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7 飢餓的鄉土

飢餓的鄉土

​天是一個破窟窿,這個破窟窿裡漏下來一個村子。這個村子叫丁家堡。丁家堡是苦焦的地界,窮得露屁股露肉。這兒的村街有女人褲腰帶那麼寬窄,街兩旁幾溜土坯房子在太陽底下曬得慵懶異常。一條癲狗趴在丁茂夫家的牆角角。丁茂夫家的破牆拖著豁豁拉拉的斷影影,狗就在斷影影裡昏昏欲睡,它的倦怠的狗的目光向村子外面延伸而去。

村外盡是拔眼的山峁峁,這些高高矮矮的山峁不毛不草,全是擁擠的窮疙瘩。這裡的貧窮已經是歷史根深,打老輩子這兒就窮得發腫。政府多年就想撥掉這兒的窮根,但這兒依然故我,峁子還是那峁子溝還是那一道道溝,照舊窮成得羅羅得羅羅響的樣子。政府經年日久的扶貧,把這兒扶的渾身懶勁兒,這兒的人吃饃饃都懶得用牙咬,喝涼水都懶得用瓢舀。

丁茂夫就是這麼渾身懶勁兒的人。他的懶情是從他父親那裡弄過來的。他父親死了,不是病死的也不是餓死的,是睡死的。餓不死人睡死個人。丁家堡的這句話就說的是丁茂夫的父親。他的父親死的時候躺在炕沿沿上,炕沿沿下放著一條羊毛口袋,裡面裝著麥子。羊毛口袋旁邊戳著一口黑瓷水缸,缸裡有水,缸沿沿上放著豁口絲瓜水瓢。丁茂夫的父親身上蓋著那年蘭州軍區扶貧的軍用被子,多年不拆不洗,已經難辨黃綠,整個黑烏烏的顏色,像個屎片片。丁茂夫的父親餓了,就伸手抓把生麥子嚼,渴了,就用豁口的水瓢舀涼水喝。他就那麼睡著,吃著,喝著,丁家堡人都奇怪他這樣也沒個病的時候。

在太陽曬紅窗欞子的一個早上,丁茂夫的父親睡過去再也沒有醒過來。他死時像是睡著了,臉上很平靜,沒有笑容,也絕沒有痛苦,只是眼角角有粒眼屎,眼尿上爬著一隻大嚼眼屎的蒼蠅。丁家堡人都說他睡死了,說這話時有人轟走了那隻蒼蠅,給丁茂夫的父親穿壽衣時,丁茂夫的舅從縣裡趕回來,他舅瞅瞅死者安靜如睡的樣子,翻翻死者眼皮說:“這是天病,這是患天病死的。”他舅說這話的時候,一眼一眼瞅著披麻戴孝的丁茂夫,說:“茂夫啊!你身上也有天病哩,你注意著些。”

他舅說完,塞給丁茂夫些錢,就走了。他舅很忙,他舅在縣裡開著工廠,私有經營的那種廠子。他舅一走,丁家堡人就犯嘀咕。他們都不明白天病是個啥病。丁茂夫和他們嘀咕一陣子也沒弄個明白,就不嘀咕了,吹吹打打把死人埋了,埋在山峁弟的半腰腰,像一個黃土堆,丁茂夫在他父親死時沒哭,他看著他父親的溼墳時哭了,落著淚哽咽著:“多咱我死了也埋這麼個墳。多咱我死了也埋這麼個墳。”他說了兩遍。他說這話時嘴裡枯燥哩。埋他父親時墳場起了一股風,黃塵沫子飛進他的嘴裡,他就枯燥哩。

丁茂夫在埋了他父親以後漫長的日子裡,我們足可以證明丁茂夫要比他父親強得很多,直到今天丁茂夫還沒有守著吃的喝的餓死哩。丁茂夫的有命,那是因為有政府年年下來給他扶貧。在丁家堡數他最窮,他就理直氣壯地吃政府教濟,吃得還挺香。

