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3 地坑院里的流年


地坑院里的流年

与大多数农民一样,南沟村的人们春种秋收,安守着如水的生活,寒来暑往。不同的是,他们住在地下,他们喜欢剪黑色的窗花,唱流传百年的小调。在一个处处以新为美的时代,所有旧传统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他们逐渐搬出地坑院,把这些黑色的剪纸卖到全国各地,并且边唱边剪地表演给世界各地的人看……


地坑院里的流年


摄影/王立力

周慕之 执行/立山


从山西洪洞到河南三门峡


明代洪武年间,一群移民在官兵的看护下,扶老携幼,背负着行李和各种家产,自山西洪洞县一路向南。这支长长的队伍越过黄河,跋涉两百多公里,最终到达今天河南省三门峡市的陕县境内。


这是一段由想象构成的描述,没有确切的年代、人物和故事细节,但并不缺乏确凿的历史依据。根据史书记载,明朝政府从洪武三年起,到永乐十五年止,前后50年间,共向如今的北京、天津、河南、山东、安徽等18个省近500个市、县移民100多万,以弥补元末战争造成的人口剧减和土地荒芜。三门峡市陕县由于临近山西,又屡遭水灾及战争的破坏,所以成为移民的重点地区。


地坑院里的流年

■ 一位老人落寞地坐在他的地坑院入口。如今,大多数年轻人都已经住到了地面上,只有一些老人还住在地下的窑洞里。


在陕县,这些历尽千辛万苦的移民又分成许多小队,散入豫西荒凉广袤的黄土塬中。其中一队以任姓为主的移民,来到了张村塬。他们选中了一片地势好的土地,停下疲惫不堪的脚步,卸下行李,就此住了下来。


任姓家族聚居的这个地方如今名叫南沟村,隶属陕县西张村镇。按照家谱记载,南沟任氏已有22世。


2007年,退休回到南沟的陕县实验小学副校长任志廷赶赴山西省洪洞县寻根,并最终续上了家谱。


像许多祖上来自洪洞的人一样,56岁的任志廷在向我们讲述完上述事件后,念起了一首流传广泛的歌谣:


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


地坑院里的流年

■ 从窑洞里向外望,地坑院的整体结构实际上并不复杂,与北方常见的四合院比较相像。


为什么住在地下?


南沟任氏先祖到达的张村塬是陕县众多塬区之一。


作为黄土高原地区一种独特的地貌,塬的形成有赖于流水经年累月的冲刷,所以其地形都是四周陡峭,有如切削,而中间则是一个巨大的平台——其面积足以覆盖一两个乡镇。


600年前任氏先祖初到此地时,附近原住民的民居是什么样子,如今已经很难查考,但可以确定的是,窑洞应该是其中很重要的民居——黄土塬的独特地质为“地下挖坑,四壁凿洞”的建筑形式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可以想象,一路奔波、疲惫困苦不堪的任氏先祖们一定会受到当地人的影响,选择这种造价低廉、技术要求低的方式来建造自己的住宅。


一直到600年后,张村塬上依然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窑洞,更确切地说是窑院,当地人则称之为“地坑院”。这些地坑院的形制十分统一,基本都是正方形或长方形;边长一般在10米到12米之间,深度6至7米;院中四壁上凿有8到10孔窑洞,卧室、厨房、厕所一应俱全;出口则在院子的一角,有如隧道,弯曲盘旋着通向地上的世界。


地坑院里的流年

■ 典型的地坑院,院子中间一定要有两棵树,和一个小菜园或花园。这个地坑院的主人显然对自己的院子十分满意。


作为村里的文化人,任志廷自觉承担了向外人讲述地坑院知识的角色。盛夏八月,他带着我们汗流浃背地在村里穿梭。每当我们走进一个地坑院,在窑洞里站上几分钟,脸上的汗水随即消失,通体感到一阵凉意。这时任志廷就会满意地说道:很凉快吧?夏天根本不需要空调;冬天也很暖和,用不着暖气。


