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7 空山回响(民间故事)

那年,我回家探亲,缠住爷爷讲他经历的故事,为我提供些写作素材。

爷爷是老红军,戎马一生,身经百战,在省军区副司令的位子上离休。他虽已是八十九岁高龄,白发白眉,但依然身板硬朗,精神矍铄。

爷爷看我情急心切,实在拗不过,迟疑半天说,我自己的事没啥讲的,要不就给你说说你二爷吧。

我说,二爷离世得早,家里人好像很少说起。

爷爷说,你二爷的事只有我能说得清楚,这么多年了,一直不愿提起,是因为太让人伤心了。

我立时兴趣大增,催着爷爷快说快说。

你知道我叫王家兵,但你还不知道你二爷叫啥名吧,他叫王家勇。那时候,我家,哦,应该说咱家,住在齐县一个叫大湾的村子。在北方山区,像咱们家这样的庄户人家,有几亩薄地,你太爷勤事农活,你太奶奶善持家务,日子还算不错。

你太爷和太奶都粗识字,还能粗算数。因此,我和你二爷兄弟俩,从小扫了文盲。说实在的,你二爷虽然比我小两岁,但他面相清秀,身架高挑,脑子灵光,记忆力牢,学东西比我快得多。那年我二十岁,你二爷十八岁,你太爷就送我到十五里外的县城,在一家布行当学徒,你二爷跟着你太爷伺弄那几亩地。

我当时想,你二爷比我聪明,去做学徒可能更好些,前程更远大,你太爷之所以让我去学徒,大概就因为我排行老大吧。

三年后,我已经在布行做了账房,很得掌柜的信任和器重。你二爷也娶了你二太奶,独立门户成了家。你二奶是邻村的,叫丛草,人长得好,还勤快能干。一年后,你二奶生了个女儿,记得叫红果,全家人喜欢得像得了珍宝似的。

大湾村坐落在齐家大山的北面半坡上。齐家大山东西绵延百里,山势不是很高,但北面比较陡,沟壑相连,山道崎岖。山上草厚树深,狼、狐、獾、兔以及野鸡经常出没。山下是沿山根的河沟,最深处是几十丈的悬崖,出进村子有一段路就在那悬崖边上,只有能过一辆马车那么宽,而且弯弯曲曲,高低不平,但那是大湾村往山外的唯一通道,村里人把那段路叫崖边子。

大湾村总共十几户人,姓齐的占大多数。齐家人几乎各个蛮狠霸道,不管啥事,只有他齐家的理是天理,别的人没有言辩的份。包括咱们王家,虽然你太爷委曲求全,但还是时不时要受欺辱。那齐家人说,齐家大山当然是他们齐家的,山梁上的野果子熟了,齐家人要尝第一口鲜;山沟里早晨第一瓢泉水,要齐家人先舀;路窄处碰面了,要让齐家人先过。谁若犯了这些大大小小的规矩,他们就处处寻事为难,让你没路走,直到你低头认怂。至于那山为啥叫齐家大山,没人说得明白。唉,当时也是没办法,齐家家口大,人多势凶,只好忍气吞声了。

齐家撑头的是齐老四,长得精瘦,粗眉暴眼,嘴巴利索,做事刁蛮,齐家大小事都是他在阴处拿主意。齐老四能在齐家说了算,除了他人精明,就是他还有靠山。他大舅子是县衙的师爷,小舅子是个带兵的,有人说是土匪头子,有人说是国军的什么官儿。

齐老四有个儿子叫齐天寿,年岁和我一样大,平日里见他不多,只听说他总爱骑个大马三天两头儿往县城里跑。我、你二爷和他虽是同龄人,但跟人家说不上话,基本没有什么交往。我在县城做工几年,从未见过他,曾经打听过,有人说他整天泡在酒馆里。

不幸的是,你二爷偏偏和齐天寿结下了仇怨啊!

那年夏天的一个午后,你二奶奶挺着已经有五个月孕期的身子,在村东崖边子上面一块玉米地里薅草,两岁多的红果在地头上玩耍。你太爷和你二爷在村西山上一块地里忙活,你太奶身体不好,缓在家里。

太阳快落山时,小红果拿着你二奶奶脱下的麦秸编的草帽,一会儿戴在头上,一会儿又扔高了去接,玩得笑如铃响。突然一阵风刮来,把草帽吹起,轱辘一样从地里向崖边子滚去。你二奶奶看见,急忙追过去捡。

事也凑巧,你二奶奶刚从土坎上跳到崖边子时,齐天寿骑着大马从县城回村里,正好跑过那里,马一下就受惊了,猛地啸了一声,前蹄急停立起,齐天寿被掀下背来,着重摔在路上。

你二奶奶当时还没意识到是自己的突然出现惊了马,反倒她自己被惊了的马和摔下来的人吓呆了。

那齐天寿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左手捂着自己的右胳膊,怒冲冲瞪着你二奶奶,满嘴喷着酒气,恶狠狠地骂道,你个骚女人,鬼一样冒出来,想害死我啊!

