,她怕記者沒時間看看這座城市。9年前,16歲的她對這座大都市是多麼嚮往,但卻在這裡度過4年之後,才第一次有機會看到曾出現在電視上的外灘和南京路。
「我逃了,在人家眼皮子底下跑了。」方媛的聲音蓋過川菜館內嘈雜的背景音。如今回憶起來,她還記得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這種逃跑都只在夢境中出現。她夢到過自己躲進豬圈,或是隱形了,但逃跑永遠失敗,老闆娘張九勤「都知道我在這個地方」。
很多姑娘都是店裡員工在張九勤的逼迫下騙來的。這個小小的美髮廳被描繪成為理想的打工地,「燒菜有阿姨、洗衣服有洗衣機、天冷天熱開空調、能學手藝還報銷路費。」騙方媛來到這裡的是她的小姨,小姨還特意告訴因左腳先天淋巴水腫不能久站的外甥女,「有凳子坐。」
2009年,方媛和自己的初中同學一起到上海。她們面前的張九勤劉海梳成小辮向後彎折與紮起的高馬尾在頭頂匯合,藍黑色眼線。1米7的張九勤穿上西裝,第一眼看過去,讓人覺得「這個女人還確實有點像老闆的感覺,有那個範兒。」
中午,張九勤把方媛她們帶到美髮廳斜對面、自己的另一處生意迪歐咖啡吃飯,邱悅永遠都記得,「我吃了一個獅子頭,好好吃啊。」這頓飯後,她們就被帶進了樂樂美髮廳。
一百多平米的理髮店只在門口擺了4張美髮椅,被木板隔開的後面總有人說話,方媛探頭進去,發現是在給人洗腳。她們當時表示不想給人洗腳、按摩,只想學美髮,張九勤滿口答應。
但第二天,老員工就扔給她們每人一件明顯被人穿過的大紅色胸罩,邱悅還拿到了一雙同樣被人穿過的高跟鞋——黑色、細跟,寬腳板塞進去路都不會走,趿拉著。
當時的方媛16歲,邱悅15歲,都沒穿過胸罩。過去那些初中男同學會盯著女生鼓起的胸部,還會嘲笑她們。半小時後還在衛生間裡拿著胸罩發愁不願穿的邱悅,被進來的老員工直接打了兩耳光。空著的大紅胸罩外面套上廉價的白色POLO衫和黑裙,再畫上藍色的眼影,像是剛出廠的玩具娃娃。
她們被帶進了按摩間。客人的手在方媛身上亂摸,邱悅下體被捅出了血。兩人嚇壞了,卻還因反抗客人遭了頓毒打——嗆水,被人抓著手腳,倒過來把頭扎進洗抹布的黃色水桶裡,快要把人憋死時再拉出來,留一口氣,反覆折磨。
方媛臉小,膚白,眼神晶亮。但5年過去,那種伴隨著痛苦一併刻在身體裡的恐懼還在。她最怕嗆水,每次耳朵都要「嗡嗡」響上好幾天,拿棉籤一蘸,全是膿,別人說話也聽不見,「明明那個人就在我眼前,但是就感覺隔了什麼東西,好像全世界只剩我一個人了,」她嚇得睡不著覺。
擀麵杖專用於打人,滑得像抹了油。嗆水的同時要被打腳心,方媛的腳有病不能打,就打屁股,打到紫色發黑。方媛說這是張九勤的慣用手法,把你打到沒膽反抗,更沒膽逃跑,最好連這種心思都不要有。女孩們都儘量避免跟張九勤眼神接觸,僅僅看上去感覺不對也會捱打。只是想想頭被悶在水桶裡的窒息感和水從五官灌進腦袋的那一瞬間的壓迫感,你就已經開始瑟瑟發抖了。
控制
美髮廳朝北,門前是東西向的新德路,臨近河邊,這條路的更東側被對面小區的私家車把雙車道擠成了單行線。如果要逃跑,絕對不能選這條路,一旦被堵死追上就完蛋了。只能往西,那邊的街道四下通暢——這些信息都是方媛在給客人洗腳時問出來的,最初只是因為她對外面世界的好奇,沒想到最終成了逃跑計劃的重要一環。
向西也要冒險。很難說是否有意為之,張九勤同時經營的迪歐咖啡正處在西邊不遠處的要塞。每當美髮廳內女孩逃跑或有人鬧事,裡面的男員工便會衝過來。
張九勤常坐在迪歐咖啡的2樓窗邊盯著美髮廳,每當路上有警車出現,張就立馬打電話給店裡讓看嚴點。還要防著那個上海女孩爸爸的車——店裡有一個被騙來的上海姑娘,後來方媛她們聽說這個女孩的父母一方進了監獄,進店前都生活在親戚家。有一次上海姑娘在站門時被張九勤看到,她立馬讓店裡人把上海姑娘拉回去——萬一她爸的車從門口經過看到怎麼辦?