按照任志廷的说法,此地遍布地坑院的原因虽然很多,但最重要的无非三条:地质原因、气候原因和经济原因。


地质上,黄土塬土质的细密结实是修造地坑院的基本条件,而地坑院在全国范围内仅分布在渭北、晋南、豫西、陇东一带黄土高原上,可为证明。


气候上,张村塬所在的豫西地区属于半干旱气候,十年九旱,降雨量很小,大暴雨更是少见。由于塬的四面沟壑纵横,雨水出路通畅,所以即便遇上洪涝灾害,也不可能形成大面积积水,更不可能殃及住在地坑院里的人们。


地坑院里的流年

■ 地坑院的入口一般开凿在院子的一角,弯曲着延伸至地面。


最重要的仍然是经济原因。对于生活在黄河中游黄土塬一带的人们来说,贫困始终是他们生活的主调。正是在贫困中催生了反向的思维:“盖”不起房子,但总“挖”得起吧?向下挖,不需要复杂的建筑格局,也无需太多的建筑材料,所需的只是力气和时间。力气是中国农民谋生的本钱,时间更是不缺,春耕秋收之余,无数闲暇的时光,一个家庭,再加上亲戚邻里,一年半载,总可以挖出一座院落来。


任志廷曾经算过一笔账,得出的结论是:修造一座中等规格的地坑院,花费不过两三万元,而在地面上盖一座像样的同等规模的房子,至少需要多花一倍的价钱。


这个做过一校之长的讲述者没有忘记给地坑院添加一个异常久远的历史渊源:地坑院是人类早期穴居生活方式的遗留,距今已有4000年的历史。根据一些报纸的零星报道,我得知这种说法来自三门峡市一个名叫员更厚的学者。问及任志廷,才知员更厚是三门峡市群艺馆的馆长,参加工作之前,他一直生活在地坑院里。


地坑院里的流年

■ 把衣服晾好后,老人开始清理地坑院边上的杂草。她的院子很简单,但收拾得十分整洁。


没有建筑师的建筑


“你知道鲁道夫斯基么?”


在南沟村,包括任志廷在内的所有讲述者都会提及一个德国人的名字——鲁道夫斯基。因为他们听说这个人曾经出版过一本名为《没有建筑师的建筑》的书,其中刊载有4幅在中国航拍的窑洞村落照片。鲁道夫斯基对这些窑洞建筑的评价非常之高:“大胆的创作、洗练的手法、抽象的语言、严密的造型”。


这些照片的拍摄地点是三门峡市,因此可以断定这些受到鲁道夫斯基盛赞的窑洞建筑就是地坑院。南沟村的人们有时则进一步猜想:这4幅照片中的其中一幅,大概拍的就是南沟村。


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鲁道夫斯基都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在南沟村,他却大名鼎鼎,即便有时人们连这个外国人的名字都说不清楚。《没有建筑师的建筑》一书出版于1964年,书中探讨了中国建筑对整体环境的处理、人与自然关系的协调以及传达文化精神发挥的作用,并重点探讨了风水理论和乡土建筑。显然,地坑院对于鲁道夫斯基来说是一个极佳的研究对象。


在南沟村的地坑院里徘徊,可以很容易找到与鲁道夫斯基的评价相对应的点:


“大胆的创作”无非是指向地下挖掘的逆向建筑思维;


“洗练的手法”可以理解为地坑院十分容易修造,而且外观简单、统一;


“抽象的语言”和“严密的造型”应该是指地坑院内外的几何造型,以及这些造型所带来的稳定感。


在鲁道夫斯基眼中,地坑院与其说是民居,不如说是艺术品。但在任氏家族的人们看来,地坑院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它们就是容身之处,是人在大地上的居所;当然,地坑院不同于地面上的砖瓦建筑,它有很多优点,比如“接地气”、冬暖夏凉、隔音。如果想要继续拔高地坑院的意义,任志廷就会讲到古希腊神话中的安泰:只有站在大地上,接近“地气”,安泰才会神勇无比,否则他就会软弱无能,任人欺辱。


