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1 東北“網紅”彼得洛夫的面孔之惑:曾想換掉這張臉

東北“網紅”彼得洛夫的面孔之惑:曾想換掉這張臉

“要是擱以前,我真願意換掉這幅面孔,希望自己變成一個真正的普通人。但擱現在,我不想換了,它讓我的生活變好了,至少供我兒子上大學沒一點兒壓力了。我要說現在想換,太假了,太虛偽了。” 請看視頻 ↓↓↓


東北“網紅”彼得洛夫的面孔之惑:曾想換掉這張臉。新京報深度報道部X我們視頻 聯合出品

文 | 新京報記者解蕾 攝像 | 新京報記者徐天鶴

剪輯 | 新京報記者 李相慧 編輯 | 陳曉舒

校對 | 陳荻雁

本文約4422字,閱讀全文約需9分鐘

十月底,黑龍江遜克縣的溫度已經跌到了零下,藍色的江面上浮動著流冰。這個邊陲小縣城與俄羅斯一江之隔,坐船過去也就十幾分鍾。

45歲的農民董德升沿著江邊晃盪,穿著一件發舊的黑色薄棉襖,一路哼著二人轉,一隻小白狗跟在身後。看起來心情不錯。

他撿起一大塊冰,放進嘴裡,嘎嘣嘎嘣咬著。陽光灑在冰面上,映著他那雙寶石藍的眼睛。高挺的鼻樑兩側被凍得微微有些泛紅,毛線帽子下露出來一小撮黃色的頭髮。

“小冰不厚,晶瑩剔透,咬上一口,堪比豬肉”,他對著手機鏡頭說,然後哈哈大笑,是地道的東北大碴子味兒。

幾小時後,這條視頻在網絡上的點擊量超過了五十萬,一千多條評論各式各樣,“就喜歡看彼得大叔熱愛生活的樣子”“這東北話比我還溜”。

東北“網紅”彼得洛夫的面孔之惑:曾想換掉這張臉

董德升在黑龍江邊,對岸就是俄羅斯。新京報記者徐天鶴 攝

彼得洛夫董德升,是他的網名。2016年,因為一檔真人秀綜藝節目,這個長著一副俄羅斯面孔卻操著一口東北話的農民意外走紅。

之後他也做起了直播,收莊稼、捕魚、講段子,讓彼得大叔坐擁了一百五十多萬粉絲。

現在,當群演、上綜藝、做直播、拍紀錄片,彼得大叔一個也沒落下。看著視頻裡這個面孔和說話十分違和的大叔,不少人會在評論裡問,“你到底是俄羅斯人還是中國人?”

黃頭髮藍眼睛的東北農民

“感謝老鐵支持!”

“謝謝吉娜送的跑車!”

董德升坐在手機架對面,一邊把新收的榛子裝袋,一邊做直播。四周堆滿了麻袋裝的大碴子、榛蘑,這本是家裡的車庫,媳婦兒楊月梅兩年前改成了囤貨的倉庫。

“你家蜂蜜為啥有點貴?”,他認真讀著彈出的每條評論,“簡單,別買就行了。”他挑了下眉毛,後半句突然降低了音量,瞥了一眼邊上的媳婦兒,確保她沒聽到。

“瘋狂賣貨?我要是瘋狂賣貨我早在這嗷嗷喊了。”董德升不自覺就把手裡的活放下,開始專心和網友嘮嗑。

前些日子,不少平臺找過來說要簽約彼得大叔,讓他直播帶貨,一年收益能上百萬。但他閒散慣了,覺得現在過得也挺好。

東北“網紅”彼得洛夫的面孔之惑:曾想換掉這張臉

董德升在自家倉庫做直播。新京報記者徐天鶴 攝

“這可能跟我的俄羅斯血統有關,俄羅斯人一週掙點錢週末就都花了,我雖然沒那樣,但還是喜歡自在,這錢掙到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董德升身上有八分之七的俄羅斯族血統和八分之一的漢族血統。一百多年前,十月革命爆發,他的祖輩趕著馬爬犁從俄國逃難至此,在邊境線上遜克縣的小丁子村安家落戶。

