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些人，无肉不欢。
也总有一天，会望肉兴叹。
这一天，从天而降，突然遽然悍然，将你的青春腰斩。
我忘不了，去年春天在老家“丁记”麻辣羊蹄小馆吃得热泪盈眶的那顿饭。
还记得“夜雨剪春韭”么？暇时练毛笔字，我爱写老杜这首《赠卫八处士》：“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写此诗时，杜甫四十八岁。人到中年，与发小玩伴卫八兄弟久别重逢，感慨万千。喝碗黄酒，挥洒诗篇。诗句浅近平实，意蕴厚重绵长。
我老家在河南、湖北两省交界的M小镇，去年春天回村盘桓小住，儿时伙伴约我吃饭。还是到镇上，还是那家丁记麻辣羊蹄小馆。
麻辣羊蹄一大盆子，鸡鸭鱼肉一大桌子。鸡是村里的柴鸡，鱼是河里的野鱼。羊蹄，是镇上的“屠场羊蹄”，从早晨刚刚宰杀的本地山羊身上卸下来的。昨天，这群羊还在东坡吃草。烹菜师傅，是三十年前那位大师傅的儿子，厨师虽已换届，味儿还是那个味儿。然而，面对满桌家乡美食，我大吃了几口就吃不动了。
呜呼！人生到中年，食已不胜肉！我们是青春已渐行渐远的70后！
酒酣间，惊悉我们那一届小学的同班同学，三十多个兄弟姐妹，已经走了五六位！其中包括我的一位堂兄和一位早年邻居姑娘。这些小伙伴，因为无法适应剧烈的现代化城市化进程带来的挑战和磨难，三四十岁的青壮年就一个个意外倒在半路上！满座惊诧，潸然泪下。
我一下子就想起齐邦媛教授《巨流河》中的一个细节：几十年未曾谋面的老同学，白发苍苍缠绵病榻之年，终于在病房相见了！老泪纵横，执手相看泪眼 ，竟无语凝噎！不知说什么。哆哆嗦嗦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纸，上面写的正是杜甫这首——《赠卫八处士》！俩人一边读诗，一边泪奔。一生情，一世爱，啥都不用说，全在这诗里了！
逝者不幸长眠，生活还要继续。餐毕回到村中老宅，嫂子们讲，如今村中娶媳妇流行“一动一不动，万紫千红一片绿”。一动，是要配辆汽车；一不动，是要套房子；万紫，是彩礼要有万张五元紫钞；千红，是千张百元红钞；一片绿，是百张五十元绿钞。再加办婚礼摆酒席，娶个儿媳妇没四五十万下不来。听得我目瞪口呆。
物欲高炽拜金横行，农村实已不让都市。趁微醺坐着小哥的摩托车游荡在儿时玩耍的田野，想起三十年前的童年。多么留恋当年，多么怀念童年时的故乡——炊烟袅袅，屋舍俨然，耕者暮归，牛羊回圈，酒一般的夕阳，诗一般的落霞……
许多年前，沈从文在《长河·题记》中谈起创作小说《边城》的原因时说：“1934年冬天，我有事从北平回湘西，由沅水坐船上行，转到家乡凤凰县。去乡已18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的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的那点正直朴素人情美，几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的人生观。”
这段文字，读来令我心惊肉跳，如芒刺在背。和我一模一样的痛感，沈先生八十多年前就遇到了。今年春节，我刚刚去了湖南凤凰小城一趟，古城完全变成了乱哄哄的农贸市场，小贩纵横，叫卖沸腾。车一入城，便不断有嘿嘿的汉子迎上来，像劫道土匪一般向你搾开右手，在耳边厉声吆喝：“停车费五十！停车费五十！”
人情荡然，人性堕落，人味全无，城乡一体钻进钱眼。长使人，有一种逃无可逃的悲摧。少年为贫穷所迫，逃到城里；如今厌倦城里套路深，但老家故园已回无可回。那个炊烟袅袅男耕女织一辈子只爱一个人的故乡，无可挽回地永远消失了。
你有没有也曾在酒醉的深夜里醒来，茫然问自己——我到底活在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如今到底是个啥时代？原北京鲁迅博物馆馆长孙郁教授说，这是一个无智无趣的时代，人脑门上只一个大字——钱。有钱人，说啥都是真理；没钱人，说啥都没人理。复旦大学张维为教授说，这是一个低智商的民粹时代，英雄绝迹，竖子成名。过去孔子孟子站的讲坛，现在是“首富”们和骗子们在讲致富经。
四十不惑，却越来越困惑。世界，似乎越来越面目全非；生活，似乎越来越危机四伏；未来，似乎越来越难以预测；命运，似乎越来越不可把握！难道，真如奥地利大才子赫尔曼·布洛赫所言，人生是一个——“精神世界和价值追求逐渐贬值消逝直至崩塌的沉沦过程”？
犹忆1990年代上大学时期，有一位偶来串课的政治系老师，他生于1960年代初，大学毕业于1980年代初。临毕业某次课堂，他对迷迷瞪瞪的我们说，“你们这一代大学生其实最可怜。我们60后这代人，是象牙塔里最后一代理想主义者。你们70后这一代，将完全是被工业化牺牲掉的一代。你们的一生，没有理想追求，只有利益征逐。”
而今，回头望望70后走过的路，一步步都是心酸泪！我们上小学时，大学不要钱；上大学时，小学不要钱。没进大学时，工作包分配；大学毕业时，自谋职业吧。单身逍遥时，结婚就分房；到娶老婆时，取消福利房。没钱买房时，房价一千五；攒够首付时，涨到一万五。想再生一个，政策不允许；四十生不动，二胎放开了……命运，似乎给70后开了一个大玩笑。
想想我那些早逝的小学同学，想想城里那些困在房贷路上的房奴小伙伴，还有那些挖空心思搞钱移民海外的“人生赢家”，看看遮天蔽日的浓重雾霾，想想病房中呻吟的癌症病号，再读读杜甫这首诗，再品品老师那番话，仿佛懂了。
蒋勋说，“一个唯利是图的社会，每一个人都会在物化自己与他人的过程中成为受害者。”多么痛的领悟，物怎么能是人的全部？谁不愿摆脱困惑枷锁，物欲束缚，轻松信步！
历史总在悲剧中前进。朋友，啃完羊蹄，请干了这杯酒！伤感挥泪洒别后，还要继续赶路！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爱和痛。人这一辈子，二十岁出门远行，三十而立，四海漂泊，吃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谁没个八灾九难？不可能十全十美。不苦于山，必苦于水，不同的是应对苦难的态度和方法。
有人怨天尤人悲悲戚戚，横鼻子竖眼，仿佛全世界都对不住他，最后世界还真是对不住他了。有人坦然面对，向哭而歌；在水侣鱼虾，在山友麋鹿；在山穷水尽中活出柳暗花明，鸟飞鱼跃。
是的，命运只会眷顾那些坚定者、奋进者、搏击者，而不会等待犹豫者、懈怠者、畏难者！人活着，需要一股精气神！
“作之不止，乃成君子”。脚踏实地，往精彩处活！
作者简介：老周，毕业于河南大学历史系。办过美食杂志，经营过高端餐饮，资深吃货，资深美食评论人，在纸媒发表美食文章两百多万字。人活着，无非是遇到些有趣的人，经历些有趣的事，再明白些道理。老周陪你聊聊那些有趣的吃——写给所有崇尚文明、向往真知，对人生有所追问的人。人生路漫漫，风景无限好。朋友，慢慢走，欣赏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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