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6 童養媳奶奶的一生


童養媳奶奶的一生

夏天的雨說來就來。

九英本打算出門給玉米除除草,這下只得做罷。反正玉米地離家不遠,明天做也是一樣的,這樣想著,九英走進臥房看時間,琢磨著是不是可以做晚飯了。

外面雷聲隆隆。

五點還不到。九英想了想,放下手裡的鬧鐘,起身走向廚房。把中午蒸的茄子拿出來熱一熱,就著自己醃製的鹹菜,還可以吃掉一碗白米飯。她的牙齒是早已經不行了,稍硬一點的東西根本吃不了,只能變著法兒地把菜做得軟一點。

九英一個人吃飯。

她現在住在大兒子家,兒子兒媳和孫子打工的打工,上學的上學,一年倒有大半年時間不在家。雖說一個人不甚熱鬧,倒也落得清靜自由。九英慢慢咀嚼著飯菜,像咀嚼著一個個逝去的日子。

刷碗,洗澡,洗衣服。

每天總是這一套流程。

等九英收拾好了進臥房,雨已經停了。雨後的泥土帶著溼潤的味道,直往鼻子裡鑽;牆角一株洗澡花開得正盛,紫紅色的花瓣經過雨水的洗禮,顯得更加嬌豔欲滴。蚊子成群結隊從灌木叢中飛出來,“嗡嗡”作響。

九英沒有開燈。她拿起鬧鐘,就著未盡的天光仔細瞧,才六點半。“時間過得真慢”,她一邊唸叨,一邊抬腿去了前院,給院門落上鎖,反正晚上也沒人過來串門。

九英打開電視,搬了把竹椅坐到電視前。本不想看的,一來是怕費電,九英是個節儉的人,晚上連燈都捨不得開;二來也看不懂,九英不識字,也聽不懂電視裡的普通話。用孫子的話說,自己打開電視,就是“看個熱鬧”。看熱鬧就看熱鬧吧,好歹房間裡有人聲,電視上有人像,自己坐在空蕩的房間裡,也像坐在人群中一樣。

說實話,九英現在已經分不清這時間過得快還是慢。要說快吧,從早上太陽昇起,到現在黑夜即將降臨,這一天的日子,漫長得像一生一樣;可是要說慢吧,怎麼一眨眼,自己就是一個老太婆了呢?一個頭發花白,牙齒鬆動,背部佝僂的老太婆。九英想不通。

九英是個童養媳。

時光倒回到68年前,那一年,九英十歲,上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下有一個妹妹。那年天災人禍,餓死了很多人。為解決家裡的吃飯問題,九英父親決定減少家中人口,把九英送給別人家做童養媳。挑來選去,相中了離家幾里路的李家,李家略有薄產,夫妻俱在,膝下四個兒子,大兒子過繼給了別人。九英過去是給最小的兒子做童養媳,小兒子那一年也十歲。

孫女小時候喜歡纏著自己問,“奶奶,你十歲離開父母,你怕不怕?”

“當然怕啊,那時候我就跟你現在一樣大,不但見不到父母,還要伺候公婆,白天晚上地幹活,你說怕不怕?叫你現在離開你媽媽,保證你也怕。”

孫女歪頭想了想,實在想不出“奶奶的媽媽”大概是個什麼樣子,又覺得要自己離開媽媽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於是問:“那你為什麼要做童養媳呢?”

“因為沒有飯吃啊,要餓死人啊。”九英看著懵懂的孫女,嘆口氣。

九英到了李家,倒也沒吃太多苦,一則她是家裡最小的兒媳婦,二則九英嘴甜,比較受寵。儘管如此,該做的活,洗衣做飯,田間地裡,還是不允許懈怠的。

“奶奶,你年輕的時候什麼樣子啊?你扎不扎辮子?”孫女繼續好奇。

“什麼樣子?年輕大姑娘的樣子啊。年輕的時候,我扎兩個辮子,好看著呢。可惜那時候沒照相,要不然現在倒是可以給你看看。唉,那時候家裡窮啊,就連後來你爺爺去世,也是連張遺照都沒拍,可憐你們這些孩子啊,都不知道爺爺長啥模樣。”

扎兩個辮子的十八歲時光,多遙遠啊,早就湮滅在歲月的塵埃中,就連九英自己也想不起來,那時候的模樣了。大約和所有的年輕姑娘們差不多吧,沒有皺紋的臉龐,烏黑濃密的秀髮,一笑露出健康潔白的牙齒,背也不駝,手也不抖,差不多是這個模樣吧?

