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4 明清十大奇案之鞠氏父子无端被杀案(完)

 向氏的娘家离七涧桥不远,其弟名叫向吉安,为人忠厚老实,有理也说不清楚。要想推翻这桩冤案,绝非三言两语就能办得到的,弄不好恐怕要惊动府道、按察使,甚至巡抚、总督。这样惊天动地的大官司让向吉安去打,那是必输无疑。向吉安之女菊花,今年19岁,对父亲说:“大姑的冤案乃是知州一手铸成的,要想说得清楚非要越衙上告不可。爹爹年纪大了,耐不得奔波,大姑平日像亲娘一样待我,我若不出面替她鸣冤,实在负了她十几年对我的恩情,这官司就是打到皇帝面前,我也绝不躲藏。”有两位老先生代她写好了状子,把七涧桥乡亲们凑的三十两银子硬塞到了菊花的手中。

合州县城正东有一座钓鱼山,山上的钓鱼城,是南宋时留下的古迹。大约已正时分,从嘉陵江上游来了一列成武的船队,在四艘虎头兵船的引导下,一艘高大的官船停靠在码头上,船刚刚停稳,那宽阔的甲板上就张起了青龙华盖旗,一大群袍服冠戴整齐的官员,簇拥着一位身穿黄马褂、头戴双眼花翎的中年官员走上岸来。江岸上队列整齐的八旗兵丁齐声高呼“参见总督大人!”那中年官员点点头,抬手向士兵们致意。这位官员就是上任不久的四川总督黄宗汉。黄宗汉今天专程从成都赶来,就是要实地勘察一下钓鱼城的地理形势。此次出行,重庆知府、合州知府都随同前来。黄宗汉的总督衙门只有一位最受黄宗汉器重的幕僚李阳谷随行。

黄总督视察完毕,从山上下来,重庆知府由于年纪大了,步履维艰,渐渐落在了后面,紧随着总督左右的只有四川臬台卢道恩、台州知州荣雨田及陪同前来的幕僚李阳谷。正行走之间,黄宗汉突然听见前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冤声,这声音凄切、悲怆却又十分响亮,黄宗汉等人听到之后都愣住了。最感惊惶的是合州知州荣雨田,他暗自思忖:“山上山下的路口都早已被严密封锁,禁卫军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守得何等严谨,怎么会让一个女人混到总督大人的必经之路上了呢?”正在诧异,前面开路的军丁似乎事先已接到了暗示,挥动皮鞭,狠狠地照着一位跪在地上的少女抽去,只听喊冤人一声惨叫,荣雨田估计再倔强的人也要仓皇逃走的,但定睛一看,那个喊冤人却任凭皮鞭劲抽,只是不肯移动半步。再一细看,差点没吓得喊出声来,拦路呼冤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去年冬天以来,跑遍了重庆、成都到处告状,也到处被驱赶的向菊花。

荣雨田清楚地记得,去年他将向氏定了罪后,博得重庆、四川臬台的一片赞扬声,正自沾沾自喜之际,忽然飞出来一个向菊花到重庆越衙告状,为其姑姑鸣冤。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荣雨田花一千两银子买通了知府大人,向菊花被打出了衙门。不久,四川按察使又来了文告,向菊花步行数百里到成都臬台衙门递了状子。荣雨田又不得不忍痛拿出三千两银子孝敬了臬台大人,向菊花又被拘禁了十天才押送回合州。荣雨田下令看住这个女孩子,防止她再去告状,谁知又被她偷跑了出去,在四川藩台衙门告了一状,幸亏藩台与臬台是儿女亲家,打了菊花二十大板,赶出了衙门。

从那以后,这个令人烦恼的向菊花就下落不明了,整整找了一个多月也没见音信,谁知今天她又钻过了一道道警戒线,跑到总督眼皮底下告状来了,这内中原委如果让总督知道了,自己的乌纱恐怕就戴不成了。想到这里,荣雨田气恨交加,不待别人开口,自己倒先发话了:“把这个拦路喊冤的刁妇拖下山去,严加惩治!”护卫人员听了,答应一声就要去抓人。这时却听见总督威严地喊道:“回来!”护卫不敢违令,“喳”的一声,跪倒在地上。黄宗汉没有理睬他们,只是快步走向前去,喝止住正在抽打菊花的军丁,仔细地端详着这个告状的少女。