當時,來中國的俄羅斯族人在附近的村子裡極為常見。小丁子村後來更名為邊疆俄羅斯族民族村,是中國第一個以俄羅斯族命名的村莊。

董德升是遷徙後的第四代後裔,爺爺從小就告誡子孫,“我們是中國人”,家裡禁止說俄語。

“彼得洛夫”這個名字是他和俄羅斯唯一的連結,還是成為網紅之後才起的。

“彼得大叔,你喜歡中國嗎?”直播裡跳出一條彈幕,董德升瞪圓了眼睛,怒氣衝衝,“我就是中國人,我不喜歡中國我喜歡哪兒?”背後消火栓上面掛著的國旗都被震得晃了幾下。

網友是新來的,不知道這個話題是董德升的禁區。直播評論裡只要帶“二毛子”、“毛子”,他二話不說,直接拉黑。

“這是對我的不尊重。”從小因為長相和其他人不一樣,董德升沒少因為這事兒和人幹仗。

曾經,董德升很討厭自己的這幅面孔,在人堆裡站著,他永遠是最特殊的那一個。

他曾想換掉這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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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德升在黑龍江邊,對面是俄羅斯。新京報記者徐天鶴 攝

山東媳婦兒和她的俄羅斯族丈夫

“你這輩子做得最對的一件事兒就是嫁給了我。”

“你知道什麼叫苦海無邊,回頭無岸嗎,說的就是我。”

一大早,董德升和媳婦兒就開始日常鬥嘴了。

1995年,21歲的山東姑娘楊月梅認識了黃頭髮藍眼睛,東北話卻說得賊溜的董德升。

東北“網紅”彼得洛夫的面孔之惑:曾想換掉這張臉

董德升和媳婦兒楊月梅。新京報記者徐天鶴 攝

起初,楊月梅並不想嫁。“在那個年代,咱們生活的範圍之內突然有張不同的面孔,肯定接受不了。”

90年代,像董德升這樣的中俄混血並不招人待見,帶著脾氣大、愛喝酒的標籤,雖然相貌英俊,但還是會被大家排斥,找對象並不容易。那時候只要能和漢族人結婚,他們會覺得是一件無比榮幸的事情,這意味著自己的下一代再也不會被別人用奇怪的眼光去看待。

剛結婚的那幾年,楊月梅輕易不敢和丈夫一起走在街上。村裡人愛嚼舌頭根子,遇見了就會問,“你是不是以前有什麼不開心的歷史,怎麼嫁給他了呢?”她無奈,也懶得解釋。

要融入一個俄羅斯族大家庭,對這個傳統的漢族姑娘來說,也是個難題。周圍人一下子從黑頭髮的變成一群黃頭髮的,而且兄弟姐妹聚在一起就愛喝酒,拿酒當水喝,楊月梅坐在中間,覺得自己像是個外人。這種感受她沒和丈夫說過,害怕傷他的心。

因為喝酒,夫妻倆總幹仗。有一次吵架吵得兇,差點要離婚。那晚董德升回到家,話也不說,就往媳婦兒手裡塞了二十塊錢。

“都快不能過了,他還給我錢。扛一袋糧食能賺兩三毛,一袋糧食是180斤,這二十塊錢要扛多少麻袋糧食。”楊月梅眼眶有些發紅。那時家裡很窮,董德升跟一幫兄弟組建了一個臨時人工裝卸隊,一天賺十幾二十塊錢,回家後不管賺多少都交給媳婦兒。

“他除了愛喝大酒,其他地方都完全漢化了,就是東北人的性格。”楊月梅說。

董德升好玩兒,“不務正業”,對錢沒有概念。有一段時間,董德升四處當群演,一走就是半個月。一次拍戲掙了兩百多,卻花了一千四。媳婦兒覺得這樣下去家裡要債臺高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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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德升當群演的照片。受訪者供圖