丁茂夫現在還是一條光棍,他的坑上沒女人,他沒有辦法讓自已不是一條光棍,光棍苦,光棍苦,光棍的褲子破了沒人補。丁茂夫的褲子破了,就是沒女人補,他就撕一塊膠布,把破洞洞貼住,拉倒,就這樣。我們的丁茂夫還沒窮死,整天東逛西逛,活得也一五一十,挺激潤,就是黑夜裡沒女人睡空炕鬧悽惶哩。特別是春天貓叫春的時候,他悽惶的勁兒大,整夜整夜睡不著覺,裹著被子聽一夜夜貓叫。啊烏——啊烏——貓叫春的阿烏聲使他想女人想得越發悽惶。他就跟村長說:“村長村長,我整夜湊惶哩,你說我咋躲悽惶哩?”

村長說:“茂夫啊!你到你舅的廠子謀個科長的差事去吧,這樣就不悽惶了,幹好了以後弄個女人。也是一家子人家。”

丁茂夫覺得這個主意很好,就跑進縣城找他舅去了,丁茂夫跟他舅說:“舅,你給我個科長。”

他舅說:“科長是個幹啥的?”

丁茂夫不傻,他說:“科長是個管人的,我給稱管人,把你的廠子治好。”

他舅眨著眼說:“你屁也不懂,又豬懶,先下車間幹活兒,幹好了,給你個科長就給你個科長,幹不好,你給我滾蛋。”

他舅說這話時鎮著臉子,他覺得他舅的臉像一塊生鐵疙瘩。他很不喜歡他舅這種生鐵疙瘩的樣子。丁茂夫沒辦法就下車間了,他乾的是起重工,搬運沉重的物件,這是個狗都不吃的工種,他舅硬讓他啃,每天弄丁茂夫滿身臭汗。丁茂夫在丁家堡的時候也沒受過這種洋罪,他幹了三天,就在一個月黑頭的夜晚跑回丁家堡。在他那土坯炕上展展地一躺,望看窗外曬進屋裡的月光,他感到舒坦極了,從此把縣城扔到後腦殼了。

今年春上的救濟還沒有下來,丁茂夫已喝了好幾天糊糊了。每次煮糊糊時,他覺得自己這不是煮飯哩,而是煮一鍋罪哩。他小半年不知肉味了,嘴裡寡寡的饞口肉吃。他吃不上肉,見了誰家豬圈裡的豬就瞎尋思,人不是狼哩,要是狼就好了,跳下豬圈就可以吃豬肉啃豬骨頭了。他不是狼,他後悔得要死哩。丁茂夫今天煮糊糊時,他一句一句罵著:“狗日的村長。”他邊駕村長邊往火塘裡塞一把溼柴,溼柴倒回一股濃煙來,燻得他不住地咳嗽著,眼淚也嗆出來了,用手一揉,眼窩就黑烏了。他用破袖子扇著火塘裡的煙,又罵:“狗日的村長,不是吃你爹的肉,幹啥那麼死摳哩。”

村長家今天死了一頭半大殼郎豬,村長家也窮,捨不得扔了讓狗去啃,就在中午煮一鍋肉,陣香陣香。丁茂夫被那陣香拽著鼻子,在村長家門口遛圈圈,村長同他搞啥?他衝村長嘿嘿笑著說:“我瞎轉轉,沒事瞎轉轉……”

村長說:“要轉你一邊轉去,甭在我門口轉。再轉我放狗咬你。”村長的話音未落,村長家的黃狗就狼一樣撲出來,村長沒喝住,黃狗就把丁茂夫的破褲子扯去一大塊,嚇得他落荒而逃,跑進衚衕口見狗沒追來,覺得檔下涼溼溼舒服,這才知道自已嚇尿了褲子。

他本想混碗肉吃吃,村長不但不請他進屋吃肉,還放狗咬他。他就把村長恨死了,恨得牙根那裡癢癢,他邊煮糊糊又不住地罵:“狗日的村長!”他罵這句的時候,村長正在他身後站著看他煮糊糊。村長是啥時候進屋的,他不知道,他煮糊糊煮得太專心了。村長在他身後說:“你狗日的罵我?”

