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7 我们的城市离“与人为敌”有多远?

4月13日,第二届京沪城市论坛暨《首都文化研究丛书》首发式在北京举行,来自京沪两地的十余位城市研究学者,对如何建设更好的以人为本的城市,以及如何解决城市建设与资本的矛盾等问题展开了讨论。

我们的城市离“与人为敌”有多远?

第二届京沪城市论坛现场。

高压线下的挣扎:上海郊区的空间生产

华东师范大学地理科学学院的叶超教授,从事的是人文地理和城乡规划。在这次论坛中,他选取上海吴泾镇作为切入点,探讨了在上海这样一座全球化城市中,地处乡村的吴泾镇是如何进行空间生产的。报告一开始,他就给大家看了一张上海城市高压线塔下的民居图片,提醒人们关注在全球城市的光鲜亮丽下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也提示研究者,上海的乡村和一般乡村不同,它和城市有非常大的关联。

叶超提出,城市空间生产有三大要素:权力、资本和社会关系,实际上是一个权力和资本结合起来作用于社会的过程。城镇化落实到空间上最重要的特征,就是从乡村空间到城市空间的转换。在城镇化空间,生产不是静止的,而是动态的,是相互塑造和不断纠缠的过程。

他拿出一组长三角的遥感影像地图,指出在40年间,生态用地和建成区比例实现了翻转。40年前,生态区比例占90%;到2016-2017年,有人居住的建成区比例达到80%,绿地面积被压缩至不到20%。现代城市规划又在建成区里重新建设绿地、公园。投资在随着城市化而增长,土地财政驱动了城镇化。同时,中国的城市空间生产也是自上而下的强势规划。城市空间生产还造成了文化缺失,表现为城市发展的脉络、乡村发展的脉络,以及包括人所居住的文化的脉络。像吴泾镇附近的塘湾村,本是有五百年历史的传统古村落,现在历史遗迹基本被摧毁。人们只能从墙上寻找塘湾村的记忆了。

叶超指出,就像报告开头图片提示的那样,吴泾镇居民生活在高压塔架下面,但这些居民都不是本地人,都是外地人在租住本地人的房子,他们要忍受噪音和危险。这是物理的高压线塔。影响城市空间生产的,还有权力的高压线。吴泾镇有五个村子,但是这五个村子在政府官员的眼里是有差别和轻重的顺序。像和平村就处于相对好的位置,在工作中受到重视,另外几个村子就只维持基本运转。政府提出了三种规划标准:生态型、宜居型和整洁型。生态型最高,给一系列建设都规划了大量投入。

事实上,给哪个村子分配资金多一点,取决于镇党委书记和领导班子内心的定位。和平村被选定为样板,就会得到更多资金。此外,还存在一条心理的高压线。吴泾镇的外来人口远超过本地人口,本地人不关心这里的建设,只关心拆迁带来的巨额补偿;外地人则只关心低成本的居住。这些因素导致吴泾镇不会被当成家园来建设,人在这里没有归属感。中国的社区建设与国外不同,国外会致力于增加社区的凝聚力,团结社会的联系,但中国将大量投资都用到看得见、摸得着、可量化、能体现政绩的地方,比如基础设施或环境整治。

我们的城市离“与人为敌”有多远?

《首都文化研究丛书》作者:常书红、杨志等,版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即将出版)

城市叙事:没有想象,就没有耶路撒冷

北京文化发展研究院研究员程光泉,着重探讨了城市叙事对城市建设的影响。他首先对城市叙事做出了定义,他认为城市叙事就是对城市的描摹、记录、影像、规划、政策与理论的集合。一方面,城市的发展影响和生成了城市的叙事;反过来,城市的叙事也会规定和制约着城市的发展。北京和上海就有不同的城市叙事,上海是上海滩的叙事、资本的叙事,北京则是帝都的叙事。因此,城市既是建设起来的,同时也是叙述出来的。有人说,没有想象就没有耶路撒冷。对中国而言同样如此,成书于战国时期的《考工记》,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中国古代城市的建筑风格和规制。

城市存在于现实中,也存在于叙事中。程光泉指出,正如民族是想象的共同体一样,城市也得益于想象。以往的城市叙事中对城市的界定,可能也会影响今天人们对城市的理解。城市的起源首先是一个自然历史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手工业脱离开农业而独立存在。城市同时也是人类自主建构社会的过程。城市与乡村的对立,并不是天然存在。1949年以前,城市里生活的人和乡村之间还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的人到城里挣钱后还回到农村买地,也有人在农村挣钱后到城里置业。再比如说罗马城市的衰落,和城市建构与农村分裂也有关。罗马的城市几乎都按照同一个模式在各地复制,比如一定要有神庙、剧场、广场、市场这些要素,却忽略了和周围乡村的内在关联。

程光泉还认为,城市作为一个公共空间,其基本功能是普遍交往。城市的多样性造就了其繁荣。城市和乡村的群居有三个不同点:第一是异质性的群居,是陌生人所构建起来的一个共同体;第二是密集性的群居;第三是规模性的居住方式,这决定了城市的主体是人而不是容器,人在城市中的地位和作用才是最根本的。也正因如此,公共空间中的文化认同构成了城市特定的精神特质,这种特质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城市有没有自己的灵魂,有没有城市里生存的人的共同的文化和精神认同,构成了这个城市凝聚力最重要的核心。