手動擋的雪佛蘭在河邊掉頭時熄了火,方媛站在馬路對面急得四處張望。店裡的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以為3個阻攔追捕的男人是來洗腳的客人,不停喊方媛回去。
等到車終於停在跟前,方媛一把將同伴推上副駕,自己也擠上了副駕。如今回憶起那一切,她只記得自己當時「都慌了,就沒想到後面也能上」。
車開起來了,但等到方媛回頭張望,發現小姨馬楠也偷偷坐上了後排,當初就是她把方媛騙進了美髮廳。方媛大腦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小姨——曾經的受害者、後來張九勤的幫手——要幹嘛,一起逃走,還是抓她回去?
誰也沒說話。車開出去很遠,馬楠先開了口,「沒想到你還來這一套。」方媛明白了,馬楠是來抓自己的,但她們都意識到,僅憑馬楠一人已經做不到了。眼看人抓不回去,等紅燈時,馬楠自己下了車。後來回到店裡,馬楠被張九勤用鞋底扇了耳光。
美髮廳在一棟灰色外牆的6層老式居民樓的底商,最多時裡面有17個女孩。每天早上8點半開門,9點多張九勤的寶馬或別克就會停在店門口。裡面的姑娘給她打水洗臉、擠好牙膏、洗面奶,馬楠幫她梳頭。梳妝完畢,張九勤叉腿往沙發上一坐,姑娘們從門口到收銀臺面向她站成一排,挨個報前一天的賬。張九勤給每個姑娘規定的日營業額從400到900不等。一天沒達標的會被拉到裡面的沙發間倒立,直到客人進門。
工資是自己業績的10%,但錢到不了女孩們的手裡。每月發工資就是將錢裝進寫有名字的工資袋,鎖在收銀臺的抽屜裡。每次最多讓收銀幫忙從袋裡拿一兩百塊給人幫忙代買日用品。負責採買的最開始是張九勤的二哥,後來是方媛的一位熟客,再後來是馬楠。她們還要輪流交店裡洗澡的燃氣費,因為張九勤覺得人多洗澡太費燃氣了。每年張九勤會給女孩家裡寄錢以安撫家人情緒,這也是把她們繼續留在這裡的策略之一。好糊弄的就給一兩千,像方媛這種家裡不好惹的最多時拿過一萬。
收銀員陳麗華在2013年進店,是張九勤的老鄉,她一進去就發現女孩們講的都是自己老家方言,「難道都是我們江西的嗎?」而事實上,這是張九勤防止女孩用她聽不懂的方言溝通,怕她們商量逃跑對策。
張九勤用一套極其嚴密的體系看管著這些女孩。進店時,所有人的手機、錢包、身份證都會被扣押在收銀臺。打電話只能用收銀臺上的座機,必須開免提,否則就跟張九勤臉貼臉夾著聽筒。過年家裡打電話來,就說店裡忙走不開。說對了張九勤還在一旁豎大拇指,如果沒按她的指示說或是哭了,電話會被立馬掛斷,然後就是一頓毒打。
冬天,她們睡在衛生間上方被木板隔出的不足10平方米的閣樓,蓋發黴的被子,黑暗憋悶。張九勤會安排老員工跟新員工兩人睡一個被窩以便監視新人。夏天睡地板就頭腳相對,嚴防私下說話。
如果哪兩個人被看到在一起「聊得笑眯眯的」,就會被拎出來拿擀麵杖打手、打腳。方媛告訴《人物》記者,每次她和同學邱悅都是趁上廁所進出門側身那一瞬間說上一兩句,兩人平時會故意找茬吵架,顯得關係很不好,「她不捱打,我也不捱打,雙方都好。」
