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5 《紅樓夢》:所有的誤讀都是正解

在頭條上寫關於《紅樓夢》的文章,時不時會遭遇到“過分解讀”、“曹雪芹也想不到會這樣”等類似的評論。每每讀到這樣的文字,心裡還是有一點高興的,因為我的文章在這些讀者那裡被閱讀、並且得到了反饋,雖然是批評的意見。

但這也正是我的態度:不論是文學珠穆朗瑪峰上的《紅樓夢》,還是我等無名小卒寫下的微不足道的文字,只有當它被閱讀、被討論,才算完成了創作。正如美學家卡爾·科賽克所說,只有作品還在發生影響,作品才算活著,塵封而無人閱讀只是作品生命停止的標誌。

《紅樓夢》問世三百多年,無數紅迷為之痴迷甚至到了痴狂的程度。有人為它續寫,有人將它改編,有人對它考證,有人為它解謎……孰對孰錯、孰是孰非?曹雪芹沉默,《紅樓夢》沉默,但越沉默,越神秘、越偉大。而《紅樓夢》和曹雪芹,更在世世代代的讀者中得到了永生。

有時過分強調對藝術作品的“正解”,恐怕只能是一種簡單粗暴的做法,有違藝術欣賞規律。


《紅樓夢》:所有的誤讀都是正解


莫言在談到他的小說中某個人物形象時說,“這樣的人物註定了是要被誤讀和爭議的。十幾年來,我聽到和看到了許多對這個人物的解讀,我認為讀者的看法都是正確的。”“文學的魅力之一,也許就是可以被誤讀。”

從這裡我們看到了一個作家對自己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的專業態度,即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一旦被創造出來,便不再屬於作家本人,它們屬於熱愛或憎恨它們的讀者。或者說,文學作品及其人物形象有兩次誕生,一次由作家本人完成,另一次則交給讀者。


《紅樓夢》:所有的誤讀都是正解


能夠被讀者“誤讀”的小說才是好小說。所謂誤讀,不是故意曲解作者的創作意圖,而是由於作品及其人物已經被讀者所接受,具備了獨立的生命力,再由讀者結合自己的生命經驗重新闡釋或挖掘出新的、連作者也不曾預設的意義。

越是經典,越能夠跨越時空的障礙融入人們的生活、融入人們的精神世界,因此我們也可以說,越是經典,越能夠經得起誤讀。而《紅樓夢》,正是這樣一部經得起誤讀的經典中的經典,這也是《紅樓夢》無限的魅力所在。

我們不妨從三個層面,解析《紅樓夢》被誤讀的魅力源泉。

結構:殘缺的文本,為誤讀留下無限的想象空間

目前我們讀到的《紅樓夢》或者說《石頭記》有兩個系列的版本,一是百二十回印本,其後四十回為程偉元、高鶚續寫,而前八十回也被篡改了;一是隻有八十回的脂批抄本,又有甲戌、庚辰、己卯、蒙府、甲辰、戚序、列藏、靖藏等多個版本。周汝昌先生研究認為《石頭記》原計劃要寫一百零八回,曹雪芹寫完七十八回後便淚盡而逝,後兩回系家人將其手稿連綴而成,以湊成八十回便於傳售。也許有人不同意這個結論,但《紅樓夢》前八十回系曹雪芹原著已是基本的共識(也有人對曹雪芹的作者身份持有異議,但不佔主流)。

曹雪芹到底有沒有寫完《石頭記》?按照他的設計,書中的大概情節和人物命運究竟如何、與現行於世的《紅樓夢》有多大出入?由於此書創作時間長(十年辛苦不尋常),作者對全書的總體設計從最初到後來都有哪些大的變動和調整?所有這些,都像維納斯的斷臂一樣,引起歷代紅迷們的無窮遐想。


《紅樓夢》:所有的誤讀都是正解


我們都知道源自埃及和古希臘的黃金分割又稱黃金率,即把一根線段分為長短不等的兩段,當它們的比值大約為0.618時,在造型上最符合人類的審美視覺習慣,最為悅目。這個規律同樣也適用於《紅樓夢》的閱讀欣賞。由於殘缺的部分(32 回)大約佔全書(以 108 回計算)的十分之七,恰恰接近一件藝術作品顯與隱的黃金比例。這個比例意味著——

一,小說的基本框架已經紮實,人物形象基本飽滿,特別是小說第五回有關於賈家總體運勢和全書主要人物的命運走向的預言,是之後誤讀的想象不可或缺的基礎文本。讀者們的想象逃不出賈家終於走向敗落,“樹倒猢猻散”“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總體框架,以及在這個大框架內,寶黛愛情悲劇下場、寶玉出家的結局。同時,書中其他女兒們不論具體命運際遇,都將落入“千紅一哭”“萬豔同悲”的悲劇淵藪之中。

二,具體的故事發展脈絡和人物的遭際、命運沒有完全落實,加上作者“草蛇灰線,伏脈千里”“迴風舞雪”“橫雲斷嶺”“畫家三皴染”等高妙的寫作手法,寓言、象徵、人物影子等詭譎的暗示手段,使得最後的結局細節於風雪瀰漫中模糊難定。

