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人講究“玩味兒”。
“玩味兒”是個說不清的概念,但肯定包括擺譜、露臉、愛面子、講排場等內容在內。說到底,這也是咱們中國人的“國癖”。但凡中國人,都多多少少有些愛面子、講排場的。但似乎只有武漢人,才把它們稱之曰“味”而視之為“玩”。武漢人喜歡說“玩”這個字。比如談戀愛,北方人“搞對象”,武漢人則叫“玩朋友”。這話叫外地人聽了肯定不自在,武漢人卻很坦然,誰也不會認為是“玩弄異性”。
這就多少有些“藝術性” 實際上,武漢人的“玩味兒”是很講究可觀賞性的。比方說,大操大辦婚禮就是。婚禮的大操大辦,同樣也是咱們的“國癖”,不過武漢人卻別出心裁。他們的辦法,是僱請“麻木的士”遊街。所謂“麻木的士”,其實也就是三輪車。因為駕車者多為喝酒七斤八斤不醉的“酒麻木”,故美其名曰“麻木的士”。
舉行婚禮時,就由這些“麻木的士”滿載從冰箱彩電到澡盆馬桶之類的嫁妝,跨長江,過漢水,浩浩蕩蕩遊遍武漢三鎮,成為武漢市一大“民俗景觀”。之所以要用“麻木的士”而不用汽車,是因為“麻木的士”有三大優點:第一,載物較少,用車較多,可以顯得浩浩蕩蕩;第二,車身較低,便於觀看,可以盡情擺闊;第三,車速較慢,便於遊覽,既可延長遊街時間,又便於路上閒人一飽眼福。總之是極盡表演之能事。在武漢人看來,只有這樣,“味兒”才玩得過癮,玩得足。
不過,雖然是“玩”,武漢人卻玩得認真。因為誰也不會覺得那“味兒”是可要可不要的東西。所以,當一個武漢人在“玩味兒”的時候,你最好去捧場。即便不能捧場,至少也不要拆臺。否則,武漢人就會祝你為“不懂味”。而一個“不懂味”的人,在武漢人眼裡,就是“夾生半調子”,甚至“差火”到極點,不和你翻臉,就算對得起你。
事實上,武漢人的討厭“(口者)”,也多半因於此。在武漢人看來,一個人要想“玩味兒”或“要味兒”,就不能“(口者)”;而一個人(尤其是男人),如果居然“(口者)不過”,就肯定“不懂味”。什麼是“玩味兒”?“玩味兒”就是“派”,就是“唰喇”,怎麼能“(口者)”?(口者)、尖、癱腔(貪生怕死),都是“掉底子”(丟臉)的事。所以,為了面子,或者說,為了“玩味兒”,武漢人就往往不惜打腫了臉來充胖子,甚至不惜吵架打架。比方說,一個人在另一個人面前“抖狠”(逞兇、找碴、耀武揚威或盛氣凌人,也是“要味兒”的方式之一),這個人就會跳將起來說:“麼事呀!要味要到偶頭上來了!”後面的事情,也就可想而知。
武漢人的“玩味兒”,還有許多難以盡說的內容。甚至他們的罵人,沒準也是“玩味兒”或“要味兒”,正如舊北京天橋“八大怪”之一的“大兵黃”,坐在酒缸沿上“開罵”和“聽罵”也是“一樂子”一樣。事實上,罵人也不易。一要敢罵,二要會罵。如果有本事罵得淋漓盡致,聲情並茂,誰說不是“味兒”,不是“派兒”?
武漢人這種文化性格的形成,有著歷史、地理、文化甚至氣候諸方面的原因。
武漢的氣候條件極差。上帝給了它最壞的地形,——北面是水,南面是山。夏天南風吹不進來,冬天北風卻順著漢水往裡灌。結果夏天往往持續高溫,冬天卻又冷到零下。武漢人就在這大冷大熱、奇冷奇熱、忽冷忽熱中過日子,其生活之艱難可想而知,其心情之惡劣可想而知,其脾氣之壞當然也可想而知。
所以,武漢人有句口頭禪,叫“煩死人了”。當一個武漢人要訴說一件不太開心的事,或要表示自己的不滿時,往往會用這句口頭禪來開頭。比如等人等不來,就會說:“煩死人了的,等半天了,這個鬼人還不來!”要表示討厭某人,也會說:“這個人蠻煩人。”不過這些話也可以反用。比如一個妻子也可以這樣誇獎她的丈夫:“他這個鬼人,曉得有幾(多麼)煩人 ”或:“你說他嘀哆不嘀哆,非要我把那件呢子衣服買回來穿,煩死人了!”這裡說的“煩”,其實就是樂 嘴巴上說“煩死人了”,只怕心裡倒是“不厭其煩”呢!