向菊花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几个月的奔波劳碌,除了挨各衙门的鞭子和大板外,她没有听到一位官员说过一句同情的话。她的脸上身上布满了伤痕,一张十分讨人喜欢的俊俏的瓜子脸也变得又瘦又长,只是那双眼睛依然那么有神。此刻她跪在道旁,衣服已被皮鞭抽破,白皙的胳膊上留下了长长的鞭痕,那张几经抄写的状纸被她紧紧地护在胸前居然没有一点损坏。

黄宗汉分开众人,朝向菊花走过来,俯下身去,语气平和地说:“你不要惊慌,有什么冤枉尽管当面讲,本督替你做主!”菊花抬起头来看了黄宗汉一眼,立刻意识到自己遇见大官了,那华贵的黄色马褂,那耀眼的双眼花翎,以及那威严雍容的风度,都告诉了菊花此人的身份不同凡响。及至看到他后面的青龙华盖,以及屏声敛气的陪同官员,就更使人明白眼前这位中年人就是跺一脚能使四川为之震撼的总督大人了。几个月的告状生涯,使菊花增加了胆识和阅历,在总督大人面前她竟一点没有惊慌,从容不迫而又十分简练地说明了告状的事由,接着把状纸高高地举过了头。黄宗汉接过状纸扫了一眼,回身交给了四川臬台卢道恩说:“此案发按察使鞫察,十日内将结果行文报来!”然后吩咐李阳谷拿出两缗钱来交给向菊花,说:“你且回家听候消息,不要到处乱跑了!”又对重庆知府和荣雨田说:“你们不可难为她,待案情弄清后再行处理!”说罢一摆手,让随从人等从菊花身旁绕道走下山去。

两个月后,黄宗汉早把钓鱼城这桩拦路喊冤之事忘了个干净。

总督的大轿在街上无所阻拦,黄宗汉忽然感到轿子猛一颤动,停了下来,刚要发问,却听见一个女子悲戚的喊冤声。黄宗汉在轿中听到了“啪啪”的皮鞭响和女子的呻吟声,他心中一动,信手撩起轿帘向外观看,只见一位少女跪在街心,“这不是在钓鱼城拦路喊冤的向菊花吗?”黄宗汉立即喝令“住手!”黄宗汉问道:“向菊花,你前次在钓鱼山拦路告状,本督已将你的案子发往按察使衙门审理,怎么今天又来拦路喊冤?”向菊花愤愤地说:“按察使竟与州府官员一道强压民女,不准告状,总督大人把案子发下,不过是让小女多遭一顿毒打而已。”黄宗汉这才注意到菊花的脸上留着条条鞭痕,褴褛衣衫印着块块血痕,心中不觉一阵凄然。

他也暗暗埋怨自己,陷身于公务之中竟然没有追问一下臬台衙门审理的情况。当即叫过旗牌官,把自己的一只令箭交给他,吩咐道:“你拿着我的令箭,带上这个喊冤的小姑娘,再到臬台衙门去一趟,责令卢道恩限期破案,若再断得不明不白,本督必上本弹劾于他!”旗牌领命拉起菊花二次奔按察使衙门去了。

黄宗汉一路上思绪翻滚,他突然想到,四川吏治十分荒弛,如果能抓住这个案子,把冤情剖白,正好可以革掉一批贪官污吏,一振四川的风气。只是这个案子由州到府,由府到省,经过了一道道的衙门,如果自己不掌握实际情况,恐怕一辈子也搞不清。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个案子弄个水落石出,以此为突破口杀一儆百,震动四川。但理清这个案子靠谁呢?他想起了那位亲信幕僚李阳谷,觉得只有他能替自己分忧。

回到衙门,没有歇息,就传李阳谷进来密谈。他介绍了向菊花两次告状的情况后,郑重地说:“查清此案,乃整饬四川吏治的根基,本督欲将此事委托先生办理,还望先生鼎力协助。”李阳谷本是知县出身,对民间及官场的事情都十分熟悉,特别是对于审理大案、奇案颇有经验,听总督介绍后,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件十分难办的差事。但李阳谷这个人性情十分耿烈,主持公道,好打不平,所以并没有推辞,只是请求道:“大人既降此重任于学生,阳谷敢不竭尽全力以报知遇之恩?但要查清此案,绝非三言两语,一朝一夕可以办成的,请大人准学生微服私访,以尽快查清实底。”黄宗汉当即允诺,李阳谷附在黄宗汉耳边,轻轻说了几句,黄宗汉连连称赞,当即准许李阳谷照计而行。