地坑院里的流年

■ 从高处远眺,可见远处隐约的峡谷。这是黄土塬上十分常见的地貌。


“地气”是一个十分中国化的词,鲁道夫斯基未必明白,但他可能对中国的风水理论十分感兴趣。事实上,地坑院处处深藏着风水的秘密,这恰恰也是地坑院最讲究的地方。


建造地坑院是关系到家庭兴衰和子孙后代的大事,因此在选址时一定要请风水先生来看地形、定坐向、量大小,待这一切程序全部完成,才可择吉日动工。


所有前期程序中,确定地坑院的朝向最为重要。乡间的风水先生根据道家的阴阳平衡学说,按照八卦确定方位:西北为乾,正北为坎,东北为艮,正东为震,东南为巽,正南为离,西南为坤,正南为兑。一般来说,以正东正西正南正北为朝向的院子,分别叫“东震院”、“西兑院”、“南离院”、“北坎院”。其中“东震院”被认为是最好的朝向,南沟村的大多数地坑院都选择了“东震院”。


地坑院里的流年

■ 地坑院入口的通道都是弯曲盘旋的,通过增加长度而减少了坡度,以方便出入。


朝向定好之后,在某个被选定的良辰吉日,未来地坑院的主人开始破土动工了。仅靠人力,要在黄土塬上挖出一个规模可观的院落并非易事,在任志廷的记忆中,这一工程断断续续,大概会持续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终于,一亩见方的院落基本成型,出入院落的门洞也已凿好,下一步程序就是在四壁凿出一孔孔窑洞来。这些窑洞的排列十分讲究:门洞正对的窑洞是长辈居住的正窑即主窑,主窑的对面为下主窑,用以待客;主窑左右为侧窑,供晚辈们按辈分排行居住,其余的则按功用分为厨窑、牲口窑、茅厕窑等。无论主窑还是侧窑,其深度和宽度都大致相同,深7~8米,宽3.2~3.5米;所不同的是,主窑比侧窑高,所装的窗户数目也有差异:主窑一门三窗,侧窑只有一门一窗。在这里,门洞的高矮和窗户的多少成为区别辈分和地位的重要标志。


我仔细察看过这些门窗和窑洞,除了涂抹一层泥浆之外,没有使用任何加固措施。黄土的细密结实和窑洞的拱形结构保证了它们的经久耐用,在南沟村,有些窑洞已经度过了一百多年的时光,外表陈旧不堪,却依然坚固沉稳如初。


当然,一座地坑院的生命力,除了坚固之外,还要具备其他的元素。


要有一个排水系统,否则当大雨突降时,地坑院肯定会成为一个积水池。黄土塬上的居民充分利用黄土的渗水性,他们在院子正中打一口直径1米、深7~8米的渗水井,井底再铺上50厘米厚的炉渣。黄土塬上的雨水并不多,渗水井既用来排水,也用来收集雨水。要有一个小菜园,那些绿色植物在食用的价值之外,吸收阳光、呼出氧气,可以改善地坑院这个封闭环境的空气质量。


地坑院里的流年

■ 地坑院的排水设施非常简单,就是一口深井,但由于充分利用了黄土的渗水性,效果非常好。


要有一两棵树,最好是梧桐、梨树或石榴。当它们的树梢高出地面,会给人生机勃勃之感;从视觉上来说,树也打破了地坑院方形的封闭结构,增加了活力。春天时,花开了,一座座地坑院里花枝招展;到了秋天,果实就会挂满枝头。


要有一条狗,这些和人类最亲近的动物,是看家护院的好手,无论白昼晨昏,当它们在院子里坐卧徘徊,会使主人觉得安心。我在村子里溜达的那些时日,经常见到它们从院子里向上仰望,或者在地面上探头向院子里张望,全都安安静静。