丁茂夫冷丁嚇得哆嗦一下,扭頭見是村長,就滿臉尷尬地衝村長嘿嘿笑:“我沒罵你。我罵這遭心的苦日子哩。”村長並不追究被駕的事,他說:“我知道當球個村長就是捱罵的料兒,誰讓我叫大夥兒受窮哩。”

村長說著打個飽嗝。他吃很多的肉,這會兒肚子脹哩。那飽嗝夾帶一股香味。村長說:“甭煮了甭煮了,你狗日的好福份哩。”

丁茂夫說:“你請我吃肉?”

村長罵:“我請你吃你的腿。我的肉吃不完還要醃上慢慢吃,你連骨頭也啃不著。”村長說著白了丁茂夫一眼。

丁茂夫嘟嚕著臉子說:“你不請我吃肉,我哪來的好福份?吃肉才是福份哩。”

村長笑笑:“縣上扶貧來了,到點將臺開會去。縣長也來了,在點將臺等你狗日的哩。”

丁茂夫貓腰往火塘裡添把柴說:“縣長又不請我吃肉,不去!救濟款救濟糧下來,我到村委員領去就是。”

村長踢他一腳:“走!你不去會後悔的,縣長讓我親自來喊你,這次扶貧,縣長掏八百塊錢腰包給你狗日的買了一頭大青驢,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栓著哩。你不去我就給了別人。”

丁茂夫聽罷嘴裡高興地哦哦叫:“我去我去!我為啥他媽不去!”他像只發情的公鵝那樣跳出院子奔村口的點將臺去了。這點將臺是縣上年年扶貧開會的地方,這土裡土氣的點將臺,從前輝煌哩,壯眼哩。早年這一帶鬧土匪,是窮山惡水出刁民的地方。那時候,土匪們把打劫百姓叫化齋,動不動就腰間掖著盒子炮來這化齋,有牛趕牛,有驢牽驢,有糧劫糧,有媳婦搶媳婦,有姑娘搶姑娘。為防匪患,圍村造就了圍牆,還弄出這麼一道點將臺。歷史年久,歲月積深,圍牆度了,空餘不堪其破的點將臺了。點將臺下的那棵老槐樹上拴著那頭大青驢,圍著一疙瘩人在評頭論足。丁茂夫這時竄過來嚷嚷:“閃開閃開,我牽驢了。他解開拴驢繩子拉了驢就走,被村長喝住了:“站住!你他媽給我拴上。”

丁茂夫眨朦著眼說:“縣長不是扶貧把這驢扶給我了嗎?”

村長說:“是給你了……”

茂夫說:“那我就拉走,我的驢我想拉走就拉走。”

村長吊下臉子罵:“把驢給我拴上,甭他媽丟人現眼。縣長還設講話哩。”

丁茂夫這才看見縣長站在點將臺上。縣長站在點將臺上很像個縣長,很有些威風的樣子。人站在高處時身份就是不同,就是有些威風的樣子。點將臺使縣長的身份比臺下的百姓們的身份高出很多,丁茂夫站在臺下看縣長時要仰著臉看。他覺得縣長的臉子很紅潤很富態,挺不錯的貴人相,比他這張臉強多了。人家那才叫臉哩,我這是屁股哩。他心裡這麼說著,在自己的臉上摸一下,粗糙的麵皮有些硌手。他想縣長的臉摸著肯定不硌手。他想摸摸縣長的臉,他沒那福份。但他還是非常感激縣長,因為縣長這次拾他扶貧扶一頭大青驢,他看縣長時眼裡充滿恭敬的樣子。他瞅著縣長的臉心裡說:“噫!縣長也不說扶給我一個媳婦,縣長要扶給我一個媳婦。我給他磕頭哩。”

縣長站在點將臺上不知道丁茂夫在想入非非,他望著臺下黑壓壓的人,白晃晃的太陽繞在頭頂,燒他滿頭的汗水。縣府辦公室主任怕縣長的麵皮曬黑,打傘要給縣長遮一塊蔭涼,被縣長狠狠一瞪眼:“你一邊去,別把縣政府的形象搞壞了。”縣長不說把他的形象搞壞了,他說縣政府。縣政府就在他身上長著哩。

