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8 幻海——请不要忘记山东的海

2012年的夏天,我在海边偶然遇到那位老人。

我记得当时他皮肤黝黑,戴着一顶蓝色工人八角帽,穿的也是蓝色的咔叽服,这身打扮都有点年纪了。他是蹲在海边一块礁岩上,抽着烟,望着海湾里奔涌的波浪。我注意到他佝偻的腰上露出了充作要带的布绳。那条破旧的条绒裤子似乎有点肥大,不得不承认,他的身板活像一只猴子。

我走到他身边问:“大爷,你看啥呢?”

他慵懒的抬起头望了望我,“看啥?看海啊!”

“我也是来看海的,”我说,我发现这时候他的烟消耗的只剩下屁股,“这里的大滩,这里的海风,都给我一种和其他海不一样的感觉。”

老人淡淡地笑了几声,那声音活像是在冷笑“青年,咱们看的不是一个海。”

幻海——请不要忘记山东的海

我愣了一下,“大爷,这不就是海湾的海吗?”我递给他一支“泰山”,他接了过来,点着了后,皱着眉头深深地吸了一口,再深沉的吐出。

“这海,可不单单是片海,俺这一辈子都觉得,这海只有做梦才能梦到。”

“那,大爷,你给我讲讲吧!”

青年,你知道海里有什么嘛?

俺家在胶县东边的麻后,他们都叫“马猴”,马猴你知道长啥样不?俺也不知道,几百年来老一辈传下来的东西,一到晚上就在野地里嘶鸣,老哩(以前)经常有小孩贪玩,夜里回来晚了就找不着了,后来在山上找着那么一星半点,他们就说让“马猴”吃了。可谁也没见过马猴,它究竟是似马还是类猴?俺倒觉得有点像是狼。你看,外村人就这么叫咱村里的人。不过,马猴在山里出没,俺们村倒是靠近大海,在“河套”南边,靠近码头那里。啥?你不知道?也是,早就没了。码头也不知道?开发区你知道不?现在叫开发区,以前那里都是渔村。

最让人念着的是村南头那片大滩,青黑色的大滩上带着黄海里的鱼腥味,老人们说它是海里的死物堆成的。你见过拇指大和巴掌大的蟹子在大滩上跑吗?你见过长腿的鱼在泥里跳吗?你看吧,死物堆起来的大滩上却生出了这么多活物,小时候我们就背着篓子来大滩上拾蟹子,一拾一大把。在破木头船上支起锅,用海水“炸”蟹子,不用盐,就用海水,鲜!真是鲜!吃完了就在船里困觉,船天天丢在海边,船头的木头都被海水冲烂了,其实那上面还有一股子死鱼味,死鱼味?跟虾酱差不多。当时也不管,吃完“正鲜”的蟹子,光着屁股倒头就睡,现在再也没有这鲜味了,大滩上也没有蟹子了。你看看海边塞上山石,一直在建滨海公路。山上的物件儿能往海里扔吗?彪!我跟你说,海里是有灵的,有神的。盘古开天辟地说是“三分山,一分田,七分海。”海里神明比山里要厉害,你用山里的东西冲了海的灵气,那就是不好,知道不?不是迷信!

幻海——请不要忘记山东的海

俺年轻的时候就喜欢沿着大滩走,一深一浅,淤泥爬到俺的腿上,俺也不洗,海里的东西,脏什么?死物在地上变成了化石,在海里就又变成了新的生物。晚上,俺也不回去,枕着滩西边的沙窝窝就困觉,星星就从海里爬上来。不过,俺们渔人都知道,海虽然亲切,但其实很陌生,你永远不知道海里有什么。

那年俺十几岁,跟以前一样,趴在海边的破木头穿上困觉。到了半夜,深黑色的大海就这么直愣愣的分开来,一点声音都没有!不唬你!吓的我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俺看着在分开的海浪中间走出来个细长的物件儿,俺想起老人们说的海和尚、龙王什么的,他走近了咱才看清楚,原来那海里直愣愣的走出来一个老头!

那老头花白的胡子,头上没大有毛,牙往前撅着,穿的也破破烂烂的,不过俺注意到他身上居然都是干的!一个老头从海里走出来,身上都是干的,你说吓人不?你说他是神仙不?他上来搭腔就是:“青年,你过来!”

俺哪敢回话,只见他朝我招招手,咱就只能过去,现在觉得像是被用了什么法术,就跟这山上的道士、庙里的和尚一样,总有三分法术。

俺战战兢兢的说:“大爷,有事吗?”老头缕缕白花花的胡子跟俺说,他这里有龙宫带来的两个宝贝,叫俺好好揣着,以后有大用哩。他掏出两个闪着金光的球球,塞到俺怀里,然后他就转身回到海里,就跟他来的时候一样,大海直愣愣的打开了,他脚踩在大滩上连脚印都没有。当时俺肯定以为自己做梦呢!第二天爬起来发现手心里多了两块白乎乎的石头,俺舔了一口,是咸的! 咱想起来了,这不就是昨天那个老头给咱的吗?原来他是个神仙!真的,咱就跟你说了这事,自从拿到那一对石头以后,咱从此就相信了,这海里是有人的!拿了那对石头没多久,俺就去潍县上师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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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真的是个秀才

民国三十六年,也就是四七年,咱还在潍县上师专,而俺家海湾地区正陷入国民党和咱们党激烈的争夺中。不幸的是我站错了队,在国民党那里混了一年,四八年被解放军俘虏。当时有个“小同志”告诉我,要革命的跟着我们继续干,进步成“解放战士”,不想干的领了路费滚回家。我第一个举手说:“我滚,我滚!”他们仁义啊!给俺一件军服,又给俺一条红袖标,当时解放军都戴红袖标。咱就这样回到了家乡胶县,当然咱站在哪一方不是自己说的算的,毕业的时候俺们集体加入国民党,就让我名列后来的“地、富、反、坏、右”之中。

俺刚回来还不错,当时人傻,管你什么党。十里八乡都知道麻后村有个李钟秀,上过“高中”。他们私底下叫咱“秀才”,所以俺说俺是秀才。跟恁(你们)可不一样哦!那时候全国没几个大学生,当时的大学生顶现在的研究生?我们那个镇上有个初中毕业的就算知识分子了!对啊,我还真算大知识分子!所以刚建国那几年,乡里有人让俺出去当城南小学校长,俺当时也年轻,说俺是在旧社会上的学。乡里人就说组织上已经研究决定了,你就别叨叨(废话)了。俺真当过校长,城南小学现在叫三里河中心小学了!很硬气,你知道不?俺就是建国后那所学校第一任校长!