看來,武漢人是和煩惱結下不解之緣了:好也煩,環也煩,樂也煩,煩也煩,反正是煩。說起來也是不能不煩。1999年“兩會”期間,武漢市人大代表團《新週刊》說武漢是“最市民化的城市”而引發了一場討論。江岸區人大代表王丹萍說:“天熱太陽大,外面髒亂差,怎麼會有好心情?人說女人一白遮百醜,武漢女人難有這福分,動不動就灰頭灰臉,跟進城的農民似的。”的確,氣候的惡劣,條件的艱苦,生存的困難,都很難讓人心情舒暢。難怪武漢街頭有那麼多人吵架了,煩嘛!
事實上武漢人也確實活得不容易。武漢的自然環境極其惡劣,武漢的生活條件也相當糟糕。冬天,北方有暖氣,南方有豔陽;夏天,北方有涼風,南方有海風。武漢夾在中間,不南不北,不上不下,什麼好處都沒有。別的地方,再冷再熱,好歹還有個躲處。武漢倒好:夏天屋裡比外面還熱,冬天屋裡比外面還冷。冬天滴水成冰,夏天所有的傢俱都發燙,三臺電風扇對著吹,吹出來的風都是熱的。那麼,就不活了麼?當然要活下去!
冬天在被窩裡放個熱水袋,夏天搬張竹床到街上睡。於是,一到盛夏之夜,武漢的街頭巷尾,便擺滿了竹床,男赤膊女短褲,睡滿一街,成為武漢一大景觀。在如此惡劣條件下挺熬過來的武漢人,便有著其他地方人尋常沒有的“大氣”和“勇氣”。你想想,武漢人什麼苦都吃過,什麼罪都受過,什麼洋相都見過(包括在大街上睡覺),差一點就死了,還怕什麼?當然連“醜”也不怕。因為他們赤膊短褲地睡在街上時,實在是隻剩下最後一塊遮羞布了,那麼,又還有什麼好遮掩的!
所以,武漢人最坦誠、最直爽、最不矯情、最討厭“鬼做”。“鬼做”這個詞是十分有趣的。它表達的似乎是這樣一種人生觀:是“人”,就不必“做”,只有“鬼”才“做”。既然不必“做”,那就有什麼說什麼,想什麼幹什麼,而不必顧忌別人怎麼想、怎麼看。即便有人不以為然,他們也不會在乎,而只會大罵一句:“闖(撞)到鬼了!要(口者),到你自己屋裡(口者)去!”
同樣,最坦誠、最直爽、最不矯情、最討厭“鬼做”的武漢人,也有著不同於北京人的“大氣”。
如果說北京人的“大氣”主要表現為霸氣與和氣,那麼,武漢人的“大氣”便主要表現為勇氣與火氣。北京人的“大氣”中更多理性內容,武漢人的“大氣”則更多情感色彩。他們易暴易怒,也易和易解;能憎能愛,也敢憎敢愛。他們的情感世界是風雲變幻大氣磅礴的:大喜大悲、大哭大笑,甚至大喊大叫(武漢人稱之為“(口昂)”)。
而且,愛也好,恨也好,哭也好,笑也好,都很唰喇,都很到位:哭起來鉚起哭,笑起來鉚起笑,吵起來鉚起吵,罵起來鉚起罵,真能“愛你愛到骨頭裡”,恨你也“恨到骨頭裡”,一點也不“差火”。這實在因於他們生存的大起大落,九死一生。武漢人生命中“墊底的酒”太多,生活中“難行的路”也太多,他們還有什麼樣的酒不能對付,還有什麼樣的溝溝坎坎過不去!