你二奶奶不明就里,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齐天寿又怒又狠,不由分说,猛地扑过来,飞起一脚踢向你二奶奶隆起的腹部。那崖边子本就只有两步来宽,你二奶奶又站在靠外边,齐天寿一脚踢来,你二奶奶躲没处躲,被他狠狠踢中,向后趔趄了几下,就从崖边子滑了下去,掉下十几丈的深崖。

那齐天寿根本没管你二奶奶的死活,骂骂咧咧地上马走了。

当时,多亏在不远处有个同村的人看到了事发过程,连忙跑回来偷偷报了信,不然你二奶奶怎么死的都没人知道。

你太爷和你二爷知道出事了,急忙奔去崖底,找到你二奶奶时,人已经没气了。

村里人帮忙把你二奶奶抬到家里停下,一家人哭得天昏地暗,你二爷几次背过气,被掐人中救过来。

天都黑了,你太奶奶哭着哭着,猛然想起红果,问红果呢?问谁谁不知道。终于想起红果跟你二奶奶下地去的,大家伙都被你二奶奶的事忙乱了,没有人想起把红果领回来。

你二爷一下惊醒过来,疯了似的,跌跌撞撞往地里跑。可是,红果不见了,永远不见了!

第二天,有人在那块地不远处的草丛里,看到一滩血,跟前还有一只小鞋,拿给你二爷看了,确认小鞋是红果的。大家伙猜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红果被狼叼去了。

第二天,我一得到信儿,就辞了工赶回家。

在村里人帮助下,我和你二爷栖栖遑遑葬了你二奶奶。在你二奶奶的坟头边,你二爷执意起了个小坟堆,把红果留下的那只小鞋埋了,说让红果陪着她妈。

时日不长,你太奶的身体就不行了。她本来心口子疼的病就很重,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病弱之躯很快垮了。

抬埋了你太奶,百日还没过,你太爷因伤心过度,一病不起,也撒手走了。

我和你二爷,觉得天塌地陷了一般,哭干了眼泪,嚎哑了嗓子。不到半年,俩人都黑枯干瘦,整个走了人形。

我们俩天天商量着怎么讨回公道,为你二奶奶和未出生的孩子、红果,还有你太爷和太奶,一家五口人命报仇。事发后,你二爷、你太爷和我,多次到齐全福家找齐天寿要个说法,那齐天寿躲着不见人,齐全福一推六二五,啥都不承认,说你家死了人,跟我齐家有啥关系,由你说我儿天寿做的,谁见着了,让他出来作证。

当然,我们最先想到的是去县里报案,状告齐天寿杀人害命,可这条道走不通。一来是那个目击者突然封了口,说啥也没看见,啥也不知道,没了关键证据和证人,这官司打不成;二来齐家有硬靠山,那世道没王法、天理,告也是白告。我和你二爷合计来合计去,最后决定自己想办法复仇。

这中间,我和你二爷还干了一件事,就是通过四下打听,多方跟踪打探,终于找到了可能是害了红果的那狼的窝,而且只有两只狼经常出没。之所以断定是那个窝狼,因为在那个狼窝边的草丛中找到了与红果的衣服相似的几块布片和血迹。

我和你二爷铁定了心,人的仇和狼的仇都要报。于是,我俩除了睡着了,就做一件事,反反复复地琢磨报仇的法子。

方案有了,而且越来越清晰周密,我们开始按计划行事。

我们决定先对狼动手。

那已是第二年的夏天。我和你二爷探到那窝狼已经下了崽,觉得时机到了。

我俩找了几个经常打猎的人,求他们讲狼的习性,如何防避狼的攻击,了解了许多有关与狼斗的细节。甚至有一个猎户人,晓得咱家的狼仇,说愿意帮忙一起干。你二爷说,好好,用得着会来找你。我们心里有了底,一切准备妥当。

那天傍晚,我俩猫着藏起来,一直等到那两只狼一前一后出窝,渐渐跑远了。我俩迅速靠过去,看见一个半人深、一丈见方的土坑,坑里有个洞口,那就是狼窝了。我说我下去,你二爷不让,说我要亲自给娃报仇,哥你在上面守着。你二爷手里握着一把尺余长的刀子,毫不犹豫地跳下坑,一躬身钻进洞。立刻,洞里传出一阵吱吱的叫声。