我知道没人记得,现在全胶州就俺自己记得了。

俺年轻的时候不像现在这么瘦,又高又壮实,最重要的是,俺有文化。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就是帅!啥?你们不说帅了?唉,俺真是老了,80多岁了,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啊!人老了都这样,没个好样子了,谁都不爱看,自己也不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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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啊,对对对。为啥说自由恋爱呢?因为你们现在年轻人结个婚要房子、要车的,咱那个年代啥都不要,看对眼就结婚了。俺当然也有看对眼的,谁没年轻过?在南关小学有个姑娘叫赵秀芬,眼睛大,水灵水灵的,再有就是白,比纸还白,她现在自然不是姑娘了,只是当时我们都叫她小赵。没人不喜欢小赵,她机灵又漂亮,多漂亮我不好说,你看这来来往往的人,俺没看一个闺女赶上小赵。

小赵是城子人,你总算知道城子了。她小学毕业,那年好像18了,俺才22。不是跟你说,俺年轻的时候长得俊吗?胡诌是狗!这么说吧,方圆十里,没人不说南关校长俊的!你说说,俺跟小赵,这么年轻的人整天凑在一块怎么能没有感情?

当时笨啊,哪会追女孩子?俺平时发扬艰苦朴素精神,平时旧穿一件旧军装,草绿色的,不是国民党的啊!那不反动吗?当年俺被俘虏解放军给的,穿了六七年,袖口磨“吐露皮”了,本来袖子就长,这样正好露出指头。咱当时脸皮可薄了,一跟小赵说话就脸红,她也不太跟俺们男老师说话,见到咱都叫:“校长。”俺当时被她叫的真不好意思了。每次放学俺就在办公室等,等到她下课回家。她看到俺也就打个招呼,就是每天为了这个招呼,咱费尽心机。啥?你也这样过?看来时代光让妇女解放了啊!哈哈!

有一回咱胆壮了壮,一直陪她到了她们村口,一路上她一句话没说,我以为她生我气了。我想,完了完了,事要黄!于是我特意去新华书店买了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对,奥啥写的,记不清了。在封皮上,我写上:“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毛主席说的,俺是心虚啊,告诉她,咱只是革命友谊。结果那次以后,她渐渐不跟我打哑谜了,她偶尔也会等等我,跟我一起回去,甚至在路上也开始跟咱有说有笑。那声音真让人想一辈子,有一回她问俺,老李,你有对象了吗?俺吓了一跳,其实吓没吓俺现在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应该会吓一跳。咱怎么说?咱当然实话实说了啊,还能怎么说?不过肯定俺们两个脸很红。问完这句话后,她就再也没说话。俺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直到俺收到她写的信,才知道,原来事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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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让人知道啊!害羞,都这样,确定关系一年多从来没拉过手。上课的时候,孩子们瞎起哄,我们两个就羞得满脸通红,你看我这张老脸,红起来是个什么颜色?嘿嘿。再后来?再后来就上她家里去,看着她爹吓得我腚都不敢沾炕沿。俺知道她爹稀罕白酒,俺就天天买。胶州白干现在还有吗?他不知道喝了俺多少瓶,有天他突然拍着俺肩膀说,“中,就你了!”什么?然后呢?然后就结婚了啊,要不还耍流氓吗?结婚就是带个红花,照个相,领个结婚证,困一觉,平时该咋样咋样。就是把小赵带回麻后的时候,村里人都说小赵好看,俺当时就知道傻乎乎笑,俺也觉得小赵好看,是真好看!可惜没有照片给你看,你知道新凤霞吗?唱《刘巧儿》的。小赵比新凤霞还好看!啥?老了啥样?她老了啥样俺咋知道,要是她真老了,能有啥好样!

咱是个右派啊!

我记得是五十年代末,开始反右了。你知道右派不?

“地、富、反、坏、右”,后三个说的就是俺,不过,咱先是右派,再是“坏蛋”和“反动派”。俺肯定是反动派,俺加入国民党后还没机会退党,他们就去台湾了。俺跟谁退党?你要有机会去台湾旅游看看国民党名册上有没有俺,有的话你跟他们说说俺要退出国民党,要不俺到死都是反动派,俺叫“李钟秀”啊!

右派得扫大街,参加运动和义务劳动,这是一种改造!校长也不让你干了,小赵也受我拖累,也得回麻后。老孙接了我的班,老孙是个窝窝脸,小学毕业,他是南关小学第二任校长。镇公所派人组织村里人对俺批斗,当时,场面那个大:先得在村东头搭场子,立上旗杆,按生产队排上座位,以前只有放电影才有的阵势。对,东头就是大滩,就是我之前说的大滩,批斗我的时候,海风带来熟悉的鱼腥味,俺就是在麻后长大的,从小到大,闻着着海味长大的。说实话,当时俺有点后悔离开麻后了,出去闯荡一遍,惹了一辈子不痛快。于是,我面朝大陆,背朝大海,头顶青天,脚踩大地,开始被批斗。

村里民兵把我押上去,领导把桌子一拍,说我“不老实”。咱当时就纳闷了,俺连个屁也没放,恁(你们)说俺不老实?但是该装孙子就得装,对不对?俺说:“老实、老实!”他们非让俺坦白,我说:“我热心提倡资产阶级和封建主义文化,用这种文化教育……,不是,是摧残我们革命的下一代!”刚说完,下面就开始“哗啦哗啦”鼓掌,我当时深受鼓舞,又提高嗓门喊:“俺是右派!俺应该走与工农运动结合的道路!改造自己!”为了壮大气势,俺当时还加上了掐腰挥手的动作,下面“哗啦哗啦”鼓掌的更起劲了。