武漢人確實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因為武漢是“鎮”。
鎮,重兵駐守且兵家必爭之天險也。武漢之所以叫“鎮”,就因為它地處北上南下、西進東征的咽喉要道。由於這個原因,武漢歷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戰爭的陰雲總是籠罩在武漢人的頭頂上。所以武漢人“戰備意識”特別強。他們好像總有一種好戰心理,又同時有一種戒備心理。在與他人(尤其是生人和外地人)交往時,總是擔心對方佔了上風而自己吃了虧。公共汽車上磕磕絆絆,買東西出了點小問題,雙方往往都立即會拉開架式,準備吵架,而且往往是理虧的一方以攻為守先發制人,擺出一副好鬥姿勢。
結果往往還是自己吃虧,或兩敗俱傷。不信你到公共汽車上去看,擠撞了別人或踩了別人的腳,武漢人很少有主動道歉的。不但不道歉,還要反過來攻擊別人:“你麼樣不站好(口沙)!”或:“怕擠就莫來搭公共汽車!”這種蠻不講理的態度當然很難為對方所接受,而對方如果也是“九頭鳥”,則一場好戲當然也就開鑼。武漢街頭上吵架的事特別多,商店裡服務態度特別壞,原因大約就在這裡。外地人視武漢人為“九頭鳥”,認為他們“厲害”、“惹不起”,原因多半也就在這裡。
上海人就不會這樣。上海的公共汽車也擠。但上海人擠車靠“智”,佔據有利地形,保持良好體勢,則擁擠之中亦可得一方樂土,也不會發生“兩伊戰爭”(蓋“伊拉”與“伊拉”都能好自為之也)。武漢人擠車則靠“勇”,有力便是草頭王,老人、婦女和兒童的權益往往難以得到保障,而雙邊磨擦也就時有發生(這種現象因近年來武漢大力發展公交事業而已逐漸成為歷史)。細想起來,大概就因為上海主要是“市場”,而武漢長期是“戰場”。“上戰場,槍一響,偶今天就死在戰場上了!”林彪的這句話,道出了“九頭鳥”的野性與蠻勁。敢鬥者自然也敢哭。“偶死都不怕,還怕哭麼!”難怪武漢人愛看悲劇和愛聽哭腔。
所以,武漢人特別看不起膽小怕事(北京人叫“松貨”)、逆來順受(北京人叫“軟蛋”)和優柔寡斷(北京人叫“面瓜”)。所有這些“德行”,武漢人統稱之為“癱腔”。不過,“癱腔”與“松貨”、“軟蛋”、“面瓜”有一點不同,就是可以拆開來講。比如:“別個(別人)還冒(沒)吼,他就先癱了腔。”這樣的人當然沒人看得起。正如方方所說:“一個人遇事連‘腔’都‘癱’了的話,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有趣的武漢話》)。因此,不但不能凸癱腔”,而且還得梗著脖子死硬到底:“不服周(服輸)!就是不服周!偶死都不得服周!”
吃軟不吃硬,寧死不服周,這大概就是“九頭鳥性格” 這種性格的內核,與其說是“匹夫之勇”,毋寧說是“生命的頑強”。因為所謂“九頭鳥”,也就是生命力特別頑強的意思。你想,一鳥而九頭,砍掉八個,也還死不了,等你砍第九個時,沒準那八個又活了過來。事實上武漢也是“大難不死”。日本鬼子飛機炸過,特大洪水淹過,“十年動亂”差點把它整得癱瘓,但大武漢還是大武漢。的確,“不冷不熱,五穀不結”。過分的舒適溫馨可能使人脆弱綿軟,惡劣的生存條件也許反倒能生成頑強的生命力。
生活在惡劣環境中的武漢人不但有頑強的生命力,也有自己獨特的人生觀。這種人生觀用武漢作家池莉的話說,就是:“熱也好,冷也好,活著就好”(這是池莉一篇小說的標題)。這無妨說也是一種達觀,但這種達觀和北京人不同。北京人的達觀主要來自社會歷史,武漢人的達觀則主要來自自然地理。北京人是看慣了王朝更迭、官宦升遷、幫派起落,從而把功名富貴看得談了;武漢人則是受夠了大災人禍、嚴寒酷暑、戰亂兵燹,從而把生存活法看得開 所以北京人的達觀有一種儒雅恬淡的風度,而武漢人的達觀卻往往表現為一種略帶野性的生命活力。
武漢的小夥子不像北方漢子那樣人高馬大、魁偉粗壯,卻也相當地“野”:敢打架,敢罵娘,各種衝動都很強烈。他們酷愛一種能夠顯示生命活力的、緊繃在身上的紅布三角游泳褲。他們也往往會在炎熱的夏夜赤膊短褲,成群結隊地在街上走,大聲吼唱各種歌謠,從“一個訝的爹,拉包車”直到種種流行歌曲,以宣洩他們過剩的生命活力。
事實上,武漢人不達觀也不行。
從某種意義上講,惡劣的生存環境和生存條件已經把武漢人逼到牆角了:躲沒處躲,藏沒處藏,就是想裝孫子也裝不了,再不達觀一點,怎麼活?所以,凡事都最好搞唰喇點,凡事也都最好能要點味。生活已經不易,再不搞唰喇點,不是自己煩自己 生活已經缺油少鹽,再不要點味,還能過下去?