不一会儿,你二爷钻出洞,我伸手一把把他拉上来,俩人撒腿就跑开了。跑出好远,我才问你二爷,一共几个?都宰了?不想你二爷说,一共5个,我没宰。我惊问,咋了么?你二爷说,我临场改了主意,觉得一刀宰了不解恨,就一个一个给挖了眼珠,让那老狼遭报应,也受够伤子的痛。

接着,我们谋划解决齐天寿。办法是早想好的。

那天大早,我们盯着齐天寿骑他那匹马又进诚去了,立即开始准备行动。商量好的,我俩要在崖边子齐天寿把你二奶奶踢下崖的原地下手。事先,我俩用竹篾制了一个硕大的背篓状的头具,上面糊上白纸,求一位会画老戏妆的老汉,用艳色画了一个龙头豹眼虎口的怪兽像,随身带上备用。我先在崖边子前面百十步的树林里藏身守着,还是太阳快要落山时,看见齐天寿骑马过来,跑得还很快。我按事前约好的,拿出一面圆镜,连忙借太阳反射光向你二爷那儿晃了几晃。你二爷一看到镜子的光闪,立即做好出击准备。待那马跑过来,你二爷攒足了劲,憋满了气,身顶那个狰狞怪兽的头具,呀呀狂吼着,从土坎上猛然蹦出来。那马这回是真的惊了,竟没有停步,一拐头直接冲出崖边子,连马带人掉下了崖,摔了个血肉模糊。

家仇已报,我和你二爷连夜逃出村子,翻过几架山,到一个远房的亲戚家暂时落脚。

在这里,我们听到有一只叫红军的军队要经过,说是为穷人打天下的队伍。我和你二爷正走投无路,当下决定投红军去。那天,红军的先头部队到了,我俩报了名。

就在这天下午时分,你二爷犹疑地对我说,咋办?要走了,事儿还没办完。我知道他指的是啥事,就问,你是要把那一窝狼崽子收拾了才甘心。你二爷坚定地点点头。我劝道,算了吧,咱现在要去干正事大事了。你二爷直摇头,说这样走了我心不定。我只好说,那我跟你去。你二爷不答应,说哥你在这儿等队伍过来,这是咱俩日后的前程,别错过了,我去找那个答应帮忙的猎户搭个手,今晚把事儿办了,赶明儿回来,咱一起跟红军走。我见他主意已定,知道挡不住他,只好说那你小心些。你二爷果断地一扬手,说哥,你放心,几个瞎狼崽子,我还收拾不了。

你二爷走后,我心里一直不踏实,心里疙瘩了一夜。

第二天天没亮,那个猎户慌慌张张跑来,吞吞吐吐的,只说你二爷没了。我一下子慌了神,一把揪着他的衣领,吼道咋回事,不是你陪了去的吗!那猎户落着泪,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明白事情经过。他说,昨天你兄弟找到我,拉了我去宰狼崽子,我俩擦黑就去了。等到那老狼离开,我俩来得狼窝跟前,你兄弟让我在上面守着,他自己提着刀跳进土坑,不料他刚落地,那狼洞里突然奔出一群狼,嚎叫着一拥而上,你兄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群狼扑倒了,顷刻间人被撕咬得血肉四溅,眼看着来不及去救,我只有跑了来报信。

后来,我们推测,那群狼崽子被你二爷挖眼睛时还小,几个月已经长大了,因为眼睛瞎,不能出窝自己觅食,只靠老狼喂养。老狼叼回食物,往坑里一扔,那饿急了的狼崽子听到响声,闻到味儿,便扑上去争抢。那天你二爷跳下去,狼崽子把他当食物抢了。

当时,我悲痛欲绝,正抱着头哭,红军的先遣队队长过来问哭啥?我哽咽着说了你二爷的事。那红军队长高声叫道,嘿,王家勇已经报了名,就是咱红军的人,咱红军有仇必报,你们几个过来,带上炸药,立马去把那窝狼给炸了。

当天,我们几个在猎户的导引下,盯准时机,把老狼和狼崽子一窝端了,又在坑里捡了些人骨,埋在你二奶奶和红果坟旁,连夜赶回来,随红军队伍走了。

爷爷讲完,我俩已是泪眼婆娑,手紧紧握在一起。过了好一会,爷爷才叹道,多少年了啊,你二爷的事像块大石压我在心口,现在讲出来了,反倒轻松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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