领导不高兴了,把桌子一拍,“恁(你们)村怎么回事!要反动?给坏分子鼓什么掌?”村支书说:“小李是远近闻名的‘秀才’……”领导把桌子一拍:“狗屁‘秀才’!封建!怪不得说你们麻后是‘马猴’,恁村里人儿这么落后!”他这么一说村里的老婆儿(中年妇女)开始噘爹×娘了(李老人原话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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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有意思的吧,批斗挺有意思的,一开始也不打人,跟唱戏一样。每次全村人都很开心,嘻嘻哈哈,不开心的有两个,一个就是我之前说的“拍桌子”领导,一个就是小赵。领导每次都骂骂咧咧,小赵却是唯一一个哭的人,从开始批斗俺,她就开始哭,哭到批斗完。有时批斗还没开始,村里人说,你看“右派夫人”小赵又开始哭了。村里人哄的笑了,咱也笑了,大家都笑,咱不能不笑吧,俺想让小赵看看她男人根本不怕,别忘了,咱可是打过仗,亲眼看见国民党和咱们解放军成片成片倒下。小赵哭,麻后笑,这是“联欢”的开场节目。

不过时间长了就没意思了,村里人不傻了,我就开始真参加义务劳动了,主要是扫大街,大街不大,就是一条土路,就是在村东头堆着一堆死鱼,夏天有味道。村支书说:“小李,你得把它收拾干净啊!”臭了鱼的身上爬满了蛆,我就一条一条把它们铲在篓子里,篓子以前是公社里背鸡屎的。我知道你没见过死尸,但真的跟这堆鱼太像了。俺把这些臭鱼和垃圾背到大滩西边的蛤蜊皮“山”上,你们年轻人也知道,咱海湾人就爱吃蛤蜊,吃完了村里的人就不约而同的把蛤蜊皮倒在这座小山上,一个村一代又一代人吃的蛤蜊皮就这么堆了起来,成为了大滩上唯一高起的景儿。

我扫大街回来的时候,拖着我的大扫帚,总会有小孩在我身边转,叫我“李钟秀,大坏蛋!李钟秀,大坏蛋!”还会有人过来踢我两脚,我当时学会了骂人不动手:“兔崽子,×你妈!”咱整天扫大街当然没有工分,为了家里有饭吃,小赵拼命地干,结果她成了我们家的主要劳力。小赵有时候也陪俺扫大街,她老哭着跟俺说:“为啥咱是右派!”咱也不知道,怪就怪俺有知识吧!

小赵哭啊哭,早晚把眼泪哭没了。

哭的身子越来越瘦,眼睛越来越肿。这个时候,我们村里一个参加兵团(李老人所说之“兵团”,应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回来了,我记得姓王,叫什么想不起来了,暂且叫他“王八蛋”。“王八蛋”用一个字来说就是神气(李老人口误),怎么算神气呢?货真价实的解放军!把军队里的胶鞋给他爹一双,他哥哥一双,他爹舍不得穿,结果让人偷去了。他还带回来新疆的葡萄干,一人一小把,真甜,真香!不过你不能跟鱼一块吃,腥得慌!所以咱觉得不是一个地方的东西,你把它放一块总归要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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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八蛋”年纪轻轻地不学好,自己娶了两年的老婆扔一边,一回来就跟人打听小赵,我×他娘!小赵一开始对他也是爱答不理,咱说:“小赵,都知道你长得俊,可那王八蛋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你千万别看他是解放军,他以前肯定是反动派‘起义’过去的,不是正牌解放军!”小赵“咯咯”的笑:“人家才20,解放前才十几岁,怎么当反动派?怎么‘起义’?”

咱也不好说什么,显得咱心胸狭隘。其实俺是反动派这件事小赵一直不知道,俺是真不想当国民党,当年毕业了被解放军打死也好,怎么就‘集体入党’了呢?小赵不说什么,但俺感觉不是那么回事,就是怪怪的,那感觉不好说,感觉窝心,话到嘴边又吐不出来,有个词怎么说?什么吐?对,欲吐还休!

后来,小赵也不来帮俺扫大街了,等俺扫完大街回去,也不见小赵回来。嫂子没好气的跟我说,都戴了“右派”的帽子,难道还再戴一顶“绿帽子”不成吗?俺真觉得肮脏(羞耻)人。恰巧小赵回来,俺当时就觉得她头发乱糟糟的,即使不乱糟糟,俺也觉得她乱糟糟的。俺问她上哪去了,她说帮工去了。她还没说完下半句话,咱的一个巴掌已经上去了,打地手生疼。她捂着脸,一声没吭,不过泪珠哗啦啦的涌了出来,俺当时就心软了。可她就看都不看俺一眼,后来听人说,她真的是为了多挣点工分帮忙去了。咱没再去哄她,我知道,小赵的心被俺一巴掌打死了,她再也看不起俺这个“右派”了。

那一回批斗俺,小赵终于不哭了,她跟“王八蛋”把身子凑在一块笑,那天真奇怪,“拍桌子”领导也笑了。当整个麻后一个不落的都在笑的时候,俺终于觉得不好笑了,俺觉得不想跟麻后一起笑了,咱算看明白了,这里边没有自己人了,当时那个窝心,真是窝心!什么感觉?就好像把你捆着手脚仍在深海里,奇怪的是你还能喘气,你说你剩下的还有什么?

俺现在还记的明明白白,当时天上有一对海鸥,“嘎吱”、“嘎吱”的叫,海风“呼啦啦”拍在俺脸上,一下子就把俺打哭了。俺在南麻、临朐看到那么多死人都没哭,俺被打成右派还欢气地(高兴地)扫大街,就这时候,这辈子最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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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不久,小赵就和“王八蛋”跑去新疆了,“王八蛋”他媳妇在俺扫大街的地方骂街:“我×你娘,狐狸精,你个××××,拐跑了俺男人。”

俺过去说:“大姐,咱知道你在骂谁,可你站在这里骂人是什么意思?俺个大男人要能堵在恁家骂人俺早就去了。”

“王八蛋”她媳妇停止了骂爹噘娘,她两眼直愣愣的,扑通一下坐在地上就哭了。俺说:“大姐,事情都这样了,你就别哭了,你就当自己碰上个‘王八蛋’!”她号丧一样的咧开嗓门接着骂,这次又用“绿王八”、“窝囊废”等词捎带着我。

啥,青年?你说我怪不怪小赵?怪?不怪?咱也不知道,完全不怪是假的,俺只是觉得难受,说实话也有点后悔吧。俺有时候真想小赵,她走了也好,不用在这里受罪,俺是个罪人,小赵怎么能嫁给一个罪人呢?可遗憾的是俺两个也没留下一男半女,到了半夜,床上越发空荡荡的。俺想起赵给俺包的海篷子馅包子,觉得肚子这里很难受,俺挨饿也就从那几年开始的。