……


好了,一座完整的地坑院完成了,广阔的张庄塬上又多了一个繁育生命的院落。


“无数地坑院错落有致地排列在塬上,如果从空中看,会是多么壮观的景象!”任志廷只能想象鲁道夫斯基所看到的恢宏图景,但迄今为止,南沟村没有一个人见过那4张航拍照片。那个被他们时常挂在嘴边的外国人,始终是一个遥远时代和遥远国度的陌生人。


地坑院里的流年

■ 在窑洞的窗户上贴窗花,是此地常见的习俗。作为传统的建筑形式,地坑院保留了一些传统的习俗。


那些黑色的窗花


路远迢迢从洪洞迁来的任氏先祖也带来了世代延续的风俗、文化和信仰,这些像根一样的事物维系着民间的生活和家族的传承。虽然600年前的情景已无法再现,但地坑院里现存的乡风民俗却处处提示着今天与过去的联系。


59岁的任更厚为我们讲述了南沟村的民俗文化:春节期间有社火表演,面花也在那时被大量制作出来;农闲时,妇女们忙于刺绣,工艺都很好;村里出过几代名医,如今南沟村人口众多就得益于这些医生;百工技艺品种丰富,在四邻八乡都很知名……


任更厚讲述这些的时候,显得很兴奋,而旁听的任志廷却十分平静,他觉得这些虽然都有过,但如今似乎大多已被人们所抛弃,成了历史。如果说任志廷是一个理性、谨慎的讲述者,任更厚则是一个充满激情、活力四射的演讲者,他努力使每一个外人迅速对南沟产生兴趣,并帮助他把南沟的故事和魅力传播出去。


任更厚是村里的名人,他的身份除了农民,还有一个“南沟剪纸协会会长”的头衔,任志廷则担任剪纸协会的艺术顾问。在我看来,任更厚所讲述的那些民俗和百工技艺都是在为南沟剪纸作铺垫,只有剪纸才是他最关心的。


地坑院里的流年

■ 任更厚在展示自己的剪纸作品。他的组织能力很强,对剪纸协会的发展抱有很大希望。


南沟剪纸起源于何时已经难以查考,任志廷负责编纂的《陕州任氏族谱》中说:“今人所崇拜的剪纸先师任三才为任氏第十七世。”如此算来,南沟剪纸的历史大约一百多年。这个时间长度与某些地方的剪纸相比要短许多,但在任更厚看来,南沟剪纸的独特性和艺术价值却丝毫不逊色。在他给我的名片上,印着他对南沟剪纸的定位:质朴大方、造型独特,“喜事布黑花,渊于夏文化”,是中原农耕文化的典型代表。


“喜事布黑花”,在中国这个尊崇红色、以红色代表喜庆、忌讳黑色的国度,无论如何,都可谓极其罕见之现象。任更厚把这句话印到自己的名片上,也正是看到了这句话的卖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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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时间上来说,南沟剪纸有记载的历史比许多地方的剪纸要短;但从艺术性和文化内涵上来说,却要丰富和深厚得多。


南沟村现有600多户,共2400多人,其中有300多人是剪纸协会的会员。每至农闲时节,任更厚就组织会员聚到一起,互相交流学习。聚会的地方虽然并不固定,但大家都喜欢到任孟仓老人的地坑院里,因为正是在这个院子里,中央美术学院的薄松年教授发现了窗户上的黑色窗花,并初步确定这些黑色剪纸作品是夏文化的遗存。薄松年认为,夏朝的活动范围大体在今晋南、豫西一带,崇尚黑色,以黑色为“国色”;南沟任氏先祖世居晋南,后来辗转迁徙至豫西,实际上一直处在夏文化覆盖的区域之内,所以崇尚黑色的习俗得以流传至今,并非偶然。


71岁的任孟仓是南沟村年龄最大的剪纸艺人,他所居住的这座地坑院,据说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四壁斑驳,颇显陈旧,但贴满窗户的一排排窗花给这个苍老院落带来了活力和生气。