同时,程光泉也指出,城市叙事也经历了两重变化。首先是从历史文化叙事到权力叙事的变化。表面上看是历史决定这座城市的样子,但其实背后是权力决定了人们把它描述成什么样子。这样的城市叙事往往规避了叙事的主体身份,不是以人和个体的方式来陈述,而是以国家和社会,甚至是上帝的身份来陈述,其角度也是自上而下的。以重庆为例,电视上的画面都是航拍的,人们看到的都是霓虹闪烁的景象。但当个体深入城市,深入苍蝇馆吃回锅肉,又会获得完全不同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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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老街十八梯。

其次是对象的变化,由对人的叙事转为对物的叙事。物成了人们最关注的东西,生活在城市中的人的状态,却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人的感受没有成为城市发展中最受关注的东西。因此,城市叙事某种意义上忽略了人文叙事,更多关注技术的叙事。城市叙事专家把城市看作机器,认为城市是相互分离的,具有可设计的功能,由可定量属性的部件组成,最多把它看成一个有机体。在他们看来,这个有机体自己就按照某种规律均衡增长,可以脱离外在力量。在这样的城市叙事中,城市的人格化就被资本的异化功能所阉割。

另外,城市叙事也有多个层次:国家、社会精英和下层人民。他们关注点不同:主宰权力的人关注控制秩序和管理,社会精英关注城市如何更文明,下层民众则关注如何使生活更便利。城市是为人的群居而存在的,脱离开这一核心功能的城市叙事,就成了一部无厘头的宫斗剧。但是,资本的力量一直是城市叙事的内在逻辑。资本看到的更多是城市的功能性分区及利益,而不是城市中生活、工作的人。

针对以上问题,程光泉呼吁,当下城市叙事要进行人格再造。城市叙事需要主体的多样化和自身对象化,需要自下而上的叙事,像瘟疫、污染、疾病、失业、犯罪等问题也应进入城市叙事。

诗意地栖居:“田园城市”和“山水城市”

在中国社科院哲学所研究员梁梅看来,“田园城市”、“山水城市”的概念在现代城市规划中很重要。她提到,在工业化刚出现的时候,英国有一位知名的社会活动家叫埃比尼泽•霍华德,他写了一部《明日的田园城市》,给后世提供了城乡结合的田园城市理念。这一理念的提出有其时代性。当时城市刚开始发展,大量人口流入,环境遭到破坏,生活质量开始下降;农村也因为城市工业化的发展开始凋敝。这一城市规划理念带有很大的民主性。霍华德还将理论付诸实践,在伦敦郊区建了两个所谓的“田园城市”。

“田园城市”的理念在19世纪产生了很大影响。当时很多人认为它是西方的两大发明之一,另外一个是飞机。从中可以看到“田园城市”理念在当时人们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我们的城市离“与人为敌”有多远?

《明日的田园城市》插图。

而在遥远的中国,在霍华德一百年后,相似的理念也被提出,提出者是钱学森等人。1982年,他和著名建筑师吴良镛先生一起提出要在中国建立城市学学科,要把中国未来的城市建设往“山水城市”方向发展。当时参与讨论的还有城市规划师顾孟潮、艺术家王学仲。钱学森提出要把中国传统的山水艺术移植到中国城市规划中,包括山水诗、山水画及传统园林。这在当时引起很大的争论,没有人知道该如何操作。但对中国来说,“山水城市”的提出有更多的文化意味。

梁梅还提到,如今很多人批评中国的城市设计。北京大学景观设计研究院副院长李迪华去年发表了一个演讲,把现在的城市形容为“与人为敌的”。现在的城市设计简直让人寸步难行,和生活格格不入,不仅使出行不便,还带来很多危险,“山水城市”的建设就显得很重要。

但中国在建设“山水城市”的同时,也存在很多问题。第一是形式主义,表面上在提倡生态城市,但实际上是反生态的。比如在北方城市大量种草坪,但北方缺水,草坪又需要很多水浇灌,另外大广场在夏天无法进入,不是好的休息之所。此外还经常有把深山老林里的珍贵植物移植到城市中的做法,叫做“断头树”。这些都是反生态的做法。城市建设变成了一种人为的规划,就像中国传统园林设计一样,都是人造的,没有对自然的尊重。第二个问题是暴力拆迁和驱逐“低端人口”。建设“山水城市”让“低端人口”没有容身之地。

梁梅认为,城市规划首先要考虑民主。就像《美国大城市的生与死》里面写的,美国今天富有活力的城市,好多是反对当时的城市规划才保护下来的。因此,中国要走出具有自己特色的城市发展道路,有自己的城市理想或规划。在这一点上中国很有优势,因为中国在传统的生活美学上达到了很高的水平,尤其是在享受生活上,有很多资源可以利用。

记者:沈河西 实习记者:刘雨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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