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9 跟你聊聊《中庸》

跟你聊聊《中庸》

“天命之谓性,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一)

中庸现在不算是好词。

说一个人中庸,就是说他做人“折中”,谁也不得罪,然而又“平庸”,哪方面都不出众。

而这样的人,似乎也不惹人讨厌,对于这种自带和稀泥属性的人,随时能躲开打出头鸟的子弹,也不失为一种长命百岁的生活态度。

然而儒家的中庸,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中庸》原本不是一部单行的书,而是《礼记》中的一篇(小戴礼记第三十一篇)。

理解中庸,要从

经学史的角度来看。简言之:

——唐代及唐代之前,要把《中庸》放在《礼记》的框架下来理解。

——宋代,要把《中庸》放在《四书》的框架下来理解。

——宋代之后,要把《中庸》放在科举考试的背景下来理解。

(二)

先说说汉代人对中庸的解释。

《礼记》这本书,比较杂,类似学习《礼》的一系列资料汇编,就跟教辅书一样,作者也不是一个,而是一群,后来把资料编纂在一起成为一本书。

中庸谁写的呢?根据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记载,是“子思作中庸”,子思就是孔伋,孔子的孙子。中庸是不是子思写的,是有争论的,但咱们不讨论,这是学术界的事情。

你通读《礼记》,《中庸》这篇的感觉,很出挑,很有些鹤立鸡群的感觉。像我们以前可能接触过的《礼记》篇目,《檀弓》,这是小故事,《昏义》这是解释婚礼各种仪式的深刻含义。都比较琐碎,感觉像是老师随口答疑。

但是《中庸》不一样,开头就是“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这三句气魄宏大,“天命”、“性”、“道”这都是最高级别的大词,用的是判断句,斩钉截铁地告诉你就是这样,听得人一愣一愣,哇,他说得跟真的似得。

人的自然禀赋叫做性,顺着本性行事叫做“道”,按照“道”的原则修养叫做“教”。

郑玄对着开头三句有个注释:

“天命,谓天所命生人者也,是谓性命,木神则仁,金神则义,火神则礼,水神则信,土神则智。”

这几句听起来就像他的姓名一样,比较玄。

这个解释是很典型的汉代的解释方法,汉代人总喜欢讲天人感应,五行生克之类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知识。

就是说每个人都是天生之人,禀性里蕴含有金木水火土,不过比例不一样,如果你身体里“木”的成分比较多,那你会更“仁”一点,如果你身体里“土”的成分比较多,那你会更聪明一点。这是一种对人的性格的简单的概括分类。

至于为什么木是仁,金是义,恩,大家使劲联想,总能扯上的,比如木对应春天,春天是生长的季节,爱心滋养万物。金色的秋天,白露霜降,害虫都死光,这是天地间的正义的肃杀……汉代人做学问,恩,这个……主要靠想象力

更通俗一点解释,这个非常类似小女孩喜欢照着星座判断男生,你是白羊座的?冲动!你是双子座的?花心!你是摩羯座的?闷骚!你的性格是由星座决定的,金木水火土也罢,黄道十二宫也罢,这都是“天命谓之性”。

(三)

《中庸》在宋代之前,虽然也有零星单篇论述,但基本不显山露水的。

到了宋代,学者们对它的兴趣越来越高,终于到了朱熹,把它与《论语》、《孟子》、《大学》在一起合刊成《四书章句集注》,并最终被确定为科举考试标准参考书。

于是,《中庸》这本书再也无法躲在《礼记》里做个“安静的美男子”了,注定要在各个时代的思潮中做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朱熹其实不是要解释《中庸》到底要讲什么,实际上由于年代久远,没有人知道写《中庸》的人实际上想说什么。朱熹是用《中庸》来告诉大家他想讲什么。《中庸》只是个阐述朱熹自己思想的道具。