“我出去是見世面去了,你懂啥。”

“每次一掙點錢就都喝酒了,你要這樣的話,就別去了,家裡早晚都得虧空。”

最初日子窮,夫妻倆第一次賣糧,掙了七千塊錢,是家裡的第一筆存款。董德升想存銀行,“錢有點兒就夠了,賺多少合適。”

但楊月梅用這筆錢承包了五百畝地。地裡長出來的黃豆、苞米,接連幾年都賣出二三十萬。後來還在縣城裡買了個房子。

穀子成熟了一茬又一茬,楊月梅心裡最開始的那種不適感漸漸被柴米油鹽的日子沖淡。

現在家庭聚會,男人們喝酒,她就和彼得姐姐們坐一起嘮嗑,孩子們也“姑姑長,姑姑短”地叫著。

“我老公他長成啥樣,對於我來說都是親人,是孩子的爹。”

隱藏身份的俄羅斯族人

董德升的家族已經在這個邊境小縣城生活了五代人,他們一點點褪去俄羅斯的印記,在東北的黑土地上逐漸被中國化。據2010年全國人口普查數據統計,中國境內俄羅斯族人口約有一萬五千餘人,黑龍江沿岸的村莊里居住了大量的俄羅斯後裔。

董德升的姑姥生活裡至今保留著前蘇聯的影子,她今年74歲,長相一半漢族、一半俄羅斯族,是俄羅斯族第二代後裔,住在邊疆村的一個俄式小院裡。

家裡有列巴爐子、做酸奶的罈子,她還常常用西紅柿自己做蘇伯湯,就著列巴吃。

每年四月,邊疆村舉行巴斯克節狂歡,姑姥會穿上自己的布拉吉上街,和其他俄羅斯族婦女一起載歌載舞慶祝。

董德升喜歡去姑姥家串門,每次去姑姥不是給他背五十六個少數民族,就是背中國的行政區域劃分。姑姥愛學習,書桌上放滿了孫子十四年前用過的書和字典。最近,她在自學俄語。

下一代孩子們已經不想學俄語了,也吃不慣俄羅斯的食物,做酸奶、烤列巴這些手藝都將在姑姥手裡失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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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姥是第二代俄羅斯族後裔,今年74歲。新京報記者徐天鶴 攝

“想我媽媽,想婆婆媽媽,懷念她們以前在世時候的生活方式。下一代人已經離得很遠了,我還是挺近的。”姑姥偶爾會感慨。

和姑姥年齡相仿,董德升的姑姑董春葉是俄羅斯族的第三代後裔,擁有百分之百的俄羅斯血統。

姑姑一頭金髮,一雙碧眼,眼眶凹陷,每次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就覺得長得不好看,和別人不一樣。直到三十歲出頭,姑姑聽說能染髮,第一時間就去把頭髮染成了黑色。新長出來的還是黃色,就繼續染,再長再染,這一染就是三十多年。

姑父是中俄混血,“這樣誰也不用笑話誰”姑姑說。

姑姑就想著,要讓兒子們娶個漢族媳婦兒,好把血統一點一點改過來。在過去的年代,父親因為這幅面孔吃過虧,受過打壓,姑姑一輩子都在隱藏自己的身份。

從家裡的窗戶向外望去,就是遜克海關。與波鎮僅一江之隔,但70歲的姑姑卻從來沒去過。家裡條件不允許,也聽不懂他們說話,去了也沒啥意思。這個念頭一直被她壓在了心底。

三個兒子裡,老大李國華繼承了俄羅斯人的基因,愛喝酒、體格大。小時候沒少受欺負,同學們經常給他起外號。

他在北京打過十年工,整個公司上上下下沒人喊他名字,見面就叫“俄羅斯”。

表弟彼得在快手上火了之後,他也玩起了直播,起了個名字叫瓦西里。現在,他也成了“網紅”。

以前這張臉讓瓦西里自卑,但現在卻給了他一份體面的生活,每個月能掙四五千,“我願意當俄羅斯族人,現在出去好多人羨慕我,時代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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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一家人,右邊是大兒子瓦西里。新京報記者徐天鶴 攝