当天晚上,总督衙门接连抬出了四乘软轿,每乘软轿前都有一名提灯引路的书童,而灯笼上都写着一个“李”字。软轿抬出后,分别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走去,而且都是行色匆匆,好像有什么急事似的。说也奇怪,每乘轿子出来,只要走出半里路,后面就有一名在总督衙门附近做买卖的小贩,紧紧地跟随。更为奇怪的是,这四乘小轿出了衙门,并不停留,只是沿着成都的大街小巷一通乱转,最后才抬到青羊宫附近的一座简陋的宅院门前停下。轿帘掀开后就更使人莫名其妙了,原来都是空轿,紧紧跟随在轿后的小贩一个个瞠目结舌。原来这些小贩都是臬台衙门派出的公差,臬台给他们的暗令是盯紧李阳谷,把他的一举一动及时报给臬台大人。而老谋深算的李阳谷,为了摆脱臬台衙门的监视,使出了这个疑兵计,果然把监视他的人引走了,就在那几乘空软轿在成都城内乱转的时候,李阳谷已经化装成一位老仆,大模大样地从总督衙门后门出来,离开了成都市。

派出李阳谷以后,黄宗汉听说朝廷派自己熟识的何绍基出任四川学使,而且已经到任了,心中十分高兴,吩咐立即备轿前往学使府拜见老同僚。谁知来得不凑巧,何绍基已被巡抚请去游览峨嵋山了,黄宗汉想,合州人命案已经正式发按察使衙门好几天了,何不乘此机会进去看看。于是通知轿夫,在按察使衙前驻轿。

四川按察使衙门,是一处令人炫目的处所。黄宗汉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大堂。大堂之下跪着一位满脸血污、鬓发紊乱的瘦弱女子,卢道恩看见总督大人虎着脸走进公堂,不觉一阵惊慌,赶忙起身迎接。黄宗汉摆了摆手,示意不要中断审讯。卢道恩急忙让位,黄宗汉一把扯住了他说:“只需给本督搬把椅子来就行,你还坐正位!”黄宗汉一屁股坐在亲随校尉搬来的一把太师椅上,吩咐道:“接着审!”

一位留着三绺长髯的鞫审官指着向菊花问:“向菊花,你说你两次拦路呼冤是不是颠倒词讼、诬告本官?”向菊花的声音没落,就被拖了下去。衙役抡起大板,打得向菊花皮开肉绽。黄宗汉不动声色地扫视了所有的陪审官员,对这个案子的实质已经有了定见。等了一袋烟工夫,不见大堂之上有一点声息,他站起身来说:“看来这个案子实在难审得很,卢大人,不是还有一个奸夫押在狱里吗?何不提上来,让他驳斥这个少女的诬告呢?”卢道恩想不到总督会有这一招,只得恭谦地说:“总督大人言之有理,来人,带奸夫!”

奸夫被四名健壮的衙役押上来了,黄宗汉从他一进入大堂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只见他红光满面,肌肉丰腴,旧囚衣上不见半点伤痕,如果不是在公堂之上,谁也不相信他竟是一个在押半年之久的囚徒。黄宗汉厉声斥问道:“你就是与向氏通奸的无赖吗?”那“奸夫”嬉皮笑脸地答道:“正是!”黄宗汉说:“你连伤两条人命,居然还如此轻狂,看来没人教训过你,来人,先把他拖下去重责八十棍,再来审问。”衙役们遵命把“奸夫”拖翻在地,抡起大板就打。只打了两三下,那“奸夫”已经杀猪般地叫喊起来,黄宗汉越发恼怒,掷下火签喝道:“加力打!”那“奸夫”扯着嗓子喊道:“你们骗人,你们以前明明告诉我不受刑,今天为什么又要打我?”话音刚落,卢臬台已经怒火万丈,喝道:“一派胡言,快给我乱棒打死!”黄宗汉却摆摆手命令行刑者停下来,追问道:“谁告诉你不受刑?你在狱中究竟干了些什么勾当?还不从实招来?”奸夫这时才感到堂上气氛有点不对,抬起头来求救似的看了卢道恩一眼,而卢臬台却低垂着头,没让他看见眼色。