咱突然想起小赵哭着问我的那句话:“为啥咱是右派!”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过日子的男人身边哪能没个女人。

小赵走了以后,日子除了没个女人丝毫没变,没有人会因为恁(你)老婆跑了而可怜你。俺继续扫大街,挣工分,挨嫂子白眼,去大滩上捞蟹子。唯一的小波澜就是“王八蛋”她媳妇每天照例来骂一顿,一开始她只拄在木头电线杆那里骂,后来还配上动作,最经典的就是她模仿电影《英雄虎胆》里曾泰掐腰的动作,俺看了都觉得忌惮三分。再后来还又加了步子,俺走到哪她就骂到哪。但她到底不敢跟到俺家门口,俺觉得她是怕俺嫂子,只要嫂子一张嘴,什么“驴”、“狗”、“猪”就都来和她家里人进行亲密接触。咱也觉得,她在故意“避嫌”,小赵在她嘴里是狐狸精,跟别人的男人不三不四。她为了和“狐狸精”划清界限,自然不能老跟俺走来走去,拉东扯西。有一回她骂着俺“窝囊废,活王八”的时候,我突然想不起来她姓什么了,于是我打断她问:“大姐,你贵姓啊?”她一愣,停了一会,压低了嗓门才跟俺说她姓宋,她是真不愿意跟俺扯天。她只要骂俺,就说明咱是“阶级敌人”,只要号丧似地哭,就说明她是被压迫的劳苦大众,啥?咱?咱是“右派、反动派、坏分子”你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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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男女的事总是不好说的,就像镜子里的花吧,看着好看又俊,可就是抓不着,等到你把手和镜子都抓破了,花没有了,血倒是冒了出来。可就是有一种野花,长着荠菜一样的叶子,每到春天第一个冒尖,开出一朵朵紫红色小花,你把它抓起来看看,还真他妈俊!“王八蛋”她媳妇……不是,我是说大姐,就算是这么一朵野花。

一开始,她只是悄悄地跟我闲谈,她说家里腌咸白菜帮子的盐土里有屎,而她婆婆又从来不洗盐土。俺说俺也给你讲个笑话,有一种鱼,我们那里叫“狗屌逛”(李老人原话如此),溜细!正鲜!西边(当地人管大沽河以西叫河西)的人没吃过鱼,有一回买了一条“狗屌逛”下鱼汤。开锅了以后一人盛一大碗,也不管烫不烫,咕噜咕噜地往肚子里灌,一边喝一遍感叹:“正鲜!正鲜!”等到一个老婆儿(中年妇女)再去舀汤时发现,那条细长的逛鱼还在旁边的水缸里瞪眼瞧着她,原来煮汤的过程中,逛鱼就跳回缸里了。西边的人不禁感叹:

“哦呦呦!这逛鱼在汤里‘逛’了一下就这么鲜,要是把它煲熟了该有多鲜!”大姐“咯咯咯”的笑了起来,但等到村里人经过的时候,她又提高嗓门骂俺。有一回村支书像虾子似得静静“爬”过来,俺们当时正在说王戈庄有个老头叫儿子打腚的事,根本没注意村支书,多亏了大姐急中生智,一屁股坐在地上张嘴就号。村支书瞅了她一眼,轻蔑的说了一句“葫芦”。

水喝多了哪能不尿出来?俺跟大姐好上的事,不久就传开了。从此之后,大姐就不再出门骂“狐狸精”、“活王八”了,也不在电线杆下蹲着“哭丧”了。当然,哭还是要哭的,她哭的地方变成了家里。由于她嗓门大,我们都知道原来她哭是因为婆婆用青鱼嘴戳她奶子,当然啦,村里人心里也明白,她婆婆觉得她也是个“狐狸精”

以前俺们渔民是饿不死的。

为啥饿不死呢?因为俺们靠着大海。小时候,跟着大人去海里网鱼,床上带着刀和锅,饿了就捞几条小“逛鱼”熬上鱼汤,海上风寒,趁着冒热气咕咚咕咚灌下去,喝完了在啧啧嘴,那个味正鲜!等到半夜上岸后,在草窝棚子里、在破木头船上,甚至在沙滩上扒个窝窝钻进去就睡了。抬头就看到星星,它们一直铺到大海的心口窝子里,翻个身子就能看到海浪,细碎的海水沫子在月光下闪着银光。青年,其实海里有鱼人、有海和尚、有龙王,有好多灵物、神物。海和尚你知道是啥不?有点像是海里的大王八,光着头,人家说吃了它的肉三年不用吃饭。龙王你知道,电视上天天演龙王,不过我们说的龙王可不是

《西游记》里演的,《西游记》播出以前俺们村里人就说有龙王,他龙头人身,把龙爪藏起来,穿上绸面鞋,有意思不?如果你在海边多待几晚,就能听着一个女人的歌,唱的就是俺们当地的渔号和渔歌。大人们都知道她,都叫她“姑子”或者“海姑子”,早些年出海的时候叫龙王的儿子用浪扑了去,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一条空荡荡的小船。人家说她留在龙宫,嫁给了龙王的儿子,但她很想家里的爹娘,一到晚上,就偷偷跑到大滩上唱渔歌,唱着唱着,她爹娘都死了,她却不知道,一直唱了好几百年。不过,俺30岁以后就再也没听到她唱歌了。俺觉得她大概什么时候来村里走了一遭,要是到了挨饿那几年,她爹就算活着也得饿死了。啥?渔民是饿不死的?那还真是没到挨饿那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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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可是从挨饿那几年过来的,一开始在麻后还真感觉不出来。俺们渔村本来粮食就少,打了鱼就跟龙山那里的人换点地瓜干、玉米面。但粮食肯定不够吃的,咱就把粮省下来留给家里的主要劳力吃,俺孩儿只能瞪着眼盯着一块巴掌大的玉米饼被咱吞下去,用两根长短不一样的筷子戳着碗里的黄花鱼。

俺孩跟她娘说:“娘,俺也要吃苞米饼子!”

她娘,哦,也就是俺说那个大姐,就跟孩子说:“等恁(你)爹跟了船下海回来就有了!”

“胡诌!海里只有鱼!”

