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9 关于“土”的联想

日前上超市,土鸡蛋赫然入目。价格高,十几块钱一斤。占位也高,土鸡蛋们仿佛活眉现眼,透着高傲。那些只标注鸡蛋二字的洋鸡蛋们,则显出点自惭形秽。想到在一个景区,树阴下稳坐几农妇,膝下几个小篮子,旁边摆个字牌,大书三字:土鸡蛋。“土”字还加粗笔划,放大字体,也卖到十元一斤。超市里也有土猪肉,30多块一斤。土鸡,土鸡蛋,土猪肉,各种土特产,土字号,成了一张牌,一面旗,打的就是生态环保,放心,比洋字号还洋气!

关于“土”的联想

什么是土鸡蛋?简单说就是农民家养的鸡下的蛋。加一个“土”字,以示区别于洋鸡蛋。说明这洋鸡蛋后来居上唯我独尊的历史已经结束,土鸡蛋卷土重来,扬眉吐气了。

农村曾经家家养鸡,后来洋鸡来了,扩张地盘,家鸡迅速失势,吃不开了。洋鸡不一定就是外国来宾。国人有个习惯,只要是后入为主,对原有事物取而代之者,一概称之为洋。这洋鸡,洋人般身高马大,下的蛋大也多,声誉好,因而洋洋得意。家鸡蛋反主为客,还莫名其妙被加个“土”字,一时威风扫地。不少人家淘汰它们,直到很少见到。到今天,人们终于明白,土生土长的家鸡原来有它的优点在,有它不可替代的品质。我很快意,对那些洋字号发着阿Q式的感慨:你们也有今天!

我的思路从这一个“土”字伸展开去,想到很多。

万物土里生。土地是农民的命,农民的根,农民的魂,农民的最亲。祖祖辈辈土里刨食求生存,土里生土里长,最后还得土里埋。不管你在哪里,是城市还是农村,不用查八辈,稍加回忆都是农民。即使你离开农村了,但要吃饭,就注定了和土地永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关于“土”的联想

我们曾经为这个土字奋斗,为那回不去的故土流泪,为那破碎的国土流血。国土,乡土,故土,这些很有温度的词汇字眼,一读一写一眼泪。一说国土,必然想到收复失地的民族英雄们。一说乡土,必然想到那远在山区的故乡,那一方热土。中国经历了这么多的战争,想想原因也不复杂,一是为了国土,如抗日战争以及多少抵抗异族入侵的战争。二是为了土地,如解放战争以及多少次农民起义。伟人说得好,中国的问题核心是农民问题,农民问题核心是土地问题。

然而不知何时起,人与土地的感情日益淡化,甚至看不起土地,总想着脱离土地。想过得比人家好,比前辈好,就得离乡脱土,离得越远脱得越彻底越成功。

肉体上想离开,精神上也疏远她。一个土字,简直避之唯恐不及。所有陈旧的不合时宜的行为,都被贴上土的标签。要埋汰贬损一个人,先用这土字做文章。飞一顶帽子过去,说他“土”,杀伤力极强。什么土里土气,土得掉渣,什么土语土方土办法,什么土包子土老冒土脑壳土财主土皇帝,立刻叫他垂头丧气。高中时两个同学,同名同姓,为区别计,一个被叫土志才,一个则称洋志才,一“土”一“洋”,定格了二人的姿态。一字生色,一字失色。一个愈加土头木脑,一个日益趾高气扬。

土,土地,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何苦对她情薄如纸。人,欠土地的太多,简直忘恩负义。

土,就这么拖累我们?这么埋汰我们?

我不说人人天天得吃饭,不说食物终归来自土地,只说我们似乎尚未重视土在粮食之外给我们的那些恩惠。

曾与一个老教授有一番对话。他说,有几年孙子身上总出黄豆大的水淋泡,跑了多少大医院,花了几千块钱,总不好。最终他作主,带回山西老家,“放养他”(教授原话),天天跟一伙小孩玩, 爬土堆,耍土面,光了腿脚,甚至赤条条去土里淘。“不就是回来连头带肚洗一通嘛?土是不脏的。”这样一个暑假过来,小孙子的水淋泡竟然全消失了,而且没有复发。

关于“土”的联想

这话叫我想起了在内蒙搞建筑的同乡。民工们都穿胶鞋,脚捂出了问题,痛苦,还传染,难治。后来转到一片沙土地,鞋子被流沙和土面灌满,行走艰难,干脆当赤脚大仙,趟着尘土细沙走路,所有人的脚气都不治而愈了。

想起了“老娘土”。老家青年出国打工,都带一包家乡的细土面,水土不服时,泡水喝下,十分灵验。

上述事例,我称之为土疗法。现在各种疗法都有,什么沙疗法,晒疗法,气疗法,好像还没听到有土疗法。不知道能不能算一条思路。

在那大公园外边,教授继续侃侃而谈。“现在到处硬化,看不到一片土的地面,未必就对。人是从土里淘生活的,土是根本,连土都看不到了,连土气都嗅不到了,岂不成了无本之木?家长也不叫孩子沾土气,说有细菌,会生病,但土里就没有有益的东西?有致病的东西就会有治病的东西,为什么对这土那么畏惧呢?”教授就是教授,高谈阔论。

“土是不脏的。”教授的话在我耳边回响,似曾相识。是的,家乡老一代农民就认为,土不脏,土面子一洗就净,甚至一拨拉一搓手,抓过红薯馒头就是一口。更有甚者,他们说,没有这土面,哪来吃的那小麦面?