黄宗汉见“奸夫”一双牛眼只是四周乱转,知道他是乱了方寸,又大吼一声:“你们还不给我痛打这无赖。”行刑衙役为讨好总督,把大板立起来,抡圆了就是两大板,这么打实际上等于把大板变成了棍子,立刻把“奸夫”打得皮开肉绽。这个“奸夫”虽然体格健壮,却十分不经打,只这两板就打得他不断求饶,拼命地尖叫:“我招,我招,我全招。”黄宗汉下令停了刑,追问道:“你是怎么进了合州狱的?”那“奸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只因小人生性好色,看中了本村的一位姑娘,乘夜晚越墙进去,撬开姑娘绣房将姑娘奸污,谁知这位姑娘性情倔强,第二天就悬梁自尽了。合州县将我缉拿归案,要问成死罪,后来有一位姓陈的书吏来到狱中,要我自认与七涧桥的向氏通奸,他许我在公堂上对质以后,免去死罪,在狱中好吃好喝,养老送终,还发誓只要我照他教的话在公堂上对了质,从今后永不受刑罚之苦。小人为了活命,只得应允,在合州过了一堂以后,果然处处受到优待,没有挨过一板子,谁知今天他们却不认账了,打得我好苦哇……”

“奸夫”金六的话讲完,整个公堂为之惊愕。黄宗汉笑着环顿了一下四周,又把犀利的眼光转向卢道恩说:“卢大人,你还有什么可问的?”卢道恩满脸通红,大汗淋漓,支支吾吾地说:“总督大人明鉴!”黄宗汉站起身来,忽然纵声大笑说:“堂堂四川省,州、府、道、臬各级刑狱,竟然断出了这样一个糊涂案,实在令人可笑啊!可笑!”他的笑声刚刚落下去,陪审官员中就闪出一个人来,他深施了一礼说道:“总督大人断案如神,令卑职钦羡,只是这合州命案并没结束。如果向氏不是凶手,那么凶手又是谁呢?请总督大人明示。”黄宗汉不满地反讥道:“依你说来,只因为凶手未曾抓获,向氏的冤枉就不该昭雪了吗?向菊花的投状就算诬告有司吗?金六就该供养在狱中享福作乐吗?”那官员说:“由于凶手未获,昭雪向氏之冤就为时过早,向菊花究竟是否诬告还待详查,金六诬指之事是真是假还须当别论。”黄宗汉让这位陪审官一顶,居然也觉哑口无言,只得下令将向氏、菊花、金六都下到狱中严加看管,待拿获凶手后再行论处。又嘱咐说:“对陈老伦、荣雨田也须着意监视,不令其暗中串供。”审到这里,黄宗汉虽然觉得不太过瘾,但凶手未获,证据不足,也只好如此。

李阳谷一副商人打扮,携带的两位随从,一名是跟随自己多年的家人李义,一名是总督特地从他的护卫队中选出的一位把总。小船急匆匆地行驶了半个月,终于默默地在重庆码头停靠住了。李阳谷穿过人流,向码头外挤去。一位管家突然在他面前站定,笑嘻嘻地说:“李大老爷,道台大人命小人在此迎候,大老爷何故姗姗来迟?”李阳谷一惊,慌忙推脱说:“小人姓吴,乃是个过路的商人,何以敢称什么大老爷?”那位管家仍然笑嘻嘻地说:“李胡子,李大老爷,您那个大胡须谁不知晓?小人虽与大老爷初次相见,但您的声名却早已远播四川了。您奉制台大人的钧令前来缉查合州命案,重庆府为之欣喜。但这件事总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查清的,大老爷何不先到道署落脚,我家老爷愿意鞍前马后,替大老爷微尽地主之谊。”

李阳谷下意识地摸了摸颌下那浓密的胡髯,心中暗暗责备自己过于大意,竟没有把胡髯剃掉,但他仍然十分镇定,对来人笑了一下说:“管家真是慧眼,我确是李阳谷,但此次来重庆仅是为了收讨一点私债,所以不敢把真名实姓说出来,至于什么合州人命案,李某并不知晓,也不敢问津。请贵管家多多拜上道台大人,就说李阳谷一介离任知县,不敢惊动他的大驾,改日有空,定当登门拜谒。”说罢,拱了拱手,对随从说:“走吧!”