“小兔崽子!海里什么都长!有麦子、有苞米、有地瓜,啥都有哩!”

俺孩儿自小就喜欢海,自小就光着屁股跟别的小孩去大滩拾蟹子和“泥半儿”(海湾地区对一种分布在海滩上的甲壳软体动物的称谓),可能这种喜欢跟俺们以前告诉她海里啥都长有一定关系,他觉得广袤的海水下大概是一个不愁吃穿的世界。俺小时候也一样,对大海充满了幻想,俺在潍县上师专的时候,天天心里念的就是大滩和大海,俺想起小时候也是整天光着腚在大滩上把自己滚成一个泥孩儿,大概俺爹、俺爷爷、俺老爷(太爷爷)都是这样,死了以后就埋在这片盐碱地里,等俺死了自然也要埋进去。

可是俺还没死,俺大孩儿就先死了。

他已经好多天没说话了,整天坐在门槛上,望着大滩上海浪一进一退,一进一退。俺觉得他是在看大滩,因为俺饿的时候也喜欢看大滩,大滩告诉俺,它那里有的是吃的,蟹子、“泥半儿”、蛤蜊,你想吃什么?俺说不行啊,俺没劲儿了,好几天没点粮食入口了,一站起来腿就打摆子,俺饿啊。这时候大滩就不说话啦。俺孩大概跟大滩也有这么一段对话,只是我不知道俺孩儿有没有对大滩控诉他爹他娘,他们狠心地不给俺苞米饼子吃,地瓜干都不给俺吃。不是不给俺孩儿吃,是西边的人快把树叶子都吃上了,哪还有苞米和地瓜干?

幻海——请不要忘记山东的海

村支书进城回来说,他在汽车站看着一个十七八的大姑娘,扎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白白净净的,真俊,一看就不像是庄户人。这时候,一个小男孩边啃着窝头边走了过来,那个大姑娘一把夺了窝头去,拼命往嘴里塞,小男孩“哇”地一声就哭了。村支书走过去跟大姑娘说:“看你这大姑娘文文静静的,怎么还能干这事?”大姑娘把窝头扔下就跑开了。这还是刚开始挨饿的时候,后来不断听说:有人在路上走着走着,扑通一下就滚进土路旁边的水沟里,甚至出了过年出去买香还饿死在半路的事。

你说俺去哪里弄粮食?俺孩儿浑身水肿,跟大姐说,娘俺饿啊!她娘煮的海篷子菜茎儿,由于没有淀粉,煮出来就是烂烂乎乎的纤维,又苦又涩,咽不下去更吃不饱。大姐抱着孩儿说:“怪就怪你爹你娘没本事,养不活你了!”说着说着,眼泪就滴在孩儿的身上,不过这次大姐没有咧开嗓门使劲哭,她的泪蛋子均匀的滴在孩子脸上,孩子早就没什么劲儿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擦着大姐滴在他脸上的泪珠。俺看着那个窝心啊,咱当时就觉得,要是能省下一个玉米饼,就能救了俺孩子的命啊!可咱当时怎么就吃的连渣都不剩了呢?孩子最后又喝了碗鱼汤,越喝身子越肿,后来一喝鱼汤就吐白水,再后来就这么活活饿死了。

这海啊。

大姐说:“日子没法过了!”

“你看看你!整天半死不活的样子,站都站不稳!你连自己都养不活,怎么养活你的孩儿跟女人!俺算是知道了当年那个狐狸精为啥勾引小王了!要是俺,俺也……”

“我×你娘!”我对准大姐的脸抬起了手,可当年小赵那个眼神猛地窜入脑子里,俺心里不好受,手也软了,只能有气无力的说一句:“别提那个王八蛋!”

俺孩儿没了以后,大姐就不乐意跟俺困觉甚至是说话。本来,俺们就没啥好说的,不像你们年轻人有说不完的话。俺们饿的看见草都在想怎么吃,看见土块也想嚼嚼,一片叶子也想揣在兜里。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干别的吗?大姐嫌俺穷,说我骗了她,连口吃的都没有,连孩儿都饿死了,再跟俺过下去也就是等着死了喂鱼。咱知道你们青年不能理解,俺是很能理解,俺觉得吃饭就是比天大,以前为了能吃口饱饭连命都卖。你想想人命值钱吗?人命有的时候就是贱啊,贱到连一块苞米饼都值不了。

知道大姐跟俺说日子没法过的时候,俺才算真明白,这个家过不下去了。

幻海——请不要忘记山东的海

你说说俺这辈子是什么命数?好不容易考上了师专,结果“换了人间”;好不容易有了小赵,结果跟人跑了;好不容易有了个娃,结果饿死了;好不容易又有了大姐,结果又要跟俺分。青年,假如这个世界上有个地方,只有一条破木头船,只有延绵不尽的大滩,只有大海,海里有数不清的鱼虾和粮食,那该多好!

那年咱正好三十岁,俺记得再清楚不过了,就在大姐说要跟俺分开之后没几天,在梦里咱梦见了龙宫。俺就驾着那条破木船,在一个没有风浪的晚上,往东边划啊划。月亮倒映在海面上,俺的船也倒映在天上,桨声拨开漫天的星辉,好像有水珠滴在海面上的声音。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俺划出了海湾,陆地渐渐磨成了一条线,最后连这条颤动的线也湮没在墨蓝色的大海里。突然,黑沉沉的乌云压了下来,海面上暗流涌动,大海就这么直愣愣的分开了,俺驾着船冲进海底,看到了一个白胡子老头。原来他就是当年那个给俺白乎乎的“宝贝”的老头,不过他穿的不是破破烂烂的麻布,而是光鲜亮丽的绸面。俺当时就在想,这是不是就是龙王?老头看着我说:“青年!咱又见面了!” 他揪了两根胡子给俺,让我塞进鼻子里,这样到了海底也能喘气俺边往鼻子里塞边说:“大爷,好几年没见了,那两块石头……”咱还没说完,老头转身就走,俺就撵(追)他。不知不觉海浪合上了,俺看到用蓝玻璃一样的柱子跟砖建起来的大房子,跟毛主席住的中南海一样。里面有长着猪鼻子的大鱼,跟两头牛那么大,还有带着龟壳、皱皱皮的海和尚,马头鱼尾的“海马”,黑脸厚嘴唇的鱼精。俺问老头:“大爷,你是不是龙王?”老头回头笑着看了看俺,“该回去了,青年!”他一挥手,一阵旋涡就把俺卷出海底,俺在水里转来转去,海水从鼻子、嘴渗进肺里。俺使劲一睁眼,就这么醒过来了。

对啊!咱还有那两块白乎乎的海石头!啥?咱早就跟你说了!咱胡诌是你孙子,那是真的啊!第二天,咱就找出了那两块石头,拿块红布包好。放在天井的小桌上,俺还拿出了过年用的泥香盆,插上一根香,就在天井里唱渔歌:“嗷呼嘿!嗷呼嘿!求求天!求求地!求求龙王发善心!无风无浪船平安哩嘢嘿!嗷呼嘿!嗷呼嘿……”

大姐问:“李钟秀,你发什么神经!”