飄飄擺擺的太陽,把點將臺的黃土曬出古老的意味兒。縣長在太陽下開始講話,他的語調很深沉。縣長說:“父老鄉親們,縣扶貧工作組又下來了,這次我親任組長。這次扶貧是定點扶貧,也就是承包扶貧吧。你們村有個最窮的丁茂夫,三十多歲了,到現在還沒有娶上媳婦,他就是我承包的扶貧戶。那邊老視樹下拴的大青驢,就是我縣長掏自己腰包扶給他的,這次扶貧一年為期,一年以後,丁茂夫脫不了貧,我這個縣長就引咎辭職,回家賣紅薯去。以後縣府要搞承包扶貧,定點定戶,我就不相信丁家堡富不起來。鄉親們!我不是在這裡寒磣你們。你們貧困的天病不是天不讓你們收,你們貧困的天病就是你們的懶情。丁茂夫的爹守著吃的喝的活活睡死了,這不是懶惰這是什麼?還有,縣府每年都撥給你們播種的糧種,可你們有的人竟把種子吃了,這都是天要譴責的事兒。政府不讓餓死人,我認為這樣的人餓死也是活該!誰以後再要把扶貧種子吃了,就讓他喝西北風去,我豁上犯錯誤,餓死你們仨倆的,你們就不會死抱著懶惰的臭腳了。你們不是不能富裕起來。也有富裕的樣板,你們昨就不學學哩。就說明丁家堡的丁尺柿吧。他過去是富農成分,那些年貧下中農都有救濟糧吃,吃不飽也餓不死,可他沒有救濟糧。還要三天兩頭挨批鬥,大家都跟他叫丁吃屎,他受了富農成分的害,被逼得背井離鄉去要飯。在外面闖蕩受盡了苦頭,但也增長了見識,也沾了富農成分的光。這些年他種地養牲口進城跑生意,已經是一個富得流油的萬元戶了。他父親老富農丁君山在世的時候都沒有他現在富,丁君山活著的時候只有三間磚瓦房。現在當了村委會辦公的地方,可現在丁尺柿住著十間磚瓦房,還使著小拖拉機。那天我去看了,丁尺柿的屋子非常亮堂,大沙發,小沙發,長條茶几,全是城裡人的講究;進偏房,兒子女兒分別有自己的小書房,可以做作業也可以讀書識字,窗戶上裝著明亮的大玻璃,比當年他的爹丁君山闊氣多了。他這些不像他爹那樣靠剝削人剝削來的,全是他靠辛勤的汗水掙的,從前你們罵他是丁吃屎,現在該他駕你們是定(丁)吃屎了。鄉親們!雀雀還有一張臉哩,你們跟丁尺柿比,你們的臉哩?把你們的臉拿出來我看看。我看你們的脖子上長的全不是臉,你們脖子上頭長的全是黃不拉幾的白菜葉子。你們思謀思謀這日子,這日子要變了,政府不讓你們在貧窮的樹上吊死,你們也要活出個人來。如果你們再要是推著不走,打著倒退,再死抱懶惰的臭腳,就等著餓死人吧!”

縣長說到這裡,再說不下去了。他知道他這是滿嘴的氣話,他不救濟丁家堡,如果真要把人餓死在炕上,他負不起政治責任哩。想到這一層,縣長的臉子鐵青鐵青。

扶貧現場會開完以後,丁茂夫把大青驢牽在手裡從村街穿過時,他的大青驢的步子邁得趾高氣昂。丁茂夫也和他的大青驢一樣把步子邁得趾高氣昂。回到家時,他的鍋煮破了,屋裡衝出一股嗆鼻子的焦糊味兒,丁茂夫看著那口破鍋直樂:“嘿嘿,一口鍋換頭大青驢,值哩值哩,這驢是好東西,以後地裡的活兒全是它的了,用不著我上愁了。人還是窮點好,我丁茂夫如果不是在村裡最窮,縣長也不會扶我一頭這麼好的驢子。”丁茂夫今天高興得像吃滿嘴的哈哈屁。