那位管家哪里肯依,直直地跪着不肯起来,军丁牵了三匹马来,管家接过缰绳说:“三位上差的马匹已经备好了,还望赏脸。”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要搀扶李阳谷上马。李阳谷心中暗想,看来私访是不行了,倒不如去道台衙门会会这位知府,遂拱手谢道:“承蒙道台大人错爱,管家盛情,李某只好遵命了。”

正月十五,明月初升,李阳谷从驿馆出发,轿子刚刚停下,杜光远带着五六位气度不凡的人迎了上来,说了一番敬慕的话,簇拥着阳谷入席。酒过三巡,交更以后,座中几位老先生都有疲倦之意,杜光远及时撤席,大家执手道别。回到驿馆,已近二更。庭院里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隔窗望去,只见一盏红灯引路,两名管家模样的人,携扶着一位老态龙钟的长者,向自己的房间走来。灯光映照下,李阳谷认出这位老人正是方才在枇杷山陪自己饮酒的那位忠厚的长者,忙迎出门去以晚生礼节见礼。

李阳谷对老人的突然造访有点愕然,老先生却十分直率,单刀直入地说:“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老朽深夜来访,是代知府大人拜托一件大事。”李阳谷立即意识到他是为合州命案而来,但仍不动声色地问:“阳谷本是一介儒生,能替知府大人办什么事?”老先生淡淡一笑说:“李大老爷实在过谦了,您奉总督钧令,微服查访合州命案,四川省已经人尽皆知,难道独瞒老汉一人不成?”李阳谷刚要解释,老先生却伸手制止住他接着说:“其实呢,合州命案说麻烦也并不麻烦。鞠海父子被杀,凶手连夜脱逃,合州知州为搪塞上面,将一名无辜女子当做元凶下狱。道台、按察使失于详查,造成冤狱,前因后果,不过如此而已!”李阳谷怎么也想不到这位老先生竟会如此直率,只用三言两语就勾画出了一个冤案的轮廓,一时倒不知如何答对了。

老先生却根本不等阳谷说话又接着说:“大老爷奉命核查此案,照理应该如实禀报,这样一可增总督清正之声,二可长大老爷精干之名,三可昭民女沉冤之恨,您说是不是?”李阳谷见老先生分析得有条有理,不觉点头称是。老先生却微微冷笑一声说:“然而此案联系着州、府、按察使三级官吏,并与藩台、巡抚也有些瓜葛,一案反复,关系着四川省几十个顶戴花翎,又岂是轻易翻得了的?大老爷纵能查清隐情,又怎能在旬日之间拿获元凶?没有真凶伏案,总督大人又如何能拗得过四川省三级官吏?到那时大老爷岂不骑虎难下,落个进退维谷的结局?”

老先生说到这里才把话打住,目不转睛地盯着李阳谷,似乎是敦促他仔细想一想。停了一刻,见阳谷没有回答,老先生才把话锋一转说:“道台大人已深知对此案监察不力,曾数次反躬自省,然而如此巨案,上面惊动了总督、巡抚,下面牵进了藩臬二司,纵使道台大人出面平反,又能于事何补?道台大人反复权衡,认为还是恳请大老爷高抬贵手息事宁人为好,只要大老爷能出面维持原议,四川省满天风云顿时烟消雾散,维护了四川省全省官吏,也就维护了总督大人,今后大老爷在川中行走,也多了几位知心朋友。道台大人并愿敬奉三千两银子,以壮大老爷行囊,大老爷意下如何?”李阳谷突然放声大笑,用一双手捂住耳朵说:“老先生今晚喝酒并不过量,怎么说出如此混沌的话来了?合州命案李某虽有耳闻,但并不知详情,此次偶尔来渝,又被道台大人误解。李某在总督面前,不过是个小卒而已,怎能受得大人如此重任?先生方才一番昏话,李某只当没有听见,也不想再听下文,时候不早,李某明天还要赶路回成都,不敢奉陪了!”说罢端起茶杯,愤然送客。

老先生绝想不到会碰了这么一个硬钉子,他后悔刚才把话说得过于暴露,嗫嚅地还要解释,李阳谷却不待他再开口说:“老先生放心,阳谷早已脱身官场,对于四川官场之事也懒于染指,您方才说过的话我绝不对外张扬就是!”老先生这才站起来,拱了拱手,呼喊管家进来搀扶。李阳谷也不谦送,不冷不热地说了声:“路上慢走!”

第二天李阳谷故意晚起了一会儿,起床后大声吩咐随从:“准备行装,乘上午的船回成都。”临出驿馆前,还特地写了两封书信,一封给知府杜光远,一封给重庆府的名流,委托驿馆差役转送,并千叮咛、万嘱咐说:“李某就要乘船回成都了,两封书信一定要送到,过几个月我还要来重庆拜会府台大人的。”然后又请驿馆派了两个人,帮助把行李送上船,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重庆。