外出就更不可能了。除收銀員、馬楠和張九勤的養女可在買泡腳藥粉或日用品時外出,其他女孩都被看得死死的。去30米外扔垃圾都會讓她們感到格外奢侈,「可以吹個風,感覺整個人都飄了。」
邱悅記得之前在店裡每個人的皮膚都很白,只要稍微磕碰一點,就會出現或青或紫的瘢痕。走在徐家彙的天橋上,午後的太陽光照得邱悅睜不開眼,眼角不停流出分泌物——這是長久在美髮店裡的後遺症之一,因為太難見到光了,新來的女孩連站門都被擋在後面,根本曬不到太陽。
太壓抑了,不能隨便說話、不能跟客人發火、不能無緣無故跟同事發火,連哭都不行,被看到眼睛紅紅的又要被打一頓。這對平時憋不住話的邱悅而言太痛苦了,她躲到沒人的地方,在能被衣服遮住的手腕上使勁咬下去,不能被張九勤看到,否則也會捱打。皮膚上的一圈牙印逐漸成了黑色,很疼,但至少能讓自己心裡舒服點。也曾有人嘗試自殺,割腕被及時發現,上吊卻礙於閣樓的低矮也沒有成功。
有時,也會有家裡人來看她們,但都要聽張九勤安排,邱悅媽媽來的時候張九勤一再囑咐邱悅不準亂說話,否則「就讓你媽坐牢」。剛進去一個多月的一天,邱悅和方媛被張九勤外甥女魚紅玲——也是這家美髮廳的承包對象叫進衛生間。之前聽打電話來的媽媽說有個在上海的遠房親戚要來看她,卻不知具體時間。一會兒,邱悅聽見外面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她瘋了一樣大喊「救命」。但就像平時打人時,音樂總會開得很大,親戚沒能聽到她的呼救。魚紅玲使勁捂住邱悅的嘴將她摁在地上,當時的收銀員吳抒鴻應聲進來壓在邱悅身上。在一旁的方媛嚇傻了,什麼都沒有做。
感受不到時間,外面沒了聲響,邱悅失去了一次逃離的機會,嘴唇流血、眼睛紅腫,臉被打得面目全非,但這些身體上的疼痛都比不上希望破滅時那一剎那的絕望。她走不了了。
店裡平時打人的都是老員工,誰要是下手輕了,反過來捱打的就是自己。方媛腳不好用不上力,只打過一次張九勤的養女——養女是孤兒,先是被收養,又在13歲時因不堪虐待逃跑,後又被張九勤收養,14歲被帶到美髮廳工作。養女逃出去後覺得外面無依無靠又自己跑了回來。方媛生氣,覺得她傻,跟別人一起拿棍子抽她腳心。
2011年一名女孩趁半夜拉捲簾門的機會,上了預先等在路邊的客人的車,跑掉了。隨後張九勤脅迫店內所有姑娘簽下10萬至40萬不等的欠條,說誰跑了就去找她們家人要錢。
不能說真心話,也見不到光,整個店裡除了朝北的玻璃門外,只有後牆上3扇被欄杆封得密實的橫條鐵窗,被煙燻得黑黃。方媛想把它擦乾淨透點光,卻被張九勤發現,打得手掌無法伸直,碗都端不了。
每次說到在裡面被打的經歷,方媛和邱悅就笑得像是要仰過去。
那是一種伴隨著對殘酷過往的講述中,令人意外的笑容。「真的很可笑,又傻。」坐在記者對面,方媛一邊笑一邊搖頭,「但凡膽子大一點的話,真的困不住我,現在想真的,就像夢一樣。」
一天的自由
剛進店那兩年,同一條街上一個擺攤的大爺是方媛黑暗時光中唯一的慰藉。每逢雨天,大爺就去店裡,不做項目就躺在按摩床上跟方媛聊天,錢照付。
有時外面音樂放得很大,方媛就告訴他是誰又在隔壁房間捱打了,兩人對著抹眼淚。但他不敢助方媛逃跑,因為張九勤也清楚他的家底,方媛說自己也不想害他,覺得他像親人一樣。