这里需要注意一下,我们讲经书,经的意思是古往今来永恒不变的道理。但,当然,时代变化了,就需要对以前的意识形态有所改变。

但中国人又崇尚古代圣贤,古代圣贤是道理的天然的合法性的来源,这导致了中国的思想变革,大都以对经典的重新阐释来表现出来的。

所以我们读古书,看注释,一定要定位到注释的年代,才能真正理解作者想说什么。

朱熹说:天命谓之性。这个性,就是理,就是天地万物运行的终极原理。天理,是纯善的,如果性就是理,那么人性本身,也是纯善的。

朱熹是坚定的性善论者,不过性善论者在宋代的时候,遇到一个巨大的问题,导致孟子的那一套解释有点应付不过来。

人们会问这样一个问题:对,就算人性是善的吧,那又如何,我还是不想做善事,为什么我要坚持做个好人?

你看人家佛家,对任何问题都能找到天地根源级别的终极原因,为何要有慈悲善念,或为涅槃超脱,或惧六道轮回,这对老百姓来讲,都很有说服力。

而儒家在解释性善论的时候,非常地不抽象,不玄远,只用来自身边的例子——看见小孩掉井里产生的恻隐之心来做一个道德经验上的说教,太不高级了。

宋代理学家,绞尽脑汁,作出回应,他们认为:

天,也就是理,通过阴阳运动创生万物,而万物呢,都是由气组成的。也可以这样简单的理解,理是万物的蓝图和运行规则,是抽象的,没有实体的。气是万物组成形体的基础材料,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人是由“气”组成实际的形体这个硬件,但是,是由“理”这个软件来在硬件上运转。这二者缺一不可。

因为人的本性由天决定,所以,人坚持性善论,就是在坚持天理,坚持最终极的真理。最终极的真理,总应该坚持吧!

所以,不要小看这句“天命之谓性”,理学家选择《中庸》不是随便选择的,这句完美地阐释了朱熹的理学思想。把宇宙论和人性论连接到了一起,为一个人坚持性善论找到了形而上的依据。

(四)

后面的“率性之为道”就是遵循着跟天理一样的人的本性来做事情,就是道。这个道,就是道路,就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的意思。

虽然每个人都在路上走,每个人的“性”和“道”都是一样的。但是,每个人的“气”不一样。

打个比方,天理就像太阳,普照万物,但是有的人的气像白云一样,在阳光下泛着金边,有的人的气像乌云一样,厚厚地把阳光都遮住了。

所以呢,要想大家都正确地发挥天性,圣人制定礼乐刑法来教大家用正确的步伐、节奏、方向来走“天理”这条正路。这就是“修道之为教”。

这句为我们为什么要学习这些礼乐道德的知识提供了一个强大的连接到天地宇宙的令人无可辩驳的理由。

而且,既然道,它是终极真理的体现,那么,自然是一时一刻不能离开,如果可以舍弃,那就不是道了。

所以品德高尚的人,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也是谨慎的,在没有人听见的地方也是有所戒惧的。

而且啊,越是隐蔽的地方越是明显,越是细微的地方越是显著。所以品德高尚的人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也是谨慎的。

这里涉及到儒家一个经典的概念,叫“慎独”。大家都明白,在人前,我们要人模人样一些,穿衣得体,言谈举止适宜。在自己家里,就随便很多,翘着脚,歪在沙发啥葛优躺,心里YY怎么偷老师的试卷之类。

西方的自由观念,简单说,就是你可以做任何事情,只要不影响到别人,所以西方人在公共场合显得非常有教养,因为你不讲礼貌会影响到别人,但是私底下,男盗女娼也罢,禽兽不如也罢,是没人管的,那是你的自由。

但儒家文化不一样,特别讲究表里如一,即便是在没有人在的地方,也要道德过硬,内心不能起一点恶念。

因为中国人认为,心里的念头,是坏事的开端,你心里想着要抄袭作弊,没准以后就真的作弊了,所以,作弊的念头在心里一起,你就要赶紧大刀阔斧地进行自我批判,把各种恶念扼杀在萌芽状态。这就是慎独,在独处的时候,都不能放松自己的道德要求。