船儿逆着江流向成都进发了。李阳谷一反来时的隐秘,久久地站在船头,背着手眺望两岸山景。直到船离重庆二十余里了,他才回到舱中,匆匆地剃去了大胡子,换上一件普通农民穿的布衫。对两位随从说:“再走一会儿找个平缓的地方我下船,你们二人仍旧留在船上,直回成都,禀报总督大人,就说我去合州七涧桥了。少则十天,多则一个月向总督禀报私访结果。”两位随从恍然大悟,这才明白李阳谷为什么要那样张张扬扬地离开重庆。

从水路登岸,李阳谷一路奔忙,悄悄地潜进了七涧桥。这个村子总共只有四十几户人家,但在合州郊区已经算是大庄户了。李阳谷扮作一位收买山货的行商,走门串户洽谈生意。山庄的农民,平日有些山货不知向何处去卖,见来了肯买东西的“老客”,自然十分欢迎。李阳谷买东西很少挑剔,给的价码又高,只一天工夫就与农民混熟了,一面看货讨价,一面闲拉乱扯,没费多大劲就从乡亲们嘴里摸出了对错判向氏的极端不满。

他与亲自到过鞠海父子被杀现场的人交谈,弄清了现场的状态;与向氏的邻居闲谈,知道了陈老伦派孙媒婆来七涧桥的经过,又与村中的老人聊天,了解到向氏一生贞洁无瑕的节操。后来他又进入合州城,在茶馆、饭铺四处留意查访,知道刑房书吏陈老伦一贯阴险毒辣,多次栽赃诬陷好人。后找到了孙媒婆,套出了陈老伦请她做媒的经过。又结识了州狱的小牢头,知道在向氏被下狱之前,陈老伦曾三次进入监狱,审讯死囚犯金六,不久后这个死囚犯就成了向氏的“奸夫”。把这些情况归纳后,李阳谷对整个案子的来龙去脉已经了如指掌了。但是凶手是谁,却一点线索也找不出来。李阳谷心中有点焦躁,想到总督在省城翘首而望,再看看出来的日子也不短了,他决定暂回成都,把向氏的冤情辩清,然后重下合州集中精力缉访凶手。

回成都时,李阳谷选择了陆路。这一天黄昏来到一个小小的集镇上。李阳谷找了一家干净的小店住下,晚饭后又到街上转了一圈,回到客店后已经交更了。各个客房中烛光闪烁,有人在聚会饮酒,有人在对坐下棋,还有一些商贩闲得发慌,凑在一起掷骰子赌钱,一座客店乱乱哄哄,使人无法入眠。

李阳谷无奈,只得拿出一本《昭明文选》在灯下诵读。猛然两个人的谈话声跳入了他的耳中。似乎这两个人早就在聊天,但李阳谷并没有注意他们说些什么,直到一个带着点醉意说“都说北方尽是糊涂官,我看四川的官比他们更糊涂”时,李阳谷才蓦地警觉,很自然地放下书,侧着耳朵听他们的“高谈阔论”了。只听一个陕西口音的男子问:“四川的官怎么糊涂?”那个醉音又传了出来:“合州七涧桥出了个人命案,你听说了吗?”“没听说。”“哎哟,这么热闹的案子你没听说?七涧桥有一家人,爷儿俩在一个晚上被人杀了,合州知州抓不到凶手,硬把死者的老婆当谋杀亲夫顶了缸,这个假案本来一捅就破,可合州知州送了礼,从府台到按察使,都瞪着眼睛,硬说这个案子铁证如山。如今那个妇人已被判了凌迟,听说那是个挺标致的女人,真有点可怜,可惜。你说说这群大老爷们糊涂不糊涂?”醉汉的话音刚落,陕西口音又说了:“这话也不一定对,你怎么知道那被杀的爷俩不是让他老婆勾引人杀的呢?”“我知道,我知道,我准知道那个妇人冤枉!”“莫非你与那个妇人相好?”“嗨,我可不认识她,不过杀人的人……”说到这里醉汉忽然收住了话头不再言语了。

