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8 刘姥姥:这个看客不寻常

刘姥姥:这个看客不寻常

作者

冰儿

刘姥姥这个人特别接地气。我常常想,曹公塑造这个人物的目的就是让我们明白,这世上所有的故事,都要有个特别的看客,这个看客距离我们不是遥不可及,而是伸伸手就能抚摸到的那种。由她来领着我们把古代豪门的帷幕掀开,把一个乡野村妇的“豪门探险”故事进行到底,且会遭遇种种的妙趣横生,满足众多看故事者的心理,当真是一件最有趣不过的事情了。

这段时间特别火的一个帖子就是“贫穷限制了你的想象力”,大谈种种有钱者令人咋舌的举动和做派,那么我就想到,《红楼梦》中的刘姥姥,不也是这样一个被贫穷限制想象力的人吗?她在进贾府之前,也只是仅仅听过贾府的气派,她穷其一生都没有见过的奢华,在她踏进荣国府的那一刻,猝不及防地迎面撞来,彻底满足了她对富贵人家的认知渴求,也利用自己乡野大佬的完美智慧,完成了自己家族的小小飞跃。

刘姥姥,也就是凭借这样的反差萌,牢牢占据了读者的心。

刘姥姥:这个看客不寻常

刘姥姥特别普通,普通得像尘埃里的一粒沙子,在某个平常如无数农家院里草芥呼呼疯长的冬日里,女儿女婿因为家穷揭不开锅而无限惆怅时,我们的刘姥姥忽然就想起了贾府。如果一定要扯上什么干系的话,那无非是因为当年她女婿的爹,曾经在京与凤姐的父亲王子腾同朝为官,认了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同宗之亲。听起来很有点不靠谱是不是?但是,刘姥姥就抓住了这一点,要来贾府“打抽风”了,我们看客希冀的精彩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想想是不是呢?看了大观园里那么多酸文假醋的陈腔滥调,起个名都要文绉绉地商议半天;那么多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到底是怎样的呢?那只睡觉的大仙鹤到底卧在园子里的什么地方?怡红院里到底是怎样个富丽堂皇、旖旎温柔?这些丫鬟小姐们自己住的地儿再美,没有第三双眼睛帮我们一探究竟,该是多么遗憾的事情?

于是啊,我们的刘姥姥就如此适时地登场了。想想曹公有趣的笔法吧,我当真是佩服得紧。想贾府结交的人物,要么皇家亲戚,达官贵人,要么仙风道骨,风流雅士,然而,他笔锋一转,在如此轰烈浩大的人际关系网中,旁逸斜出了一个小小的枝丫,让一个千里之外的农村老太太,帮着我们敲开了贾府的大门,从一个戏外人的角度,真切真实地让贾府的每个人物在她面前粉墨登场,在我们读者面前一一亮相,尽展风采-------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刘姥姥牵着板儿,带着几分表面的小心翼翼和骨子里莫名的自信豁达,从那条家乡的泥巴地里一路走来,女婿王二狗早就替可爱的板儿安排了用处,刘姥姥拉着板儿,似乎一切的尴尬就能随风散去,是的,5、6岁的板儿就是她手中最好的道具。

一老一少,带领我们,以最寻常人的眼光,把偌大贾府里的日常起居,吃穿用度、夫人小姐公子哥儿,丫鬟仆从跟班小子,一一拉近镜头,来了个精准的聚焦,且刘姥姥也是其中的一个主角,她把有求于人的目的用精明与通透紧紧包裹,故意把自己打造成了一个出色的丑角,让我们在开怀大笑之余,也不免对贫穷与富裕的阶层之差别深深慨叹几声。

刘姥姥:这个看客不寻常

在刘姥姥进大观园的这几个章节里,面对俗气与高贵,贫穷与富贵,贾府里每个人都被曹公拉到台面不动声色地过滤吊打了一番,其实这非贬义,阶层固化本就难以逾越,人性里的弱点也不必过于苛责。这就是一幅活生生的社会百态图:周瑞家的并非真心帮刘姥姥,而是为了展示自己在贾府也是有几分面子的人物;尊贵慈祥如贾母,虽然一口一个老亲家,却遮盖不了自己身上那种浓厚的优越感和恩赐欲;清高绝尘的林妹妹,也会对一个乡野村妇脱口而出母蝗虫之评论,不乏尖酸讥诮;自诩一心修行的妙玉,对刘姥姥用过的茶具都要即刻丢弃,全然没有平等之心;也就宝哥哥带了几分天真的善意,凤姐带了几分真诚的人情,袭人和平儿带了几分淳朴的宽容,有一些亮亮的暖色。但这些其实都没有什么,更不值得讨伐,因为这就是生活的百态。