俺回过头来跟大姐说:“闭嘴,婆娘不准说话!”

大姐一下被唬住了,俺接着唱:“求求龙王发善心,网鱼满舱船儿归哩嘢嘿!嗷呼嘿!嗷呼嘿……”

“弄啥哩?”这次大姐细声细气的问俺。

“俺在祭宝贝!”想起来俺当时那个神秘兮兮的样子,咱自己都会被吓到。“来来,过来跟俺一块磕头!”俺就和大姐双双跪下给被红布包裹的宝贝磕头。磕完头喊了一声:“请送龙王!”

俺捧起那块红布包裹的宝贝放进了槐树箱子,用棉袄压在箱底。

“什么宝贝!”大姐愣愣地盯着俺。

幻海——请不要忘记山东的海

俺指了指槐树箱子,“别乱问!但俺跟你说,这是俺去潍县读书的时候,偶然得到的龙王留下来的宝贝,只是不到时候不能拿出来!这个阶段虽然困难,但是劳苦大众不能被吓到啊!毛主席说:我们应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

大姐很认真的点点头,她夸俺读过书的就是跟庄户人不一样。后来她跟俺说,她好几次饿的受不了,但老觉得这还不是最困难的时候,到了最困难的时候也不怕,因为箱子底下还有宝贝哩。啥?骗人?这不是骗人,那也不是石头,不是跟你说了吗?那是龙王给的宝贝!

“王八蛋”回来了,被兵团开回来了。小赵没回来,她死了。

我也是听人家说的。他们说,小赵在公路上让车撞死了,当时是晚上,卡车司机又喝了点,小赵火急火燎的穿过马路的时候,就被卡车硬生生地轧了过去,当时两条腿就轧烂了,但小赵还没死,她挣扎着活到第二天早上4点才彻底咽气。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很平静,感觉得小赵早早就死了一样,俺觉得大概自从小赵离开麻后,离开胶县,离开海湾开始,那个扎着麻花辫、穿着碎花衬衫、睛大大的姑娘就彻底没了。

咱本来打算就这么忘了这事,谁知道“王八蛋”堵在俺家门口要大姐跟他回去。“李钟秀!你个王八蛋!老子跟她还没离婚呢!恁(你们)这是耍流氓!”庄里人围了一圈,老婆儿们(中年妇女)发出尖利的“叽叽”声和“嘿嘿”声,今天的麻后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俺跟你说吧,姓宋的!你今天必须跟俺回去!你在这里当那个潘金莲、狐狸精,你不害臊俺还害臊呢!”“小王八蛋”扯着俺家大门朝里面吼。

俺当时真憋屈,俺不是不敢跟他干,你们是不知道,一个右派意味着什么。大姐倒先冲出去给了“王八蛋”一脚,“我×你娘,小‘王八蛋’(李老人原话如此)你还好意思回来!你个不要脸的,你才是‘狐狸精’!拐了人家的老婆,还跑上门来要人哩?恁娘恁爹怎么生出来你怎么个狗杂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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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八蛋”被大姐骂的懵了,“你本来就是咱媳妇,咋能……”

“谁是你媳妇?俺一直都是李钟秀的媳妇!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俺之前算是瞎了眼,现在俺明白了,你就是有娘生没爹养的杂种!”街坊们发出一阵哄笑。

“王八蛋”脸上挂不住了,一把扯住大姐的头发往回啦,大姐一边乱抓一边喊着:“李钟秀!李钟秀!你怕什么,他又不是解放军了!右派老婆受欺负就能不管了?”俺抄起门口的鸡屎篓子,一把扣在“王八蛋”头上,可能因为尝到鸡屎的味道,我们都听到他发出一阵“唔噜”声。大姐抓住机会,照着“王八蛋”裤裆就是一脚,与此同时鸡屎篓子里传来杀猪时那种尖利的叫声,“王八蛋”捂住裤裆在地上打滚。街坊们笑的前仰后合,这时候“王八蛋”他哥哥跟他娘也加入了混战,俺嫂子、俺哥、大姐也都扑了上去,人堆里斗殴,难免碰着伤着那个,很快观战的街坊也一个接着一个加入混战,而街坊的亲戚、街坊的亲戚的朋友很快全部都动员了起来,本来看热闹的“观众”现在也身临其境,那一整天,麻后村的所有村民都在械斗,而且因为战斗的爆发点是李、王两家纠纷,所以乡亲们也分成两大阵营。

一开始没有名,后来文革的时候就有名了,一个叫“保皇派”,一个叫“造反派”。啥?俺?俺不参与,俺不参与,俺之前不是说了吗?咱当时是阶级敌人!