天黑以後,那股高興勁兒還沒過去。他就到丁尺柿家的小鋪子賒了一瓶酒,哼著小曲剛進門,村長就跟進來了。村長說:“我看看你的驢。”村長看了一陣子驢說:“茂夫啊,這驢是好種驢哩。你看這驢的脊背多厚,肉多瓷實。明年開春兒,我家的草驢發情了,讓你家大青驢配種,準能生壯實的小驢駒子。”

丁茂夫嘿嘿笑:“給你配種也行,我不收錢。”

村長聽了氣得直翻白眼兒。

丁茂夫說:“甭生氣,屋裡喝酒去。”他就和村長進屋喝酒。

村長喝著酒說:“茂夫啊,今兒縣長的話多難聽,我羞得都快把頭窩進褲檔裡了,你昨想哩?”

丁茂夫說:“我咋想?我他媽啥也不想,我不想苦那個腦子。”

村長說:“你啥也不想可不行,縣長今兒就差指著咱的鼻子駕娘了。你好好幹,讓他狗日的縣長看看你不是孬種,以後脫了貧。再娶上媳婦,讓喜糖粘掉狗日的縣長的牙。”

丁茂夫說:“是是,就是這個道理哩。我天天晚上作夢都娶媳婦哩。”

村長罵:“你他媽可不能光做夢娶媳婦,你要娶個帶屁股的真正的媳婦。女人的屁股可是好東西。媽的,村裡就你沒摸過女人的屁股了。”

村長把丁茂夫說得臉子一陣白一陣紅。丁茂夫灌口酒說:“我隔著褲子摸過趙寡婦的屁股哩,那真是好東西哎。村長,明年縣長還下來扶貧麼?”

村長也喝口酒說:“當然下來,年年都來,你又不是不知道。”村長說著咂巴著嘴裡的酒味兒。村長咂巴得很響。

丁茂夫摸摸後腦殼傻笑:“村長,你明年跟縣長說說,讓縣長扶給我個媳婦,要漂亮點的。”

村長聽了這話,他想在丁茂夫的臉上扇一記耳光,可他沒扇,他只是氣恨得一眼一眼瞅丁茂夫的臉。人在又氣又沒辦法的時候就這種神情,村長說:“你狗日的喝多了醉了,我不跟你狗日的喝了,我走哇。”村長說著拍拍屁股就走,臨出屋時村長又說:“你狗日的睡不著覺時,思謀思謀縣長今兒說的那話,你該感到寒磣。雀雀子還有臉哩,你臉上長的那是屁股。你說那話你的臉還不如屁股哩。”

丁茂夫聽著村長的話沒有生氣。他衝村長的背影影說:“只要有吃的有喝的,要臉幹啥哩,沒用!”他說著自己喝酒。他直把那瓶酒喝到底朝天,他醉成一團泥巴歪在炕上睡過去,直到把第二天的太陽睡得老高,還睡哩。

黃天老日,綿綿不絕。今年的年景不錯,村長罵得當緊,今年沒人敢吃扶貧種子,再加上使了縣上白給的化肥,又風調雨順,莊稼長得極好,比往年大有成色。一眨眼,大秋就戳眼皮兒了。大秋季節是丁家堡最忙火的日子,莊稼院裡堆的盡是金垛垛銀垛垛。春肥鴨子秋肥驢,這時候,丁茂夫的大青驢更有膘,身上的肉像鐵疙瘩那樣瓷實,皮毛亮燦,精精神神沒有哪家的驢敢和丁茂夫的大青驢比。這樣丁茂夫就很得意,動不動就拉著大青驢在村街上遛遛。遛驢時,丁茂夫跟大夥兒玩笑說:“誰看上我的驢子,拿媳婦來換,不換我就讓驢馱莊稼去了。”有人也跟丁茂夫玩笑說:“茂夫,這要是草驢就好了,給你當媳婦使,準是個好媳婦哩。”