孫女卻覺得難以想象。從她一出生,奶奶就是這副歪嘴癟腮的模樣,原來她也曾經是10歲的小女孩,是18歲的大姑娘,真是不可思議。

一陣掌聲拉回了九英的思緒,電視上在播放新聞聯播,好多人在開會,他們在說啥?為啥鼓掌?九英不知道,也不關心。“晚上吃得有點鹹了。”九英自言自語著,站起身倒水。


童養媳奶奶的一生

喝了兩口水,九英重又坐下。

盯著電視瞅了一會,思緒又轉到明天要給玉米地除草上去了。兒孫們打電話回來總叮囑自己,年紀大了,不要再下地了。可自己哪能閒得住呢?再說了,除草不是一件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事嗎——農活自己做了一輩子了。即算現在年紀大了,可年輕時,九英也是在生產隊擔任過除草隊隊長的人呢!

“哈哈哈……除草隊隊長?”孫女聽到這個稱呼,笑得直不起腰。

對啊,除草隊隊長。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不太算得清。那時候是集體經濟,吃大鍋飯,自己也是一個追求進步的女青年,奈何不認識字,但不管咋說,“隊長”也算一個頭頭哩!有一年建水庫,家家都要出壯勞力,九英天天跟著男人們一起出工,不但管飯,還有工分可拿。其中辛苦勞累九英不大記得了,只記得死了很多人,幹著幹著就有人倒下去,每天都有死人,九英僥倖活了下來。

當九英跟孫女描述這段艱苦時期時,孫女認真道:“還好奶奶你和爺爺沒死,要不然就沒有爸爸他們,也沒有我了。”

作為童養媳,九英和丈夫一起長大,婚後育有三子一女。可二人的感情實在算不得好。丈夫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九英是個話多愛管閒事的人,村裡人送外號“包打聽”。九英不但愛管左鄰右舍的閒事,也愛打聽前村後村的事,哪家婆婆和媳婦吵架啦,哪家的小孩掉水裡啦,哪家的老人躺在床上快不行了啦,九英統統知道。兒孫們回來過年,聽到後村有人家放爆竹,就跑來問九英,“奶奶,奶奶,你聽,這是誰家在幹嘛?”九英就放下手頭的事,側著耳朵,辨別了一下爆竹聲的方位,然後肯定道:“這是癱在床上的XXX走啦。”兒孫們哄的笑開,邊笑邊說奶奶真厲害,她知道這笑裡有調侃的成分,但她不在乎,反而以自己知道的多頗為自得。兒孫們調侃她的原因主要是,愛管閒事有時會惹上是非,甚至挑起口舌之爭。兒媳批評她,您老年紀大了,不要整天張家山前李家山後的,管好自己就行了。九英覺得怪委屈。她反駁:“我一輩子都這樣過來啦,改不掉啦”或者“我長著一張嘴,你不叫我說話怎麼行?”這是九英另一個特點——喜歡抬槓。她講的話哪怕是沒道理的不對的,別人也得說那是有道理的正確的,否則她能跳到你面前,激情澎湃地跟你辯,直辯得唾沫星子四濺,必得要你承認她的權威性。這一點上,兒孫們倒是對她有所繼承。村人們經常能看到九英和二兒子在門前辯得臉紅脖子粗,辯啥呢?要麼是前村的張三父親是去年死的還是前年死的,要麼是親戚李四家的女兒到底有沒有對象,諸如此類。假使九英上過大學,進過辯論社,怕是難以逢到對手的。作為一個不怎麼愛說話的人,丈夫和這樣的九英實在是沒有共同語言。

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丈夫是個不愛出門的人,九英沒事喜歡走親戚,常常一走就是幾天不回家,幾個孩子尚小,在家餓得嗷嗷叫。那個年代沒有手機,有時九英一聲交代都沒有就走了,丈夫從地裡收工回家,面對著冷鍋冷灶和幾個哭叫的孩子,頗感無力。天長日久,心裡對九英的怨言也就越積越深。也會打罵九英,但九英是個愛自由的人,受不來拘束,也不會輕易認錯。儘管二人從小一起長大,也終是成為一對怨偶。有一年家裡修房子,丈夫站在房頂上,讓九英給遞磚。結果九英不小心從梯子上摔了下來,當場摔斷了胳膊。丈夫從屋頂上下來,非但沒有拉起她,反而劈頭蓋臉一頓臭罵,後來是九英自己咬牙硬站起來去看醫生的。丈夫去世多年,很多事情她都忘記了,唯獨這件事情清晰如昨。一次酒後,九英對同桌人感慨自己命苦,又提起這茬,她冷靜總結道:“他死了這麼多年,我是真的一點都不想他”。

“爺爺長什麼樣子?”