“械斗”完了之后没几天,俺就看着“王八蛋”开始来大滩上逛荡,有时候蹲在礁石上,有时候在滩上拾掇(处理)打上来的鱼。他有好几次看到俺,他既没有冲上来跟咱拳对拳,肉对肉的干一架,也没有跟俺说“对不住”,他就像是没看见咱,好像往滩上一站,就只能看见大海一样。

有这么一次,俺记得好像是有这么一次。“王八蛋”跟我说了两句话,他说他唯一对不住的就是小赵,小赵死的时候,他根本不敢跟别人说。

后来咱明白了,“王八蛋”对咱没有什么恨,更没有什么歉意,他虽然带走了小赵,但大姐也跟了俺。他坐在海边看的是也不是海,是小赵。俺越活越不明白,海湾里这片海到底是啥?俺孩儿在里面找到了苞米饼、大馒头;俺在里面找到了龙王和宝贝;“王八蛋”在这里看到了小赵——那个大眼睛的姑娘,皮肉又嫩又白,说话也细声细气。小赵跟俺在一块的时候,流了多少泪,她是真心待俺好的,俺知道。突然我想起来“海姑子”,你忘了?就是之前说的那个一到晚上就来到近海唱歌的那个,俺在想“海姑子”长得是不是很像小赵,“王八蛋”因为这个才天天来海边?如果这是真的,

我也该问问白胡子老龙王,小赵是不是没有死,她的灵从西边的新疆飘啊飘,淌过黄河,翻过泰山,一路向东,最后进了海湾,就在这片海里,她成了“海姑子”。

幻海——请不要忘记山东的海

俺一辈子都知道,俺有罪。

俺被从麻后带走的时候,大姐问:“你真是特务?”俺说不是,但俺确实是反动派,大姐当时坐在地上就哭了。

镇公所的批斗会场是在一个大房子里,上面建着好几座拔尖的塔,前面是个玻璃圆顶。大房子里面很宽托,有两大排木头座位,两边的玻璃是五彩的,画着长着白翅膀、光着腚的娃娃。正对面挂着个大“十字”上面绑着的那个人也光着腚。

参加批斗的人数也多了。不过,在这场批斗会的领头羊倒是几个孩子,有男孩子有女孩子,带着红袖标,后来俺才知道,他们就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最英勇的无产阶级战士红色接班人——红卫兵。俺的脖子上挂着大木头牌子,上面写着:“反动派、右派、文化流氓——李钟秀!”再用红墨水在上面打了一个大大的叉号。你记得电视上演的杀犯人的时候,在身后插个打了红叉的牌牌吗?咱当时就有一种要被斩首示众的感觉,不过后来咱看到了一个领导,就是常去麻后组织批斗俺,喜欢拍桌子那个。他也给绑了上来,这时候俺不害怕了,他们总不能杀领导吧。“小将”们开始对观众发表演讲:“……毛主席说: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

领导在这里,咱不能不说话吧,咱就瞅好这个功夫跟领导搭话。“领导您好,我是麻后村右派李钟秀,您还记得我吧!”领导歪了一下头瞅了俺一眼。

“不准交头接耳!”一个姑娘说着就给了领导一个嘴巴,那声“啪”打的不太响亮,俺觉得就跟摔死癞蛤蟆一个声,不过俺当时那个害怕啊。怕什么?领导都说打就打,咱这种坏分子是不是得杀头?俺没想到,那个时候的孩儿心真狠,小嫚(女孩)心善吗?心更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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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说几句就又叫领导坦白,当然,就跟当年领导组织批斗俺一样,那句“不老实”必不可少。孩儿们非说领导是什么走资派,领导就是领导,嘴巴那个紧啊!咱真觉得这个领导是个好人,你看过《一个和八个》吗?那里面的教导员王金就是被冤枉了却仍然保持革命战士本性,俺觉得这个领导就是王金,他肯定是被冤枉的。不过英雄不好当啊,你看江姐被打成什么样?孩子们用皮带扣抽领导的头,本来他头发就不多,一出血整颗头都红彤彤的,80年代的红灯就这样,又圆又红。

没多久,俺就该“坦白”了。“李钟秀!咱都查明白了,你是不是当过国民党?”

“俺坦白,俺坦白……”

“你不老实!”

“老实,老实!1948年俺在旧军队待过,不过马上俺就接受了革命教育……”

“没问你别乱说!”一个十七八的小嫚儿恶狠狠的瞅了俺一眼。

“当时你在哪里从事反革命活动!”

“俺在八军,李弥的部队,俺在潍县参加的……”

“放屁!八路军是人民军队!你不老实!”

“不是八路军,是国民党第八军……”

“我发言!李钟秀还当过城南小学校长!”一个青年站了起来,“俺当时就是城南小学的学生,他利用权力跟学校女老师耍流氓,并且强奸了一个姓赵的女老师!”这句话像针一样扎透了俺的心,这种话说出来是多么恶毒?这人心啊,真不好说,俺的学生怎么就非要这么污蔑俺?与此同时,当时小赵年轻时候的样子就在我眼前忽闪忽闪的。

“俺有罪!俺十六岁那年遇到了一个白胡子老头,老头从海里走出来,给我两个金闪闪的球球。然后就在潍县上了两年多的师范,毕业那年,俺不经意地跟俺全校同学一块加入了国民党,结果又被解放军打的只剩下一件裤子。来到城南小学的时候,俺觉得自己终于是新社会的一员了,俺也想建设祖国,培养共产主义接班人,可咱不够格啊!”

“李钟秀!把嘴闭上!”

“俺一个反动派哪配学习共产主义思想?更别说培养下一代了,这是咱最大的错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忘了,自己是个罪人、反动派、右派、坏分子。可是俺还是把一个纯洁美好的女青年——赵同志给腐蚀了,她愿意跟俺这个罪人结婚,可是凭借资产阶级情调结合起来的婚姻怎么能有好的结果?恁说俺把她强奸了,那就算强奸了吧!这跟强奸她没什么区别! ”

“李钟秀!交代你的反革命罪行!”

“俺还对不起大姐,就是我现在的老婆,为了给俺省口粮,俺孩儿都活活饿死了,俺还跟她说俺有宝贝压在槐树箱子底下……”

“啪”一个热辣辣的巴掌就这么贴在俺腮上,俺摸了摸,淌血了,不是巴掌啊!是皮带抽的!

“叫你交代罪行!你扯什么!”有个孩儿踹了俺一脚,“问一句,说一句!”

可咱就是再也张不开嘴说一句话了,不是咱不想说,是当时咱脑子里嗡嗡的,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了,就好像在一张极大的白纸上,连个点都没有的白纸上。咱觉得头一直被什么一下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发出沉闷的声响。这时候,俺发现其实俺是坐在那条破木头船上,眼前不是白色,而是天和海的青蓝色。小的时候,咱得空就想跟大人们上渔船出海,俺喜欢吹凉瘆瘆的海风,听海鸥“嘎吱嘎吱”地叫。但这次,俺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这片水中,买蓝色的海水从四方压迫着我,我明白了,当置身其间,才能感受到一种来自广袤的恐怖。俺看到东边的海天边缘钻出来一道金光,渐渐逼过来,原来有两颗星星穿过大海冲到咱眼前,是白胡子老头给俺的那两颗白乎乎的石头!