李阳谷心中一阵狂跳,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知情人。他站起身来,凑近窗子,耐心地等待下文,可那醉汉似乎明白人多眼杂,隔窗有耳,硬是半天没有说话。倒是那位陕西口音等得不耐烦了,说:“咱们一见如故,你难道真憋我一夜,叫我睡不着觉?”醉汉声音低下了许多,说:“你瞎嚷什么,我告诉你那个女人冤就得了,老哥哥我从来不骗人。”陕西口音仍然不死心,嘟囔着说:“看来你也是瞎猜乱疑,可要留神,官府人知道了,要抓你诋毁朝政之罪的。”“什么诋毁朝政,本来是一群糊涂官嘛,告诉你吧!那个杀人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在下!”“怎么是你?一个做小买卖的,你杀的什么人?”“你不信,那天晚上我路过七涧桥,带来的一点盘缠全在合州输光了,正在晦气,忽然发现路边一家街门开着,推门进去,在堂屋里摸出了一串钱,拿着就往外走。不知怎么惊动了一个老头子,他追出门来抓住钱袋不松手,我怕他叫喊,就抽出藏在腰间的牛耳尖刀来,一刀捅了过去。老家伙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下了,我有点慌,回头就跑。没跑几步,院中又追出一个赤着膀子的青年,我一时性急,趁他只顾和我夺钱的机会又给他心口一刀,死没死我可不知道。当时慌忙抽出刀来,在倒下的人身上擦了几下,就连夜溜走了。这几个月我怕被抓住,逃到湖北、河南流荡,上月听说案子已经结了,才敢回来……”

听到这里,李阳谷不禁喜出望外,他知道若不是旅途巧遇,像这样偶然作案而又逃到千里以外的凶手,就是撤下天罗地网也难以抓获。凶犯近在咫尺,但如果稍一大意就会打草惊蛇,让他逃掉。李阳谷定一下神,用力按捺住心中的激情,仔细地记准了醉汉饮酒的客房,然后慢慢地踱到庭院中,与接送客人的店小二搭讪了几句,这才信步走出客店,问清镇所的位置,飞快地赶到了镇所。

这个镇子地理位置重要,一个小小的镇所竟有五六十名军丁驻守,带班的是一名把总。李阳谷拿出总督大人的书信,讲明自己的身份,把总毕恭毕敬地听他的吩咐,李阳谷立即下令调二十名军丁,包围客店,务必将凶犯拿获。把总得令,干脆利落地部署好人马。不到一个时辰,就将罪犯捉拿归案了。李阳谷又下令请该镇派几名军丁仔细押解,限十天内赶到成都总督衙门销案,把总一一应承。

咸丰四年(1854年)六月二十四日,四川总督亲自监审合州人命案。消息传开,成都的市民争拥着前往总督衙门看热闹。从三街六巷赶来的旁观者,挤满了总督衙门前的大道。辕门前,岗哨林立,戒备森严,一拨拨的下级军官不断地巡视着警备情况。辕门前摆下了两道木栅,拦阻着看热闹的市民,但人们不断往前拥,那沉重的木栅竟不时被挤进数尺,护卫军丁就挥动着皮鞭抽打站在前面的人,硬把木栅再推回原处。

卯时未到,辕门大开,总督、巡抚、藩司、按察使依次进入大堂。重庆知府杜光远、合州知县荣雨田,也怀着忐忑的心情参加会审。大堂上下从中军、旗牌、将校到站班军卒,无不面情庄重,就连那写着“肃静”的虎头牌也显得阴森狰狞,令人望而生畏。

总督黄宗汉归座后,面情庄重地环视了一下大堂,对坐在左右的陪审官员拱了拱手说:“合州七涧桥人命案本属平常,然而合省官府审了半年多,倒把案子审麻烦了。本督屡闻民间对此案颇有不平之声,然而并无实据可以结案。幸亏四川各界父老、各级官吏同心协力,才使案情略见端倪,今日当堂会审,列位大人切不要以宗汉的意旨为是非,可以畅所欲言,认真审度,以使真凶伏法,黎民称快。本督虽为主审,并不想多说话,只以旁听为主,时候不早,开审吧。”总督既然已经下令,承审官员就开始依次提审人犯,合州县先提谋杀亲夫犯向氏上堂,向氏当堂推翻原供。“奸夫”金六也揭出了陈老伦指使他冒充“奸夫”死咬向氏的经过。黄总督当场传令捉拿陈老伦归案。

在威严的大堂上,陈老伦自知无法抵赖,只得承认自己贪图周氏貌美,又禁不住荣知州金钱禄位的引诱,才设下毒计诬陷向氏。黄总督当即下令革去荣雨田的功名,拘押听审。荣雨田连连呼冤说:“断定向氏因奸谋杀亲夫,不但有‘奸夫’金六当堂对质,还有向氏的儿媳周氏作证。”