“你爺爺他啊,一個大個子,方臉,看起來很兇,這些子侄輩啊,都怕他。”九英跟孫女這樣描述道。

“那你怕他嗎?”孫女看著她一臉好奇。

怕嗎?怕的吧。丈夫去世時42歲,那一年九英也是42歲,從10歲給他做童養媳開始,二人有吵架有打罵,自己應當是怕他的。但也只有怕,沒有愛,沒有恨。丈夫死那年,他們最大的女兒18歲,最小的兒子才7歲。大家都說九英一個女人帶著四個孩子不容易,有人背後議論她會不會拋下四個孩子改嫁。九英卻堅定決心,要把四個孩子拉扯大,不能叫他們成為沒爹又沒孃的孩子,遭人白眼。

後來的日子難捱得很,家裡沒有了壯勞力,又是在那樣物質貧乏的歲月,不得已讓大兒子輟學,挑起家裡的重擔——那一年他才15歲——耕田、插秧、砍柴、放牛,甚至在年關將近時挨家挨戶去“說財神”——說得難聽點,就是稍微體面一點的要飯。就這樣,一個婦道人家帶著幾個孩子艱難熬生活,處處受別人欺負。好在孩子們慢慢長大,後來各自娶了媳婦生了娃,對九英也算孝順……

“叮叮叮——叮叮叮——”

放在床頭的手機突然唱了起來,九英一個激靈,從竹椅上站起。


童養媳奶奶的一生

手機是兒孫給買的,九英一個人住,他們不放心,但又沒辦法陪伴照顧她,就給她添置了這樣一部老人機,便於隨時聯繫。

九英走到床邊打開床頭燈,從枕頭下摸出手機,藉著燈光,找綠色的接聽鍵。

“喂——誰啊——哦,我大孫子哦——嗯、嗯,吃過啦——在看電視——”像是怕對方聽不見似的,九英大著嗓門喊,聲音落在空蕩蕩的房間,寂寞得很。

“嗯,好——嗯,掛吧,你忙吧——在外要好好照顧自己……”掛了電話,九英拿著手機發呆,她不想這麼早掛的,她還打算給孫子說說隔壁夏奶奶的女兒帶夏奶奶去了長城,她羨慕得很;打算明天去地裡給玉米除草,再過一段時間可以回來吃玉米;本家的一個伯伯肝癌病情惡化了,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人老了老了,沒辦法再像年輕時那樣嗓門嘹亮、雷厲風行了。那時候儘管日子難捱,誰不說九英能幹?孩子們都成家立業後,九英也沒有閒著,還是整天田裡地裡地忙。大兒媳生第二個孩子時,因為九英不幫著帶孩子,還曾經大吵過。兒媳說,既然你現在不願意給我伸把手幫個忙,等你老了可不要找我,你讓你兒子養活你吧。九英輕蔑地笑了,你先養活你自己吧,我老了不會找你。九英堅信自己會永遠充滿活力,然而事實是,她現在發白齒搖,住在大兒媳家,再也不復當年的自信與豪壯。

這樣的夜晚,一個人靠在竹椅上,面對著看不懂的電視節目,想睡覺睡不著,想聊天沒有對象,九英覺得心裡空落落的,無所適從。九英也早不再熱衷於走親戚了,兄弟姐妹都已經先自己而去,舉目四望,不知道自己可以去誰家小住。

就這樣老了。

只有過春節,兒孫們從四面八方趕回家時,九英才有一種活在人間的感覺。去年正月初二一大早,小兒子過來給她送養老錢,卻屋裡屋外都找不見九英的身影,於是氣急敗壞道:“一大早去哪裡啦?真是一隻花腳貓!”其時九英是在廁所,不知怎麼沒有聽到小兒子的呼喚。九英走出廁所時,小兒子已經回去了。孫女忍著笑問她:“奶奶,奶奶,‘花腳貓’是什麼意思?”

九英心裡對孫女的問題感到奇怪,想了想說:“‘花腳貓’呢,就是形容一個人喜歡到處跑——誰是花腳貓?”

孫女聽了這個解釋,更加樂不可支道:“小叔剛剛過來找你給你送錢,沒看見你,就說你是個‘花腳貓’”。

九英選擇性忽視了小兒子送錢這個情節,脖子一揚對門外喊:“誰是‘花腳貓’?我怎麼會是‘花腳貓’?小東西,大早上你背後說你老孃……”

九英罵得起勁,像是隨著年紀增長而消逝的那些生氣,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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