地坑院里的流年

■ 任孟仓老人的卧室里,贴满了大幅的剪纸作品,俨然一个剪纸艺术展览馆。


任更厚带我去任孟仓老人家的那个中午,老人不在家,院门紧闭。站在这座地坑院的上方,任更厚指着那些窗花说:薄松年教授看到的就是这些窗花,当时他很激动,说终于找到了。


作为国内知名的美术史专家,薄松年教授有理由感到激动,因为他不仅找到了黑色的剪纸,还看到了与这些黑色剪纸紧密相连的诸多独特现象:参与剪纸的大多是男人,而且男人比女人剪得好;人们喜欢扎堆剪纸,而且边剪边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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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沟村剪纸协会的骨干们经常聚在任孟仓老人家里,互相交流和学习。


激动的任更厚开始讲述教授与民间老艺人那次带有传奇色彩的会面。就在这座地坑院里,薄松年教授盯着正在剪纸的任孟仓问道:


能唱么?


能!


那就唱一段!


一种被称作“眉户”的民间小调在这时传入了我的耳朵,哼唱的人当然不是任孟仓老人,而是绘声绘色讲述的任更厚:走走走,行行行,行步儿我来在玩花亭,这一年四季十二个月,春夏秋冬花不同。正月里来无有花儿采,唯只有迎春花儿开,奴有心采一枝头上戴,猛想起月季花月月开。二月里来龙抬头,王三姐梳妆上彩楼,手把楼门向下望,紫金花开在路旁。三月里来是清明,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四月里来麦梢黄,刺梅菊花开在路旁,紫藤花搭架在木枳上,蔷薇花开朵朵香。五月里来五端阳,石榴花开红满堂,奴有心采一枝头上戴,大姐姐二姐姐你们快来。六月里来是伏天,我主仆来至在鱼池边,荷花荷叶浮水面,五色鱼儿水里玩。七月里来七月七,天上牛郎会织女,喜鹊搭桥在天河内,朝阳展翅双双飞。八月里来是中秋,我主仆来至在花园中,花园以内用目观,吃酒玩赏桂花香。九月里来九重阳,我主仆登高在假山上,假山以上用目看,菊花花开扑鼻香。十月里来是寒天,孟姜女送衣到长城边,桃杏眼儿同哭烂,冬青花开十月天。十一腊月无有花儿采,唯只有松柏是可爱,霜寒风湿常青志,冰雪里冻出腊梅花开。这首不乏文采又充满民间情趣的小曲,没人能说清它产生的具体年代,从记事起,任更厚就听到人们一边剪纸一边唱了。对于在地坑院里剪纸的艺人们来说,这支小曲如此熟悉又如此久远,都懒得去想它的来历和含义。一直到南沟剪纸协会成立之后,任更厚才把歌词整理出来,郑重地贴在了剪纸协会办公室的墙上。他说他打算把这支小曲定为南沟剪纸协会的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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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几件简单乐器的伴奏下,任孟仓老人唱起了南沟村剪纸协会的“会歌”。


2008年6月,任更厚和任孟仓等6人赶赴北京参加中孟(孟加拉国)文化艺术交流会展。在会展现场,他们按照自古以来的习俗,一边剪一边唱,不仅拿到了金奖,还成功吸引了许多媒体的关注。任更厚注意到,有人开始把南沟称作“中国剪纸第一村”,并详细介绍了南沟村的地坑院——“见树不见村,见村不见房,闻声不见人”。


对于“中国剪纸第一村”之说,任更厚不置可否,虽然有点不太自信,但他显然很喜欢这个称呼。至于“见树不见村,见村不见房”的描述,连我都知道,这是在撒谎——20年来,南沟村的地坑院不仅没有增加过一座,而且还逐渐减少,至今所剩不过180多座。因为,大部分人家已经搬到地面上去了。