然而,而今,屏蔽土地的又岂止城市?就连农民自己,也以眼不见土为净。农家的院子,都不再留一片土,留一个树坑,完全硬化,这好不好呢?

公园外,与我长谈的教授突然愤愤然:“一听脱土这话就来气。有些土不能脱。儿媳我管不着,儿子只要回家,我就带他去地里走,沾沾土气。”

历史是多愁善感的诗人,一边执着地前行,一边在留恋曾经。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藕断丝连,飞来飞去飞回来。它舍不得与以往彻底割裂决绝,事实证明它又是对的。

我想到在太行山上,跟一位名作家同行,车出于幽谷驶上岭头时,听他幽幽地说了一句话:“保留一点原来!”

精辟,深刻!好一个“保留一点原来!”

家乡农民酷爱土地。有源远流长的土文化,土崇拜,甚至土图腾。村庄无论大小,一定要在显眼部位盖个土地庙,就是这种信仰的具象化。论人气与香火,最盛的也是土地爷。最草根的神,最接地气的神,是土地神。这土地爷,土地公公,笑容可掬,平易近人,乐嗬嗬地坐在村头,给人以温暖与希望。不只是农民,就是孙悟空,有了难事也总先找土地老儿,其后才是如来玉帝观世音。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小孩子乐土。土是我们的起点。童年,摸爬滚打在泥土中。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我们的游戏,和拿手好戏,是土,是泥巴。

关于“土”的联想

赢泥放炮,捏泥孩子,掏小窑,是我们的经典课目。我们无师自通,有与生俱来的本事。一群小孩子,个个一额头泥巴,为图爽快,有时还一丝不挂。用极细腻的泥,在石板上,在光洁的地面,揉无数遍,像极了母亲在案板上揉面,使之筋道绵软,直到化为绕指柔,捏一种泥炮。我们把泥团捏出钵盂状,就是猪八戒化缘的那个。大家都做好了,把那泥钵向石板上飞速扣下,清脆一响,这泥钵底部便炸出一个口子,按炸口大小,居中情况等等定输赢。做好不容易,放好也不容易,要使之不“坐”,不“卧”,不“坨”,得有功夫。

行雨天,一群赤身裸体的泥猴子,玩得乐不可支乐此不疲乐不思蜀。泥孩子捏泥孩子,多好的一个上联呢?只是对不出下联。不会精雕细琢,写意而已,粗具规模而已。无意中呈阳性取向,捏出来的清一色男性。

行文至此,想起在国家博物馆看到的非洲木雕展览,跟我们捏出的泥人极度相似,突出四肢和性别特征,个别部位出格夸张。这里边,这后边,会不会有什么必然联系和渊源呢?

也自制乐器,应该叫做埙,我们叫它“谜儿”。做成腰鼓状,水壶状,窗台上晒干,锅灶火烧了,成了不怕水的半陶器,呜呜地吹着,苍凉伤感,单调回环,在村落中流荡,在原野上徘徊。这事看来平常,细思极重,这是在复制祖先的生活。很多极其伟大的事,做到后来不必再做,就凝结保留在儿戏童谣中,这也是。

再说掏小窑。我们村高的土岸边多有古窑址,只剩纵切半壁,坦露着琉璃的窑壁。具体而微,我们就掏小窑。那时去野外玩,爱带小镢头小铲子,是玩具也是农具。到土岸下,成半天掏小窑,尺把深,掏出有门有窗有进深的几间。也往地下挖洞,挖出很深。这些莫知所以的行为,从没有想过问个为什么。后来我懂得了,凡是连为什么也不问的行为,往往是意义很大的。这种集体无意识行为,就是还原祖宗行为,是一种复习与再认。人的记忆,一种是对出生以后的记忆,一种是出生以前的记忆。无论挖小窑还是捏泥人,都是再现复制祖先生活。

2017年,我在北京一个公园里,惊奇地发现,一群小孩子,竟然也在一堆土周围做这掏小窑的游戏。那么专注,惟此为大。我很欣慰地想,小孩子到哪里都是小孩子,没有把一切都忘记。

写此小文中,我作了一点初步考证。不能说对土地,对土气的歧视自古有之。当进入近代,当土与洋,与广,与海,成了反义词对立面,那土字土气就成了落后的代名词了。一方面视野开始宽阔,弃旧图新,一方面虚无主义萌芽,偏颇地把扬弃当成了抛弃。

《红楼梦》中,最能代表土气的是刘姥姥,在大观园中,受够了贵妇小姐们的戏弄,林黛玉竟然叫她母蝗虫,这是林黛玉最为我不能容忍的品质瑕疵。但遍观全书,无论对刘姥姥,还是对那些下人奴仆,没有出现“土”这一字眼。但是到了清末四大谴责小说中,这种着眼于“土”,对乡下土财主一类人的嘲笑,就开始出现。很能说明问题。上述认识或欠周延,恳请方家指正。

我还是赞成那教授的话,有些土不能脱。有些土不能离。对土地,对土气,那么决绝,可能要付出代价,遭到报复。更不用说处处进逼挤压,以致耕地面积锐减。看到那大字标语,“但惜尺寸地,留与子孙耕”,痛心疾首,我都不忍卒读。

诗曰:喊一声国土,

他壮怀激烈,栏杆拍遍;

叫一声乡土,

我愁肠寸断,泪流满面。

历史就在身边,

片刻就是千年。

不要说近道远,

脚下踩的就曾是地平线。

为了明天,

珍重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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