按照这个观念往下推,你就能理解在中国古代你私底下的行为不端,哪怕没有影响到别人,也是可以被人监督弹劾的,它潜在的台词是,你丫心里使坏,总有一天就会真的去干。

(五)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喜怒哀乐没有表现出来的时候,叫做“中”;表现出来以后符合“理”,叫做“和”。

“中”是人人都有的本性。“和”是大家遵循的原则,达到“中和”的境界,天地便各在其位了,万物便生长繁育了。

看宋朝以后的儒家学者讨论问题,“已发”、“未发”这两个词出现频率特别高,就是从《中庸》来的。

什么是“未发”,就是你什么事情也没有的时候心里平静的那个状态。这个时候你忽然得知自己买的彩票中了一千万,顿时欣喜若狂,飞奔到兑奖的地方。却忽然发现彩票路上丢了,你顿时天旋地转,捶胸顿足痛不欲生。

这种狂喜大悲,就是心的已发状态。人的情绪总是被各种事情引起,而事情总不免发生,那么情绪也不可能永远保持未发状态,那就成植物人了。

儒家认为,无论喜怒哀乐,都不能失控。高兴不能一蹦三尺高,愤怒也不能揪着头发以头抢地,而要节制,符合礼的要求,也就是符合天理的要求,笑,在哪个场合不能露出牙齿,哭,什么身份应该以什么样的音量哭几声,这都是有严格的规定的。这样符合要求的表达,才是和。

故宫三大殿,中间那个叫中和殿,是皇帝在各种祭祀典礼之前休息的地方,意思就是,搞仪式典礼,要用中和的心态,喜怒哀乐的神情仪态都要节制的合乎天理。

各位自由惯了的学生大概这会早就受不了了,规矩这么多,做皇帝有什么意思?我就要随心所欲,想笑就放肆笑,想哭就高声哭,守那么多条条框框干什么?

当然有好处,《中庸》说的很清楚,如果你能做到中和,那么,就会“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天地便各在其位秩序井然,万物便生长繁育,欣欣向荣。

真有这么神奇吗?我如果修养自己的道德到了完美极致的状态,对天地万物真有这么神奇的作用?远的不说,我们家的花花草草都能长得更好?显然是不可能的。

(六)

我们读古书,要时刻警醒一些,要知道这些古书到底是给谁写的。我们之前讲过《资治通鉴》,说那是给皇帝写的。《中庸》也一样,这都是写给最高统治者的,如果最高统治者的道德完满,那么天地间万物就会秩序井然,生长繁育,欣欣向荣。这里面就又有天人感应的预设在里面。

儒家后来要把特定写给君王的书强行解释成写给每个人的,那必然有很多方枘圆凿的情况,这是需要大家注意的地方。

理学其实也是认可天人感应的,但汉代的天人感应里的“人”是特指统治者的,主要就统治者的好坏,天会做出回应和评判。但宋明理学里的天人感应的“人”是每个人。因为每个人都是天地的理和同一种东西“气”创造的,所以每一个“人”都类似一个小宇宙,都与天地有各种感应。

而且,汉代的天,是带有人格化的类似天神的概念。但宋代的天 ,就有一种客观的终极真理的意思。

因为天地万物原本跟我们是一体的,你的心端正了,天地的心也便端正了,你的气顺了,天地的气自然也就顺了。

以前我带学生去国外开会,见美国人呢,鼓励学生要change the would ,学生往往勇气百倍,要干一番大事业。天下英雄舍我其谁,但其实,你自己也是世界的一部分,你改变了自己,把自己变得更好,更有道德,其实就是change the would。

这也是宋明理学伟大的地方,它把原本限定在君王身上道德修养,拓展到了每个普通人身上。这意味着,你不是个面目模糊的基本劳动力了,被当做是人了。这就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最大的改变——越来越多的人从不是人慢慢被当做了人。

不过——人是因为有高贵的人性而被称之为人,然而人,从来都不那么好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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