被囚禁一年後,方媛壯膽向大爺要了個手機,想跟媽媽求救——她不敢再拜託客人捎信了,之前讓客人幫忙給媽媽報信時,一聽是陌生男人,媽媽把求證電話打回了店裡,方媛不但沒逃成還捱了頓毒打。這次,大爺如約偷偷送了個粉紅色滑蓋手機給她。方媛腿腳不好爬不上閣樓,有能睡在樓下的「特權」。白天手機是絕對不敢拿出來的,只有趁夜裡悄悄研究。從沒用過手機的方媛不會發短信,就這樣,直到十幾天後手機被發現時,方媛都沒能發出任何求助信息。
不久後,大爺病逝,方媛的世界黑得密不透光。
很多時候,「出去」的希望被繫於張九勤身上。張九勤擅長軟硬兼施,先打人,再用「先試著做一個月,實在不習慣就回去」的態度安撫人心。
在女孩們的描述中,她非常神經質——從不敢輕易外出旅遊;美髮廳每天半夜1、2點才打烊,收銀員卻經常在凌晨3、4點接到她打來的電話,「我夢見狼(張九勤對店內某位女孩的稱呼)跑了,你把那個狼看緊一點。」手上的玉鐲碎了、眼皮跳了,一定有不好的事要發生,把店裡面每個人都打一遍。
還是有人逃跑。張九勤連夜在店裡開會,突然大吼一聲,「你們是不是要逼死我啊?能不能讓我省點心啊?是不是要我下跪你們才不耍花招?!」方媛和邱悅被嚇了一跳,看著好多人去安慰她,覺得很搞笑,「有點精神變態。」
她也會對不同人給予不同承諾——比如說要帶方媛去治腳。她還曾多次對馬楠說以後要把店給她,據一審判決書顯示,在店內發現的承包合同書證明,2009年9月30日,張九勤確實讓外甥女魚紅玲將樂樂美髮廳承包給馬楠,期限1年,承包總金額9.6萬元。2013年5月23日再次簽訂為期一年的承包合同,總金額40萬元。
馬楠最初也是受害者。2002年,樂樂美髮廳開始進行賣淫的第二年,15歲的馬楠被張九勤騙到店裡。據一審判決書中馬楠的供述,「她做了幾天,發現客人都動手動腳,想要走,張九勤就叫另外的小姑娘將她拖到衛生間,輪流抽她耳光,還嗆她水、逼著喝尿、冬天扒光衣服潑冷水……」6年後的2008年,馬楠成為領班,角色轉變為施害者,由於打人最狠成了女孩們口中的「劊子手」,像監視器一樣在店裡來回溜達。
張九勤還說要在上海給馬楠找婆家。收銀員陳麗華才不信,「做樣子給那個底下的小姑娘看,幹了這麼多年,對我忠心,就會把你嫁到上海的……如果這個女孩子不是被這樣的洗腦,憑張九勤,這個店是管不住的。」陳麗華和馬楠應同為看管者,但她看女孩們可憐,走起了「形式主義」。
張九勤的心理控制令店裡產生了自發的監控者。張燕2006年進店,算老員工。張九勤曾許諾讓她過年回家,她害怕新人跑掉,否則「又要被老巫婆毆打」。店裡姑娘少了,能放老員工回家的可能性就更小。
回家這對張燕來說是太大的希望了。她最喜歡站門,除了能接到更多生意,還能看住人。邱悅告訴《人物》記者,「她天天站在門口,可機靈了,眼神四處遊離,生怕我們跑了。」
單眼皮的張燕,顴骨略高,眼角向下,笑起來有些苦澀。雙手在並緊的兩腿間搓來搓去,眼神飄忽不定。她發現自己接受採訪時間沒有其他人長,第二天一早,給記者發來信息:「昨天你問我的問題,我回復得怎麼樣?是不是我沒哭就沒那麼真實?」方媛和邱悅覺得張燕太敏感了。但她或許只是恢復得太慢了,還維持著像在美髮廳裡那樣——太怕做錯事了,無論做什麼都心驚膽戰,稍有不慎就要捱打。時隔5年,她對自我的認可度仍然很低。