婚礼、遗产、苹果园


2008年4月的一天,27岁的新郎任旭东迎来了大喜之日。鼓乐齐鸣,在亲朋好友的喧闹声中,任旭东按照南沟的习俗,把25岁的新娘聂丽丽抱进了他们的新房—一座历史长达百年的地坑院里。


装饰一新的窑洞里贴满了喜庆的剪纸,但并没有摆放多少家具—窑洞的空间有限,那些高大的新式家具根本抬不进去;即便勉强抬进去,也会显得很不协调。事实上,这对在县城工作的年轻人在城里有房子,但因为没有装修,只好在老家的地坑院里举行婚礼。


人们像赶集一般前来观看这场并不隆重的婚礼,因为他们知道,这大概是整个南沟村最后一场在地坑院里举行的婚礼了。在此之前,村里的年轻后生早已悉数搬离窑洞,住进了地上的砖瓦房,他们的父母明白,倘若继续住在地坑院里,他们的儿子很可能娶不上媳妇,甚至连提亲的人都没有。


地坑院里的流年

■ 任旭东的婚礼几乎吸引了全村人前来观看,因为如今已经很少有人家在地坑院里举行婚礼了。


在豫西这片厚重的黄土塬上,砖瓦房被视作富裕的象征,而地坑院则成了贫穷落后的代名词。从地下搬到地上的风潮如此迅猛,20年前还几乎没有一座砖瓦房的南沟村,如今早已高屋大房连成片,富有的人家还盖起了二层小楼。陈旧的地坑院里,只留下一些年迈的老人守着剩余不多的晚年。


任志廷一家早已搬到了地上,虽然他一直在向我们讲述地坑院的历史价值和文化内涵,但这位乡间知识分子罗列出的种种理由,显然不能说服人们重新回到窑洞中生活。


一些地坑院闲置多年,杂草丛生;有的已经坍塌,彻底失去了居住的功能;几年前政府号召退宅还耕,又填埋了一些……这些令鲁道夫斯基着迷的独特民居连同其中的乡风民俗正在趋向消亡。


但陕县文管会的姚千文不这么悲观,他觉得地坑院的春天还会到来——2007年,陕县地坑院被列为“河南省十大民俗经典”,并被要求加强保护。姚千文说,南沟村的这些地坑院都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政府正在想方设法保护它们。作为尝试,当地政府在不远的庙上村投资60万元,建立了“庙上天井院度假村”,提供吃、住、玩、乐一条龙服务。我去庙上看过,那里的地坑院崭新气派,还安装了一排排的太阳能热水器,但前往参观旅游的人却寥寥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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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庙上村作为试点,建立了“地坑院度假村”。这些装饰一新的地坑院内部装修也比较时尚,还用上了太阳能热水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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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庙上村的“地坑院度假村”里大多时候安安静静,虽然价格不高,住宿条件也不错,但前来游玩的游客依然寥寥无几。开发地坑院旅游,显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没有成为试点的南沟村依然过着流水般的日子,一如往昔;时常会有陌生人前来探访,但也至多搅起一丝波澜,随即又平息了。任志廷按部就班地编他的族谱,任更厚则更加热切地希望剪纸协会能够发展壮大,成为村里的文化产业,他觉得只有地坑院不能拉动旅游,还需要剪纸协会的大力配合。八旬老人任孟仓则在北京奥运会期间远赴首都,作为河南省民间艺人的代表,向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展示南沟独特的剪纸艺术;据说前去参观的游人络绎不绝,老人也不遗余力地宣传,还吸引了大批中外媒体记者的关注。


47岁的村支书任理明却觉得,现在谈旅游还为时过早,因为条件都不具备。他关心的是村里那1500亩苹果园。当八月的风再吹过几遭,满园满树的苹果就该熟了,只有它们能为南沟带来丰厚的收益。


地坑院里的流年

■ 这是个意味深长的画面:简陋的地坑院附近,耸立着几处砖瓦房,彼此形成鲜明的对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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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坑院里的流年

本文原刊载于《文明》杂志2019年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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