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画的插图
佟振保真心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侍奉母亲，谁都没有他那么周到；提拔兄弟，谁都没有他那么经心；办公，谁都没有他那么火爆认真；待朋友，谁都没有他那么热心，那么义气，克己。
他出身寒微，如果不是刻苦上进，争取自由，怕是一辈子要做个底层的店伙计了。他凭着自己的努力，坚韧的意志，从贫穷的命运中挣扎着冒出头，发奋读书出了国，留了洋，像一只山沟里飞出来的金凤凰，一下变为杰出青年，从此跻身上流社会，过着上等人的生活。
所以，他做人做得十分兴头；喜欢忙得抬不起头，喜欢把额前披下的一绺子头发往后一推，眼镜后的眼睛熠熠有光，连镜片的边缘也晃着一抹流光，因此，尤其喜欢夏天，在汗流浃背中，忙得不可开交，正是他努力营造的人设形象。
他一定要严以律己，任何事都不能破坏自己精心规划的人生道路，比如和玫瑰的恋爱，在国外念书时，那个叫玫瑰的富家女，可爱，有点小孩子的没心没肺，让他吃不定，却也着了迷。可在他回国前，最后一次约会，玫瑰竟然舍不得他，简直就是要以身相许，贴在他身上哭得梨花带雨，热情得像是世界末日，他要怎样就可以怎样。
玫瑰固然可爱，却不符合他人生规划里的角色，像她那样疯疯傻傻的浪漫天真，承担不起那个重任，他未来是要做成功人土的，相配的妻一定得贤淑端庄。若是把玫瑰硬生生移植回家乡，不但劳民伤财，也很不上算。因此，他硬是做了一回现代版的柳下惠，发乎情止乎礼，没有为了一时之欢，而破坏人生的规划。
这也是他日后寂寞时，常常用来自我缅怀，在朋友赞美声中，一种精神上的满足。他日后常常惊奇于自己的自制力，就那样把玫瑰送回家，可是，他心底，未尝不曾懊悔。
然而，他一定得算计清楚，否则，怎么对得起他那寒窗的苦读，那些吃白水煮卷心菜的日子，他的一切，得来是那么不易，他未来的人生道路，怎能为了一个随随便便的女子而改变。
佟振保无论恋爱，还是嫖娼，都一定算计好，不得吃了亏。
他多年来一直耿耿于怀的，他第一次去巴黎，第一次嫖妓，那是他最羞耻的经验，他是那么傻，在她身上花了钱，却做不了她的主人。却在朋友面前，要愉快哀伤的吹嘘着。然而他心底的那份失落，被他化做日后再嫖时，千方百计的精刮上算。
他得做自己的主人，在他创造的“对”的世界里，努力做一个上等人，可总也甩不掉他身上的底色。这种奇异的对比，再加他刻苦自律的气质，莫名形成了一种吸引力，尤其是对那种生活优裕不经沧桑的女子。
比如王娇蕊，那个有着婴儿头脑与成熟妇人美的她，聪明而天真，机智又幽默，她青春的道路上，阅人无数，尽情玩乐，游走在老公与旧爱悌米孙，还有许多个影子情人之间，不亦乐乎。可谁也不知何故，一见到佟振保，一下子认了栽，她的心，从此就不再是一座可以随时出租的公寓房子，而变成专为他而造的心居，从前的潇洒都不见了，她只想着能和他在一起，只想着痴痴的爱他。
稚气娇媚的王娇蕊，曾经战无不胜，所以，她在佟振保面前是那么自信，她以为她一生难得的真爱，只要付出，心居一旦落成，他一定欣然接受。
可是，从没有错过一次的她，这次会错了意。佟振保虽然出身贫寒，却从不会轻漫了自己，他眼见着王娇蕊像从前玫瑰的化身，披着一头妖娆的卷发，借尸还魂般地缠绕他，那满屋子她的影子，他无力抵挡，只能拜倒在她的裙下。
可他毕竟是佟振保啊，他在玫瑰面前的挣扎，他辛辛苦苦获得的事业成功，他一心打造的完美人设，怎么能为了这样一个王娇蕊，轻易改弦易辙。若娶了她，他怎么对得起他的寡母，在那些艰难时日，不断给英国的他寄钱寄物，她热泪盈眶的期待中，有他光明的前途。然而，横空出世一个王娇蕊，在他那条自我规划的大道上，显得那样的违和，奇异的突兀。
