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上小学的一天傍晚，我放学回家。小叔坐在桌边，头上冒汗，脸色憋得通红，向坐在床边的我妈说话。

‘嫂子，我就需要200块钱，用完了两天后就还你。’

我妈在边上看电视，没说话。我爸在桌边抽着烟，不敢看他这个兄弟。

我的小叔，叫有光，排名老四。我爸是老大，中间还有我姑和我二叔。

叫了几声嫂子，我妈都没动，小叔突然跑到我妈身旁，跪下了。

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说：“我就要200块钱，多了不要，大嫂你就让大哥给我吧。”

我妈这才转过头来，神色变得和蔼，说：“光，不是我们不给你钱，你又拿着钱买药丸，这不是害你吗。”

小叔突然开始扇自己耳光，声音很响，哭着求我妈，“大嫂，我真是受不了了，给我钱，就这一次，我明天就跟你们去戒毒所。”

我妈看了看他，又狠心下来，说“不给。”

小叔默然的站起来，往外走。走到门口看到我，用手抹掉眼泪，笑着说：“小波回来了，写完作业一会来找我玩啊。”

02

小叔个子不高，也就1米65多一些，长得很白净，留着中分的长发。

我跟小叔差6岁，小时候爸妈忙，都是他看着我，带我玩。他喜欢打游戏机，不知道从哪买了台小霸王，经常把我放在边上，一个人玩《双截龙》。

小叔模样俊，话不多，性格文静，很受小姑娘喜欢。我记得有一年，小叔上初中，邻村有个姑娘跑到我家来，非要跟我叔处对象，说我叔拉了她的手。

小叔躲在我奶奶背后，一直抿嘴笑，奶奶费了好大力气把姑娘劝走。

过了一段时间，另外一个姑娘追到家里来，又说要跟他处对象，小叔还是抿嘴笑，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

气的姑娘直接拿书包打他。

算是个安静的美男子，唯一不足的就是学习不好。很奇怪，他不跟其他坏孩子瞎混，不打架斗殴，人也挺聪明，可一到考试就倒数。

16岁初中辍学后小叔去外面打工了，三四年后的一天，当地的警察带他回来，说吸毒。

在家待了几天，小叔毒瘾犯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有人犯毒瘾。不像电视上演的毒瘾犯起来歇斯底里，呼天抢地，我小叔毒瘾犯了，就坐在座位上，窝在墙的一角，低着头，默不作声。

浑身颤抖，难受急了就用手抓自己头发，把头往墙上。

挨过毒瘾发作的时间，他头发纷乱，面色潮红，鼻涕眼泪流了一地，然后起身出去洗洗脸，到屋里就闷头大睡。

在家时每天都那样，我奶奶在边上心疼，但也不敢劝，只叫我爸他们几个在边上守好，怕出事。

在家待了几天，家里人商量让他去戒毒所。他不去，非要出去打工，奶奶拦着不让走，当天夜里，他突然不见了。

从那时候起，家里人就开始避而不谈，仿佛这个叔叔从来没存在过。

03

我上高中的一年春节，小叔也回来了。那一年他状态不错，估计在外面赚了点钱，穿的很干净很时髦。

但家里还是像多了一个陌生人，没人跟他说话，除了我。

少有的吃了一顿祥和的年夜饭。小叔跟我坐在一起，聊他打工的趣事，说南方人吃刺猬，吃老鼠，香的很。

大年初一晚上，大家都睡下了，半夜12点，我家大门被人砰砰的敲，我在被窝里不知道什么事，听着我妈去开门，一会传来了喊骂声。

“把你弟交出来，今天我非得砍死他。”

我跑到门口，看到我奶奶的邻居，一手挥舞一把菜刀。

我爸刚出屋门，邻居拎着菜刀就冲过来，我妈死命扑上去，抱着邻居的腰，我也跟上去，从后面拽住他。

他不敢对我妈和我下手，手里还是挥舞着菜刀叫骂着，但往前冲的力气小了很多。

“有什么事啊，盒？”我爸看情形不对，往后退了退，问道，这个邻居小名叫盒，也是我们本家。

“光在哪，叫他出来，他妈的，今天砍不死他我不姓刘。”盒的汗珠从脸上掉下来。

邻居们都围过来，盒他妈挤到人前，说“儿媳妇被你们家光欺负了，要自杀。”

“你把有光交出来，要不我连你们也砍了。”盒站在边上，声音很大。

盒他妈向别人啰里啰嗦地说来龙去脉：大半夜，我小叔没睡觉，跑到后邻居盒家里串门。盒在外面跟人喝酒不在家，我小叔应该刚吸了毒，神志不受控制，看到盒媳妇脱了衣服在睡觉，就把手伸进人被窝里。

盒媳妇开始反抗，小叔着急生气，摁着盒媳妇扇她耳光，这时盒回来了，拿起板凳盖小叔头上，小叔把盒撞到在地，跑了出来。

然后盒拿着菜刀跑到我家，说小叔在这里。

我爸把盒支走，让我给小叔打电话。他知道自己闯了祸，跑在几里开外，不停在电话里说今天都是我的错，然后说他在流血，很虚弱，快不行了。我爸抓紧让我二叔去找小叔，带他去医院。

幸好救得及时，没什么大碍。

第二天我小叔就在医院被逮到局子里了，盒那家人报警，说小叔猥亵妇女。家里凑了几万块钱，赔给他们，又在派出所找人，把他赎了出来。

小叔回到家，奶奶搜出他藏的药丸，朝他砸过去。

他老实了十几天，每天在家安安静静的待着。到了夏天，又跑出去了。

04

小叔长久不在家，我们也很默契地从不提他。

奶奶小心翼翼的从包里拿出几封信，说：“你小叔是有良心的，这几年都给我写信寄钱，你看有好几封呢。”

我拆开那几封信，字迹很潦草，话也不多，都是“这个月在这打工，下个月去那里”之类的。

奶奶用手抹了抹眼泪，说：“多好的孩子，怎么就染上那东西，以前有很多人到家里说媒，现在知道他吸毒了，一个上门的都没。”

“你说把他糊弄回来，然后到外地找个姑娘，能不能让他娶了媳妇安了心？”

我在边上不知道怎么回答，奶奶还是絮絮叨叨的自说自话。

“你小叔总归是个好人，他有这毛病，手头肯定缺钱，但他从来不骗家里人钱，有一次借你妈200块钱都没有借到。”

“我听说别家吸毒的，把自己家电视都抱出去卖了。”

奶奶拿着那些信，一遍遍的摩挲。

我想起小时候，小叔带我到田地里逮蚂蚱，穿好一串，点火烤着吃。吃完了，两人躺在草地里，望着天上的白云，很悠闲，小叔说这样生活最好了。

那是小叔留给我最深的印象，一个安静的农村少年。

其实我很想念小叔，只是家里人长久不提，我逐渐淡忘了。回忆就像笼子里的野兽，没有人谈论它、逗弄它，它会慢慢的安静的死去。

05

我考上大学那年，家里开了庆祝会。小叔在外地，给我打电话，祝贺我考得不错。

长久不跟他联系，我不知道说什么，就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小叔在那边支支吾吾，说外地挺好的，吃的足穿得暖，如果我缺什么东西找他要，还说已经攒好钱了，要给我买台电脑。

吃饭时我跟大家说小叔给我打电话了，家里人都安静下来。过了好久，我妈对我说，千万不要学你小叔，人不人鬼不鬼，把一家人都害惨了。

我奶奶在边上，突然哭了起来，很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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