在忙忙碌碌中收完大秋,就到了給騾馬驢牛這些大牲口打草的時候了。每年秋天,都要給過冬的牲口打飼草。這時候,秋露水重,極油性的秋露水,使草長得肥厚。沒有秋露水,草就會趴地皮,拔不起身子。丁家堡人說,一層一層秋露水,秋草長過姐姐腿,秋的日頭還毒,這天村長頂著毒日頭邀丁茂夫去打草。兩人揹著繩子,手持長柄刀杆進了山裡草厚的草甸子。打草是累人的活兒,揮一天刀,累掉半條命。丁家堡人還說,寧肯睡三天三夜嫂嫂,不進山打一天草草。就是說,打一天草比睡三天三夜女人還累。打到第二天,丁茂夫就打不動彈了,腰痠腿疼,一身的死累。村長再喊他打草時,他死話不去。村長說:“你不打草,冬天的時候讓驢吃你的腿啊!”

丁茂夫說:“我今兒歇一天。”

村長罵一句:“你真是下不得苦的二流子,就揹著繩子自己走了。丁茂夫歇過一天,覺得很舒坦,就又歇了第二天,越歇越舒坦,他就不打草了。

村長說:“丁茂夫你瞅瞅,別人家的草垛子堆成山。你家的草垛像只羊蛋。”

丁茂夫說:“像只羊蛋也比你的腦殼殼大。”他的話又氣得村長直翻白眼兒。

秋天留不住,秋天說過去就過去了。幾場蕭瑟秋風吹過,白冬就逼過來。懶惰的丁茂夫給他的大青驢儲備的那點過冬草早吃光了,大青驢的肚子日見其癟,脊背日見其瘦,眼望要成一張驢架子了。丁茂夫看著他的瘦驢說:“縣長扶給我驢的時候,也不說扶些驢草,扶些驢草,驢就用不著捱餓了。”丁茂夫說這話時,天色灰濛濛焐雪哩。

第二天,果不然一場鋪天蓋地的漫天大雪,把村子塗得沃白。丁茂夫的大青驢兩天沒喂料了,它的四條腿打軟,就舔地上的積雪吃,吃得咔嚓咔嚓響。丁茂夫穿著扶貧扶來的老棉猴,一會兒望望灰濛濛的雪天,一會兒望望沒精打采的瘦護。他嘴裡喃喃著:“我得把驢殺了,我不伺候它狗日的了,我還設吃的哩,還要給它弄草料,煩也煩死了。我殺了驢,明年讓縣長扶我匹馬,我如果把馬殺了,縣長後年說不定扶我一輛拖拉機哩。”

丁茂夫越想這驢越該殺,他就冒著雪從潘春喜家借來殺牛刀來磨,直把刀磨得雪亮雪亮。他磨刀時大青顯得很不安,很急躁。它不舔吃地上的積雪了,它嗅到死亡的味道,它踢踏著蹄子,要掙斷韁繩。它掙不斷,滿脖子勒得都是白道道。它的脖子的毛毛裡藏著塵土,就勒出一條條白道道。驢累得通身汗,呼哧呼哧粗喘著,兩眼掙扎出絕望的東西。丁茂夫提著刀走過來,臉上哀哀地衝大青驢說:“驢啊!你落到我手裡你命不好,你不要怨我,我殺了你,你去脫胎成人吧。今兒我翻了老歷表。是個好日子理。”丁茂夫說這話時,他看見大青驢兩眼有悲哀的淚流出來。

當村長聽說丁茂夫要殺驢的時候,他已經把驢殺了。大青驢的驢皮,軟塌塌地鋪在院子裡的雪地上,還冒著熱氣兒哩。滿院子瀰漫著鮮腥的驢肉味兒。丁茂夫一臉昂氣地卸著驢肉,驢肉紅刺刺堆著。被卸掉的驢頭斜歪在一邊。村長慌失地跑進丁茂夫家的破院,指著丁茂夫的鼻子就罵:“你狗日的咋把你爹給殺了?你說你昨把你爹殺了?”村長說得很激動的樣子。

丁茂夫沒理村長,他專心卸他的驢肉。他顧不上理村長,他要儘快把驢肉卸完。他的手凍得麻木了,動作笨拙的樣子。村長奪了丁茂夫手裡的刀說:“你狗日的說,你為啥要殺縣長的驢理?”