所以，他得放弃，一定得放弃王娇蕊，他那样的人，一定得娶孟烟鹂那样的女子为妻，才算正途。
孟烟鹂细高身量，脸生得宽柔秀丽，白得似与周围隔离，家道中落，和佟家正好门当户对，快要大学毕业，成绩差，很努力，简简单单，全无想法，温柔娴淑，一个好女子。
所以佟振保一看到她，就对自己说，就是她了罢，完全适合做他奋斗路上的贤内助。
此后，他的人生应该是一路开挂的，一切都完美合适，按着心愿挑选的，肯定会完美无缺。可是，他控制得了其他所有的环节，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内心，他并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么好，他骨子冒出一点“坏”，让他不及防，让他苦心经营的好人设，一朝崩塌。
他居然厌恶那娶回来的妻，从前的单薄美，变成了无尽的乏味，他挑剔她，当众斥责她，然后又开始嫖娼，每三礼拜一次，他生活各方面都很规律。他对于妓女的长相并不在乎，只专挑丰肥性感的，像是对从前的玫瑰与王娇蕊的报复，但是他并不那样想，他不能亵渎了他从前心中的爱人，她们是那么痴心地爱着他，而他却为了远大的理想，以无比的理智，舍弃了她们。
然而，不是不懊恼的，他竟那样辜负了自己的心。
那懊恼发展到极限，是在他和王娇蕊重逢时。他在公交车上，碰到她，抱着个爱哭的孩子，比以前胖了，脂粉也掩盖不了的憔悴，耳上戴着金色俗艳的缅甸佛顶珠环，没有一丝当年娇俏的模样。
然而她有点不一样，她对佟振保说：“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所以……”他低声道：“你很快乐。”娇蕊笑了一声道：“我不过是往前闯，碰到什么就是什么。”振保冷笑道：“你碰到的无非是男人。”娇蕊并不生气，侧过头去想了一想，道：“是的，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做什么事，碰到的总是男人。可是到后来，除了男人之外总还有别的……总还有别的……”
这个曾经那么爱他的性感女人，在他那里受了磨难，却一路向前，找到自己的快乐。而他自己一手缔造的完美人生，合适的妻子，规律的嫖妓，竟然没有一丝幸福感。甚至，王娇蕊的憔悴，她的胖，她的老，他也如此妒忌，居然还在她面前，流下一脸难堪的泪水。
这到底是怎么了，是哪个环节出了错，令他那规划好的完美人生，全盘皆输。
连他那精心挑选的，除了白还是白的妻子，也不甘冷落，与婆婆不和，和裁缝劈腿，红玫瑰艳，然而白玫瑰也不输了芬芳。
他于是破罐子破摔，酗酒，公开找女人，经常夜不归宿，孟烟鹂自欺欺人也维持不了了，他闹得差点连丢了工作。他发脾气，摔东西，抄起台灯向她掷过去，她惊得返身外逃，振保觉得她完全被打败了，得意之极，立在那里无声地笑着，静静的笑从他的眼里流出来，像眼泪似的流了一脸。
他只是想，打破那个一手建起来的完美，合着他的委屈与怨悔，统统全部颠覆了吧。
可是呢，等他一夜醒转，想想，人活着，日子总得过下去，所以，第二天，他又变成了好人。即使可以回头，他大概还是会放弃红玫瑰，他身上的烙印，他无法去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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