2009年張燕曾向客人求救,後來被兩個壯漢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將她從美髮廳拖了出去。「把我接到他(客人)那個小娘子的店裡面,第二天就幫我買了新衣服穿著,帶我吃飯。」
所有回頭客的信息都要求被記錄,比如「開個普桑,個子高高的,頭髮往後梳」。一旦有女孩逃跑,張九勤就會根據這些信息進行排查。救張燕出去的客人被查出來了,張九勤打電話威脅對方把女孩送回來,否則就告訴他老婆。
就這樣,張燕只在外面享受了一天的自由,又被送回店裡,捱打是躲不了的。張燕沒膽逃了,直到2013年8月被警方解救。後來這件事被張九勤當做典故一樣說給每一個新來的女孩,讓她們知道自己是逃不掉的。
劫
馬楠下車了,救她們的客人已經開出去很遠,跟同伴楊柳擠在副駕駛上看著外面,方媛哪兒也不認識。和第二輛車終於碰頭了,方媛和楊柳換到另一輛車蹲在後座下,希望儘量甩開跟蹤。車最終在一家賓館前停下,客人用自己的身份證幫她們辦了入住。進屋、鎖門,方媛和楊柳拉著手激動地睡不著覺。
半年後的一次通話中,楊柳突然說她恨方媛,因為是方媛把她騙進去的。楊柳是方媛的親戚,以前做過理髮,聽說方媛在上海學美髮就把電話打到了店裡。張九勤聽說有姑娘想來,站在旁邊高興得不得了,不敢有任何吞吐和疑慮,方媛馬上說店裡都是女生很開心。「不要來」——她無論如何也不敢說,她會想起之前給媽媽打電話,號碼摁快了都被打一頓,張九勤覺得她平時一定偷偷給家裡打過,否則號碼怎麼記得那麼熟?
楊柳來的那天,方媛怎麼也睡不著,覺得自己害人了,「我自己在地獄裡面,我還要介紹個人到地獄裡面來,心跟死的一樣。」
店裡的姑娘一部分是被逼著打電話從老家騙來的,還有一部分是張九勤從迪歐咖啡哄騙或脅迫來的。劉樺告訴《人物》記者,她本來在迪歐咖啡做收銀員,有次被故意找茬說弄錯了兩張VIP卡,她跟張九勤對罵了一句「你才是婊子」,被甩了兩巴掌拽著頭髮拖到樂樂美髮廳暴打,此後在這裡呆了3年多。
邱悅看得出,張九勤就喜歡社會經歷少、思想簡單的人——先套你的話,在這裡有沒有親戚、朋友,再瞭解你的家庭情況,看你是什麼樣的性格,最好是軟弱型的。
開會時張九勤曾對一個當時28歲的女孩說,「你年齡不小了,應該找個婆家了。現在人不多,等我招到兩個新來的,你把她們帶好,我就給你一筆錢讓你回家結婚。」自此,28歲成了裡面很多女孩的期待,希望快點長到28歲被放回家。那時候邱悅18歲,想想還要等10年,好絕望。但事實是,女孩到30歲也沒被放走。
邱悅有時覺得是「命中該有此劫」。就像她的表姐徐莉,也想來上海學美髮,就和邱悅媽媽一起來找邱悅。張九勤將店對面自己「明光苑」的房子偽裝成員工宿舍讓她們住進去,為防止邱悅和媽媽亂說話,張九勤還跟母女倆擠著睡到一張床上。
沒人理髮,洗腳按摩的男人倒是不少,徐莉覺得這家店好怪,沒什麼興趣。但出了意外,她將手機落在了張九勤的房子裡。第二天,她折回去取手機,同時邱悅媽媽被張九勤送上了最近一班火車離開。當徐莉孤身跟著馬楠回到店裡時,邱悅知道表姐走不了了。