丁茂夫推開村長說:“這不是縣長的驢,是我的驢,我想殺就殺,老天爺也管不著。”

村長聽了這話眨朦眼說:“縣長扶貧扶給大青驢,是叫你種地奔富裕的。不是叫你殺了吃肉的。你自己跟縣長交待去,你這敗家的貨。丁茂夫嘿嘿笑:“村長,你不是要讓驢鞭給你家草驢配種嗎?拿去配吧。”丁茂夫說著把尺長的驢鞭割下來扔在村長的腳下。驢鞭凍得很硬,像根黑木頭。

村長用腳踢踢驢鞭說:“我不要你的驢鞭。你殺驢你這是想把縣長拉下馬哩。縣長的話你他媽忘了?你這是想把縣長拉下馬哩。”

丁茂夫說:“那都是瞎球說,聽那個哩?甭聽那個,縣上年年下來扶貧,年年氣魄都挺大,最後還不都成了尿泡影子,甭聽那個。你給我搭把手,一會咱燉驢肉吃,吃不完的我用大缸醃起來,能吃一冬哩。你不搭手算球了,我自己來。嘿嘿,我把驢殺了,明年縣長就會扶我一匹馬,我再把馬殺了,縣長說不定會扶我拖拉機哩。”

村長用腳踢一下那堆漸漸沒了熱氣兒的驢肉說:“你他媽白日作夢哩。你再把拖拉機賣了,縣長還會扶你啥?扶給你個縣長?媽的,縣長該扶給你一口棺材,把你狗日的裝進去埋在地下。哪天我進城跟縣長說去,就扶給你一口館材,你狗日的等棺材吧。讓棺材把你裝進去,讓你舒坦舒坦。”

丁茂夫搓搓凍得麻木的手說:“我不要棺材,我活老了再跟縣長要棺材,我還要個水晶石的哩。”

村長聽這話鼻子氣歪了,村長的下巴頦一下下抖索著:“好好,你要吧,最好縣長明天就送給你一口棺材,把你的懶屍裝進去,讓你和你爹睡到半山峁峁去。”村長說完在地上唾了一口,踩著咔哧的積雪走了。村長走時丁茂夫還在一臉昂氣的卸驢肉,驢肉紅不刺刺堆著。丁茂夫卸完驢肉,燉了一些現吃,剩下的全用老鹽醃在大缸裡,這樣他就可以吃整整一個冬天的驢肉了。

這個冬天很冷,春節以前又飄一場大雪,大雪把縣城和丁家堡都灑得很白。飄大雪這天,從省城開完扶貧工作經驗總結會回來的縣長馬不停蹄率領縣扶貧工作組檢查脫貧情況來了。丁茂夫聽說後買了瓶酒,拿出最後一點醃驢肉讓縣長吃,招待縣長,丁茂夫嘿嘿笑著衝縣長說:“這驢肉可香哩。縣長望著那碗驢肉怔住了,縣長沒有吃,縣長含著淚想給丁茂夫一腳,但他沒踢,他把那碗驢肉打落在地上,抹著淚嘆息道:“我哀其不幸啊!”

縣長離開丁家堡的時候,有人說你狗日的丁茂夫要把縣長拉下馬了,等著蹲監獄去吧。丁茂夫吃著驢肉說:“蹲球的監獄,沒事哩。縣長下不了臺,明年還得來扶貧哩,他不扶貧他犯政策哩。”丁茂夫不是預言家,但他說得真準,縣長沒有下馬,第二年開春兒還有些寒風料峭的時候,縣長又帶著扶貧工作組下鄉了,村野的黃塵,攪得沸沸騰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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