什麼是味?“味”這個字,在武漢話裡有極為豐富的含義。除前面說的面子、排場、風光、體面等等外,還有“規矩”的意思。比如“不懂味”,有時也指“不懂規矩”。不過,當一個武漢人指責別人“不懂味”時,他說的可不是一般的規矩,而是特指“捧場”的規矩,即在一個人“要味”時讓他覺得“有味”的規矩。
懂這個規矩並能這樣做的,就叫“就味”;不懂這個規矩和不能這樣做的,則叫“不就味”。就味不就味,也是衡量一個武漢人會不會做人的重要標準。因不懂而“不就味”,尚可原諒(但也不招人喜歡);如果“懂味”而“不就味”,那就是“差火” 這時,“要味”者就會視對方為故意冒犯或有意挑釁,因而反目翻臉,甚至大打出手,因為那個“鬱悶養的”實在“太不夠意思”。
所以,味,又有“意思”的意思。要味,也叫“要意礦;就味,也叫“就意思”。如此,則“有味”就是“有意思”,“冒得味”就是“沒意思” 人活在世界上,如果一點“意思”都沒有,那還能活下去 當然不能。因此不能不要“味”。顯然,武漢人之所謂“味”,說到底,就是讓人覺得活著有意思的那個“意思”。
武漢人是很看重這個“意思”的。雖然說“熱也好,冷也好,活著就好”,但如果活得有意思,豈不更好?於是,武漢人就往往會把沒意思的事變得有意思。我就曾在醫院裡遇到過一個典型的武漢人。這個武漢小夥子大概初為人父,看什麼事都新鮮。看到護士給嬰兒洗澡、打包,也覺得好玩,興高采烈地對我說:“好過癮呀!洗毛毛(嬰兒)像洗蘿蔔,包毛毛像疊‘撇撇’。”
“撇撇”是每個武漢小男孩都玩過的一種自制玩具,由每個人自己用香菸盒疊成,技巧純熟者可以疊得很快。把包嬰兒說成是疊撇撇,既有贊其“技巧純熟”的意思,也有言其“不當回事”的意思。婦產科的護士一天不知要包洗多少嬰兒,自然見慣不怪,不怎麼當回事,但讓這個小夥子這麼一說,一件本來沒什麼意思的事情,也就頗有點意思。
武漢人是很能把沒意思的事變得有意思的。比如武漢的夏夜是很難熬的,因為一到下午六點,老天爺就會準時停風。曝曬了一天的街道餘熱經久不散,沒有一絲穿堂風的室內更是酷熱難當。要熬過這樣一個長夜,是一件很沒有意思的事情。然而武漢人卻能把它變得有意思。太陽一下山,他們就開始往地上潑水,然後搬出自家的竹床,擺出清爽的小菜和綠豆稀飯,一家人吃得“歡喜流了的”。
吃完飯,收拾了碗筷,洗個澡,街坊鄰居都到露天地裡來乘涼。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看電視的看電視,更多的人則是“(口誇)天”。(口誇),音kua,讀平聲,是個象聲字,即“幾里呱拉”的意思。武漢人說話節奏快,頻率高,因此不能叫“聊天”,只能叫“(口誇)天”。武漢人(口誇)呀(口誇)呀,(口誇)得星星都“笑眯了眼”,一個難熬的長夜也就意趣盎。
武漢人確實很愛說話,也很會說話。一件稀鬆平常的事,到了武漢人嘴裡,往往就會變得有聲有色。比如一件東西或一個地方被弄髒了,武漢人不說“太髒’,也不說“髒死了”,而說:“喲,麼樣搞的(口沙),搞得灰流了!”灰而至於“流”,可見有多髒。誇獎一個人漂亮,也可以這樣說:“喲,好清爽呀,清爽流了!”清爽,也就是漂亮、派頭、美。
一個人的漂亮都“流溢”出來了,可見漂亮之至。又比如“抖狠”,是耀武揚威的意思,卻比說“耀武揚威”生動得多。你想,一個人把“狠”都“抖”出來,是個什麼樣子?有點像全身的毛都乍了起來的好外公雞吧?再說,一個人的“狠”(厲害)要“抖”出來後別人才知道,則其“狠”也有限。
所以“抖狠”這個詞是略帶貶義的,情感色彩很濃,形象也很生動。其餘如把孩子長個叫做“抽條”,把東張西望叫做“打野”,把趁機下臺叫做“轉彎”,把死不認錯還要倒打一耙叫做“翻翹”,都十分形象、生動,富有動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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