同样地,刘姥姥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相反,她很受用。卑微如草芥的乡野老太,凭着一己之力成功地把自己推销到大观园,不过就是扮个小丑哄老太太开心而已,刘姥姥心里明镜似的,这是她的生存智慧,或许她早就具备这样的非凡智慧,只是没有展现的舞台,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个舞台,她一定会牢牢把握这样的机会,这有什么难吗?无非就是吃吃喝喝扮扮小丑,且能轻松扫走贾府地缝子里的小钱,回去在女儿女婿面前扬眉吐气一番,还有比这个更划算的事情吗?所以,也不要以悲悯的眼光打量刘姥姥,你以为大家在看她出丑,她其实也在看贾府一众人的心思与做派,好拿回去讲给她没有见过世面的女儿女婿和乡里乡亲们。

而我们,也随着刘姥姥的脚步一路跟随到了大观园,没有什么比刘姥姥的亲眼所见与亲身经历更有说服力的了,以前的大观园在我们眼里如云似雾,而刘姥姥愣是拨开了这迷雾,让我们活色生香地经历了贾府的奢华,正因为刘姥姥这个最平凡的视角,才让我们感到这些描述震撼而亲切,且如此过目不忘:

缀锦阁里乌压压的围屏,桌椅,大小花灯之类,五彩炫耀,各有奇妙;盛着各色折枝菊花的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捏丝戗金的五彩盒子、四楞象牙镶金筷子……跟着她穿过翠竹夹路的潇湘馆,看老祖宗给她的宝贝外孙女配置糊窗子用的软烟罗;得以近距离观赏三姑娘探春的三间阔朗的大房子,看看那张花梨大理石大案,磊着各种名人法帖,那十方宝砚,各色笔筒,以及那幅《烟雨图》;藕香榭的水亭子上也铺排开了戏班子,借着水音,坐船吃酒,美美地听一番柔媚唱腔;见识栊翠庵的妙玉用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过来老君眉孝敬贾母;跟着刘姥姥听凤姐讲茄子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钉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成了茄鲞;最后,还跟着醉眼朦胧的她,闯进了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凿花醉的怡红院,卧在了宝哥哥最精致的床帐里,扎手舞脚地醉眠了一会儿……我们目不暇接地跟着刘姥姥在大观园里左冲右突,贾府的奢靡阔绰与富丽堂皇在我们面前霎时间立体化起来,如果没有刘姥姥这个参照物,哪有这样精彩的视觉盛宴呢?

在刘姥姥游玩大观园的这出戏码里,她成功地驾驭了凤姐和鸳鸯赋予她的搞笑角色,且异常出色和游刃有余。但我说过,刘姥姥是通透的,智慧的,看看过后刘姥姥那句总结就知道了:

刘姥姥:这个看客不寻常

“看着李纨与凤姐儿对坐着吃饭,叹道: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这句话怎么样?这其实就是明白告诉凤姐:别觉得我不懂,其实我心里明白着呢。我觉得,听见这句话,王熙凤心里断然是佩服刘姥姥几分的。所以才和鸳鸯双双给刘姥姥赔不是。刘姥姥接下来的话更是睿智通达:“姑娘说那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儿。我要心里恼,也就不说了。”看吧,从头到尾,刘姥姥只是配合你们演戏罢了——谁又比谁尊贵呢?

记得有这样一句话:无论你上到哪个台阶,阶下有人在仰望你,阶上亦有人在俯视你。你抬头自卑,低头自得,唯有平视时,才能看见真实的自己。我觉得,刘姥姥虽大字不识,却深谙此法。

并且,刘姥姥每每说的话看似平实,实则醍醐灌顶:“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一句话让贾府和老太太受用无穷,却也揭示了人类最深刻最不愿被人承认的那个真理:阶级是存在的,生而为人,本身就不可能处处平等。但刘姥姥更高明的点在于:我知道不平等,但这种不平等我却坦然接受,大有我认识生活的残酷,但我依旧全心全意热爱生活的范儿。这个老太太,可不就是个哲学家?

哎呦,这个看客不寻常,她用最独特最搞笑的方式带我们走入豪门,不仅遍观了芸芸众生的缩小版,还深深见识了人间的万千百态,给我们上了最生动的一堂课。千万别小看了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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