邱悅逃走兩個月後,跟方媛、方媛爸爸和徐莉媽媽一起到上海報案救徐莉。邱悅告訴徐莉媽媽,進店後直接把徐莉拽出來,什麼也別說別問。但那天看到媽媽衝進美髮廳時,一開始徐莉還嚇得往裡跑。後來接受《人物》採訪時,徐莉說當時太怕家人會像之前張九勤威脅她們的那樣遭到報復。
被解救後,徐莉回了湖北老家,邱悅還在上海,兩人幾乎沒有聯繫,「她恨我,我也沒辦法。」邱悅低頭擺弄了一下手機。
無人理解
逃出去的第二天,客人來接方媛和楊柳去汽車站,方媛要去溫州找父母。客人還給了方媛一部自己的舊手機。車動了,電話通了,方媛喊了一聲媽,「我要去你那裡了,多的不要說,到時候我們見面再說。」
方媛曾想,如果有一天張九勤真的把她放了,她不會直接回家。「因為我爸會理髮,要是我回去什麼都不懂的話,那他以為我在外面幹嗎呢?」她得先去找個正規理髮店學學理髮,再回去應對家人。
而邱悅回家後,第一件事就是讓爸爸給她買了個1300塊的Vivo手機,否則出去這麼多年連個手機都沒有,怎麼說得過去?4年沒回家,哥嫂對邱悅有看法,話裡帶刺,「你知道回來了?我以為你在大上海不想回來了,在那兒混了4年,也就這樣子嘛。」眼淚一下就出來了,心裡難受,有苦衷,但她不能說。
家裡都只知道她們被騙了,被關在店裡給別人洗腳,不能出來。方媛連按摩都沒說。「不會說的。村子裡面都是老頭老奶奶,只要有一個人知道了就會議論,她每天在外面幹嗎,每個人說的語氣不一樣,馬上就變質了。」
但每次看到電視上的法制節目播出足浴店被抄的畫面,邱悅就看見媽媽偷偷抹眼淚,「她心裡會想,你是不是在裡面也受了這種苦啊?」邱悅趴在床上哭了,「這種情緒我從來都沒有帶給我父母,給他們的感覺好像對我沒有造成什麼(傷害)。」邱悅一遍遍給自己洗腦,告訴自己那些都過去了她不在乎,最終好像自己都不敢相信,這種事情真的曾發生在她身上。
看管不嚴的收銀和 2013年5月店裡的裝修,使店內人心躁動,也給逃跑帶來了黃金契機。邱悅和張九勤的養女在5月下旬利用半夜外出到垃圾的機會藉助客人逃跑。方媛和楊柳是第二波,另有4人在8月19日凌晨同時逃跑。上海女孩是最後逃跑的4人之一,她逃跑以後通過家裡在警察局的熟人關係報了警。
3天后,警察衝進樂樂美髮廳帶走了張九勤、馬楠和陳麗華,解救出包括劉樺、張燕在內的其餘6名女孩。2015年8月張九勤因強迫賣淫罪一審被判處無期徒刑。方媛的小姨馬楠則被當做從犯被判處7年。
張九勤上訴,並在二審時被改判為15年。張九勤的一審辯護人趙能文稱信息保密未接受《人物》記者採訪。一位該案從犯律師看到過案卷中張九勤的二審判決書,他在接受《人物》採訪時回憶,改判可能是因在同時期最高法做出的相關回復中,「手淫尚不屬於組織他人賣淫罪中的『賣淫』。」
家裡已經沒人恨馬楠了,而是更擔心她的未來——再有兩年出來就33歲了,沒有工作經驗,還有案底,法院的電話打到大隊,村裡人也都知道她坐牢了,以後該怎麼辦?方媛媽媽去探過一次監,說她的頭髮很長,到了屁股。
最後一次看到張九勤也是在一審開庭時,頭髮又長又亂,方媛和邱悅坐在席位上,跟嘴裡喊著出來要弄死她們的張九勤對罵。