做直播的還有彼得的二姐,她是家族裡打扮得最“俄羅斯”的女人,和姑姑不一樣,二姐從來不去染髮。

在直播室,經常有人問她為啥不會說俄語。“我從小就是吃大碴子長大的,也不是喝牛奶長大的,哪來的牛奶味兒。在這裡生活久了,這就是我的家。其實咱們農村小老百姓沒有什麼太大的抱負,在哪兒生活就是哪兒的人。”

“我連我自己都不會演”

十月底,剛剛下過一場雪,天空還有一層陰翳。清晨六點,下道幹村裡董德升的老房子就開始熱鬧起來。

攝像機、燈光、挑杆兒麥,二十幾個劇組人員都聚集在這個小院兒裡,地上還鋪著董德升前幾天收回來的苞米,窗臺旁邊掛著幾條剛打回來的江魚。屋裡董德升一家三口正在拍戲,屋外站著一眾俄羅斯族群演,姑姑、表哥、表弟、二姐全部上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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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德升的二姐和她的女兒。新京報記者徐天鶴 攝

這是董德升第一次當主演,休息的空當,煙抽了一根又一根,成篇的臺詞還是背不下來,他用筆在紙上寫下“上臺千萬別緊張”。

董德升第一次去拍戲是2009年,演的是白俄土匪。這樣的角色,家族裡許多人都扮演過,“演的都是俄羅斯土匪,沒好人。”但是,“包吃包住包路費,還給錢,又能去玩兒,這麼好的事兒幹啥不去!”

2014年,導演李超邀請董德升拍了一部紀錄片《回不去的老家》。在片中,董德升帶著媳婦兒和孩子們去了海參崴,這是他們第一次去俄羅斯。董德升隨身揣著一張老照片,帶著故去的親人們重新踏上俄羅斯的土地,去看看俄羅斯的大海。

在凱旋門前,導遊說這是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走過的地方,董德升突然情緒崩潰,淚流滿面。

“我們為什麼來到中國,就是因為他被殺了,清剿貴族。想到的都是我爺爺我爸跟我嘮的那些故事,太難受了。”董德升在鏡頭面前泣不成聲。

李超感受到了董德升身上關於身份認同的矛盾和糾結,“他的父輩都是在中國出生的,他是沒有俄羅斯生活經歷的,除了長相,他已經完全就是個東北大漢了。但在凱旋門前,他就想到了他的家族,控制不了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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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德升在拍攝現場黯然失落。新京報記者徐天鶴 攝

在紀錄片中,第五代的兒子女兒已經完全沒有了身份焦慮。兒子全程都在玩手機,父子兩代人的矛盾就凝結於此。

如今,兒子去了武漢上大學,女兒年紀還小,董德升偶爾會想起來曾祖父趕著馬爬犁跨越黑龍江的故事,卻不知道該和誰講。

十一月的初冬,一場雪過後,黑龍江又凍了一層冰。傍晚,董德升去江邊溜達,小白搖著尾巴跟在後面。

他往江裡打了一個水漂兒,看著對岸的波鎮天色已暗。

“現在對我來說,對面就是祖先曾經生活過的地方。我除了長相跟對面一樣,其他都找不到了”,董德升回過頭,用手指著遠處的土地,“我的情感在這邊,在我的地裡,我的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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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德升在自家地裡,不遠處是祖輩埋葬的地方。新京報記者徐天鶴 攝

“要是擱以前,我真願意換掉這幅面孔,希望自己變成一個真正的普通人。但擱現在,我不想換了,它讓我的生活變好了,至少供我兒子上大學沒一點兒壓力了。我要說現在想換,太假了,太虛偽了。”

在不遠處的山腳下,是爺爺和父親埋葬的地方,董德升說等到自己死了以後,也要埋葬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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