黄宗汉又发火签传周氏上堂问话。周氏上堂后,不知案情已发生骤变,还是依着陈老伦教给的老供词,咬定婆婆与人通奸。黄宗汉问道:“你婆婆勾引奸夫可是你亲自看见的?”周氏答道:“是奴亲眼看见的!”黄宗汉又问:“何时发现的?”周氏道:“两年以前。”黄宗汉把惊堂木一拍,喝道:“既是两年前已发现你婆婆行为不轨,为什么当时不来出首,而致鞠海父子被无辜杀死?”这一追问,使周氏手足无措,半天说不出话来。黄宗汉道:“婆婆是淫妇,儿媳妇知情不举,岂能清白无瑕?且将这淫妇给我夹起来!”两厢军校一声威喝,将周氏抬起来重重地摔在地下,没容她翻过身来,那沉重的夹棍已掷在了脚下。周氏吓得战战兢兢,连呼饶命。黄宗汉冷冷地说:“亲眼看见婆婆与人通奸,竟无动于衷,贞妇洁女焉能做得出来?本督说你是淫妇难道还冤枉了你?”周氏说:“大人息怒,小女子实没看见婆婆与人通奸,都是我丈夫陈老伦让我上堂胡说的!”黄宗汉又把脸转向陈老伦问:“陈老伦,你还有什么话讲?”陈老伦连连叩头说:“都是小人一时糊涂,请总督大人从轻发落。”黄宗汉不再搭理陈老伦,又顾盼了一下坐在左右的重庆府、按察使和藩台,问道:“你们看向氏的冤枉可以解脱了吗?”重庆府已吓得浑身颤栗,按察使却毫无愧色,拱拱手说道:“既然向氏不是凶犯,那么真凶又在哪里?”黄总督冷笑一声说:“臬台大人还要看凶犯吗?”转身对站班校尉传令道:“带上来!”他这句话一出口,不但臬台震惊,连藩台、巡抚也暗自不安。不一会儿,那名杀人的真凶已被押上堂来,黄宗汉拍了一下公案,缓缓地却满带威严地说:“陈龙,还不把你七涧桥行凶杀人的事从实招来?”那个名叫陈龙的凶犯,不敢抵赖,详详细细地说明了当夜杀死鞠海父子的经过。黄宗汉又出示了按陈龙口供在七涧桥下不远的山洞中取出的杀人凶器——一把带着血痕的牛耳尖刀。当堂判定陈龙斩立决。

当校尉们把吓得半死的陈龙拖出大堂后,黄宗汉指着四川按察使说:“合州命案,脉络清楚,汝身为一省臬司,竟敢受贿枉法,还有什么颜面坐在审判席上?来人,撤座,褫去顶戴花翎。”校尉们立刻把按察使拖下公案,摘去冠戴,按倒在公堂之上。黄宗汉又转身对重庆知府杜光远说:“杜光远,你位居四品黄堂,无视国法,受贿贪赃,妄加罪名陷害贞洁之妇,乱施刑法,摧残孝义节女,弄得四川民情鼎沸,犹自不思悬崖勒马,本督革去你的功名,按国法论罪,你没有什么可狡辩的了吧?”杜光远慌忙离座,咕咚一声跪在大堂之上,叩头请罪。

黄宗汉提起朱笔龙飞凤舞地写出了一道谕令,当堂宣布:“陈老伦与周氏,夫妻狼狈为奸,妄加人罪,分判大辟及凌迟,秋后行刑。合州知州荣雨田昏聩无能,草菅人命,行贿营私,欺蒙上宪,拟处斩监候。重庆知府杜光远贪赃枉法,败坏纪纲,革去官职,发配云南充军。四川按察使卢道恩执法不明,受贿渎职,着暂解臬司之职,回家听参。其余妄言谬加人罪者,查清劣迹,一律拟定充军之罪,决不宽贷。七涧桥民女向氏,为人淑贤贞洁,遭人诽谤,身陷囹圄,备受酷刑,即日昭雪,当堂释放,赉发库银五十两,养伤治病。向氏之侄女向菊花,侠肠义胆,甘冒风霜代姑鸣冤,贞烈可嘉,着里中立旌表以彰其义举。总督府幕僚李阳谷精明干练,缉访案情历尽艰辛,且拿获真凶有功,暂署合州知州之职,日后有新业绩,再行论功升赏。”

谕令读罢,黄宗汉回过头去,问巡抚及藩台:“本督所断当否请二公裁定。”巡抚及藩台赶忙起身,点头称赞。黄宗汉手捋长髯,静思了一会儿,猛一挥手喊声“退堂!”然后双手倒背,快步流星从侧面退出主座。巡抚和藩台互相看了一眼,偷偷抹去汗珠,也慢慢地踱出了公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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