就是這樣在既定中的不定、在已知中的未知激發了讀者們極大的藝術想象力和參與感,提高了小說閱讀的情趣。黛玉是死在寶玉大婚之前還是大婚之後?是病死還是投水而死?有沒有機會遠嫁?寶玉究竟是在怎樣的情境之下絕決出家?出家前淪落到什麼地步?襲人、紅玉、茜雪是如何收留或求助落難的舊公子?二丫頭會不會再次出現?石呆子是誰的隱喻?……讀者在設計這些結局時融入了自己的社會經驗和感情投射,會隨著自己不知不覺中“設計”的人物命運而感慨、悲喜。

寫法:史筆+隱寫+脂批,為誤讀創造久遠的玩味空間

《石頭記》從開始傳抄行世時就帶有脂硯齋的評點,這與有些傳統小說在面世後經由名人點評、再版的評註本是不同的。脂硯齋十分熟悉作者,甚至和作者有著共同的生活經歷,從一開始就參與到小說的創作中。應該說脂批是《紅樓夢》絕無僅有的創作手法,讀紅樓,必須同時讀脂批才能算得上是完整的閱讀。

脂批並不侷限於閱讀時的體會和感嘆,常常為人物和故事的發展提供線索,比如第 21 回回前蒙戚本皆有脂批,指出此回回目“賢襲人嬌嗔箴寶玉,俏平兒軟語救賈璉”,與後三十回中“薛寶釵藉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一回相對應,而這在程高本的《紅樓夢》中是沒有的;或者提醒讀者注意作者的真實意圖與創作特點,比如蒙戚本在第 12 回賈瑞得跛足道人寶鏡一段文字中皆有脂批:“此書表面皆有喻也”,“觀者記之,不要看這書正面方中會看”;脂批有時甚至披露書中所寫情節在現實中的真實還原,比如庚辰本有一則脂批:“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今知者寥寥,不怨夫?”


《紅樓夢》:所有的誤讀都是正解


脂批往往將讀者從具體故事情節的閱讀中提到半空,或者從某個具體時間的點上超然到站在時間盡頭的凝望,從而得以站在上帝的視角俯視故事中的人物,拓展了審美體會的維度,使得故事和人物更加值得玩味。

“史筆”與“隱寫”也是《紅樓夢》重要的創作手法。第 13 回回前靖藏本有脂批:“‘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注意,這裡的“史筆”並非指歷史上確有其事,而是指春秋筆法,簡練而隱瞞地點評人事,含蓄中帶有褒貶之意。這與“隱寫”有交叉。小說開始就交待了“將真事隱去,借假語村言”的筆法。就是說,出於藝術創作的含蓄,或者出於人物原型的尊諱,作者只寫了故事的正面,而隱去其不足為外人道的背面。比如秦可卿,她的溫柔妥當,她站在家族長遠利益角度的居安思危以及治家理政的謀略,這些都被作者光明正大地寫出來,而對於她淫蕩的一面,卻隱藏著寫,只於一二處有所逗露,並藉助脂批提醒讀者,這就是史筆,是隱寫。

再舉一例。第 43 回寫賈母和太太嬤嬤們討論湊份子給鳳姐過生日。賴嬤嬤低調地表示出的份子要比少奶奶們低一等,賈母道:“這使不得。你們雖該矮一等,我知道你們這幾個都是財主,分位雖低,錢卻比他們多。你們和他們一例才使得。”此處庚辰本有夾批:“驚魂奪魄只此一句。所以一部書全是老婆舌頭,全是諷刺世事,反面春秋也。所謂“痴子弟正照風月鑑”,若單看了家常老婆舌頭,豈非痴子弟乎?”這裡提醒讀者,作者在這裡表面上是寫婆婆媽媽的閒扯,其實透露出賈家已被蛀蟲噬蝕殆盡、家業蕭疏只在旦夕這一驚心動魄的現實。

偉大的小說往往在於多義多解。在是與非、善與惡之間留有巨大的空間,任由作者才情縱橫,留給讀者恣意馳騁。這樣讀者閱讀中才能得到一唱三嘆、反覆咀嚼、常讀常新、恍然大悟的快感,這,就是把玩的魅力,絕非簡單直白地快意書寫。

主題:矛盾和迷茫,為誤讀開闢遼闊的認知空間


《紅樓夢》:所有的誤讀都是正解


小說開始便有一僧一道引我們進入“紅塵”世界。這二人後來又多次出現,每每幫人解除危厄、超度出世。寶玉一生為情所累,最後出家,那麼,小說是要告訴我們入世呢,還是出世?是佛門,還是道家?小說推崇寶黛真愛敢愛的個性追求,但又似乎在忠義孝悌的儒家親情面前徘徊不定,矛盾如何破局?小說歌頌大觀園裡的真、純、善、美,痛恨大觀園外面那個充滿酸文假道、愚蠢祿蠹的醜惡現實世界,可是青春終究要成長,尖銳的衝突出口又在哪裡?

所有這些,小說都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世界充滿了矛盾,真相恰恰孕育在矛盾和衝突之中。讀者正是要在矛盾中發現真相、發現自我。這是人們在閱讀《紅樓夢》這樣的經典時所渴望獲得的體驗,是最高級的誤讀,當然也會帶來最高級的快感。

也許,所有的誤讀都是正解。這正是經典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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