方媛她們正在進行民事訴訟,爭取張九勤對她們的賠償,官司打了4年還沒了結。為了官司,她們建了個群,叫「各管各的」,偶爾在裡面就記者的問題向其他成員確定一下當初的記憶是否正確。
為了配合法院,方媛、邱悅和劉樺、張燕還有其他兩名受害者又回到上海工作,其中四人就在川沙——樂樂美髮店所在區域變成浦東新區前的舊稱。
川沙好小,繁華地帶沿一條主路向東西兩側展開,打車到指定位置起步價就夠了。
為什麼回到川沙?她們說待慣了,雖然那幾年一直被關在店裡,但這兒依然能給她們帶來一種難以解釋的安全感。劉樺還經常坐車專門繞過曾經的美髮店,去看看那裡變成了什麼樣。「後來改成了寵物醫院,現在是菸酒店。」跟記者一起到上海鬧市區時,邱悅覺得很煩躁,她說自己不喜歡人多的地方。
除了記者和當年的夥伴,方媛和邱悅也再沒跟其他人提起過這段經歷。邱悅曾試圖向一名關係好的同事說起,「她就覺得你不能跑嗎?你怎麼那麼傻呀。」邱悅不再做這種嘗試,擺擺手,「算了算了,過去了。」
「她不理解,她沒有經歷過你的經歷。」採訪的幾天都是陰雨天,方媛常在這個時候懷疑人生,「為什麼我還活在這個世界上?」想自殺,沒勇氣。別人問她怎麼了,她就仰起頭露出右側的梨渦,「我有神經病,別跟我一般見識。」
從2009年8月18日到2013年6月25日,方媛在樂樂美髮廳內被囚禁了1407天。進去時16歲,流行的是諾基亞彩屏按鍵手機,出來時20歲,外面已是觸屏智能機的天下。第一次感受到時代變化,是看到客人在全屏手機上「切西瓜」。
跟智能機快速發展的黃金時代同樣寶貴的是青春,方媛等人在店裡被毒打、受客人凌辱。方媛雙耳耳膜穿孔,右耳聽力很弱,是嗆水落下的毛病,但她拒絕滴藥水,耳朵裡進水的感覺太讓她害怕了,每次洗澡,她都要先拿個大浴帽罩在耳朵上。而冷水洗臉則會讓她一瞬間窒息。根據一審判決書顯示,方媛、邱悅等都患有創傷性應激障礙。
讓方媛和邱悅都很困惑的一點——她們到底戀愛過沒有?以後有了男朋友怎麼跟他解釋?說沒談過,那身體是怎麼回事?說談過,那愛情在哪兒呢?邱悅恨她的第一個客人,說他毀了自己的初戀。
後來的她們,要麼是對男人失去期待,要麼是輕易被他人的小小善意打動。劉樺曾跟一個願意陪自己去醫院看病的男人在一起,但意外懷孕後男人跑了。她最終生下了一名女孩,成為單身媽媽,每月工資的大半寄回老家給孩子買奶粉和紙尿褲。
逃跑的最終段,前往溫州的火車上,方媛一路都在想要怎麼跟媽媽解釋這幾年的事情,店裡的事情、客人對她做的事情,以及被逼迫著給家裡發的傷人信息——「再鬧的話,我就消失在上海,讓你永遠找不到了。」
車到站了,溫州上午9點鐘的太陽刺得方媛睜不開眼,馬路對面的辦公樓好大,媽媽從遠處走來,好像變了,又好像沒變。方媛喊了一聲「媽」,不敢看她,眯起眼尷尬地笑了笑,「今天好熱啊。」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除受訪律師、張九勤、魚紅玲、吳抒鴻外其餘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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