幻海——请不要忘记山东的海

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也记不清楚了,对,七八年(李老所说应是1978年)确实落实了政策。不过俺没有接着去当老师,为啥没去?俺老了啊,咱当时都五十多岁了,再说,俺也不想干了。老孙倒是又干了两年南关小学校长,

真记不清了,只是后来听大姐说,俺是叫人用木板抬回来的,她当时要跟抬我那人拼命,后来才知道那些孩儿一看把人打晕就慌神了,最后是几个认识我的乡亲七手八脚把俺从批斗会上扒下来,一步一步抬回麻后。

大姐后来说俺一回来就发呆,有时候呆呆的坐在院子里,有时候呆呆地坐在炕上,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该批斗批斗,就是一言不发。有人说,不是俺被打坏了,是叫黄鼠狼附了身。大姐又找来神婆子掐俺虎口,神婆子看了看俺的症状说:“大姐,毛主席说:‘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了,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恁男人怕是叫更厉害的‘敌人’摄了魂了。”大姐问:“那是啥哩?”神婆子说:“俺看它浑身湿乎乎,迎面带着一股子腥味,应该是海里的物件儿。可是它身后带着一股子土味,长着脚而没长蹼。应该是生前在地上,死了跑到海里的物件儿。”大姐拍着脑袋说:“这是啥哩?这是啥哩?”大姐跟俺说,她忽然就想起当年杀大渔户的事。码头本来有两个大渔行,分别由两个大渔户把控,后来有个方圆十里无人不知的打渔汉子,领着人把他们全家都绑了,一个个扔进海湾。神婆子说:“那就是了,你去叠九十九个‘金元宝’,带上香、小黄花(鱼)、胶州白干,上大滩上去祭一下。”

说来也奇怪,大姐跟俺说,祭拜那天恰恰阴云密布,好像要下雨的样子。每到这时候,海边的风就特别大。她把“金元宝”烧了后,怎么都点不着香,她用手捂着,一个劲吹火星。香刚要冒烟,天上的雨点就“啪啪”砸下来。她说,她回家扑通一下坐在炕上,眼泪哗啦哗啦的往下滴,心里想这下事黄了,老天不让俺好。她对着俺说:“不知道恁是哪路神仙,求行行好,快回去吧!”说来也奇怪,这个时候大姐看着俺的手慢慢抬起,到槐树箱子那个方向停了下来了。

幻海——请不要忘记山东的海

大姐说她当时脑子里“嗡”的一声,不是大滩上的死人!原来是那件“宝贝”!是那件“宝贝”叫俺这样的。她小心翼翼的取出红布包着的“宝贝”,捧着放到俺手上。她说俺拿起“宝贝”就出门了,大姐问俺:“下着大雨你上哪去!”俺说:“等三天后俺再回来,别跟着俺!”

结果,俺三天后就真回来了,浑身湿漉漉的。大姐问俺去哪里?还记得什么吗?俺说什么都不记得,一想头就“嗡嗡”的疼。俺是上哪去了呢?俺到现在都想不起来去哪里了。啥?宝贝?宝贝没了,那次回来就没了。嘿嘿,没骗你!等以后,你要是常在海边困觉,到了半夜见到那白胡子老头,也可以问他要上一个,要上一个压在箱底。

不过说实话,咱们可真没法比,俺是旧社会来的,恁(你们)长在新社会,现在吃的也好,穿的也好。就海来说吧,像黄岛那里沙滩好,就开发成海水浴场,像咱们这里只是有海,就修成沿海公路、跨海大桥。青年,你还不错,特意来这里看看海,而不是去跟海玩。人哪能玩过海呢?俺觉得,咱海湾的海,咱海湾的大滩,就是最好的。每当你有什么想不起来的东西就问问这片海吧,

每当你有什么想见见的东西就看看这片海吧,谁都会做梦,可不是哪里的都有海。

幻海——请不要忘记山东的海

后记

我想不太起来跟李钟秀老人告别的细节,我只记得当时很匆匆,好像我想再知道点什么却被他无情赶走一样。

车子奔驰在沿海公路上,眼前晃过被海水冲刷过数百上千年的礁石,我把它们看成一种行星的深沉,太平洋在夏威夷和密克罗尼西亚绽放过热情后,又越过马里亚纳海沟,涌进了东海和黄海,最后在我们的海湾里体会最后的肃穆。那些来自地球另一边的生命凋零后就被冲刷到这里,形成了这里的大滩。在这里的某个地方,或许藏着一条破木头船,它枯萎得像一片叶子,在漫长的海岸线上沉浸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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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李钟秀老人当年,再次乘上伴随他一生的破木船,在一个雨天,迎着狂风暴雨,用一把褪了漆的桨,拨开海浪。他奋力地往东面划,一条孤独的小船渐渐地告别了昏暗的地平线。终于,暴雨停歇了,海底涌动的洋流从四面汇聚起来,挤压着洪波里的小船。在高低起伏的小船上,李老人用强劲有力臂膀灵活的摆弄船桨,他是如此娴熟,他不是海湾地区最勇敢的渔夫,他只是一个“臭老九”、“反动派”,可在迎着波浪他是如此的英勇,面对海风他有一种本能的镇定,因为他们都是生长在大滩上的人,是从小到大围着海湾、光着屁股跳舞的孩子。终于,海流也停歇了。夜幕给大海带来黑夜。星辉落入静谧的海,被细碎的破浪缓缓推开。不一会,灿烂银汉就布满海天,李老人和他的小船,就在星河里继续向东远航。他也许越过黄海、越过日本海、越过太平洋,来到神秘幽邃的异域,来到海东之国扶桑,来到仙岛蓬莱。他看到超出人类理解能力和建筑技术的水晶宫,看到带猪鼻子的“鲸鱼”,看到人首龟身的海和尚,看到水中的仙族骑着马首鱼身的“海马”,龙女为他舞蹈,壬塞为他歌唱,他看到锦衣华服的白胡子龙王……

不是!还不止这些,他固执的操着桨,向东!再向东!海还没有到头,这片海,永远不会到头。夕阳爬了上来,金光粼粼的水波中,李老人和小船背靠夕阳,我实在不知道,他,还会看到什么。

  • 宫震
  •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
  • 校园组
幻海——请不要忘记山东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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