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海公園寬闊又安靜,這裡的時間有著與眾不同的流動方式,容得下自由自在的無所事事。
傳說光子在達到太陽表面之前,要在太陽內部經歷漫長的旅程,大約經過十幾萬年才會被地球上的人類看見。
與十幾萬年的長度相比,二十年即是眨眼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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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的公園越來越多了,有一些是新的,有一些是翻新的,還有一些很舊。
聽說鼓山大橋旁的「花海公園」栽好了成片的向日葵,朋友約我一同去秋遊。我攔了輛出租車,上車就睡,醒來司機把車停在了一個陌生的門口,仔細一看是「左海公園」。
與兒時人群絡繹不絕的記憶不同,門前「左海公園」的字被隨意遮擋,有如無人之境的神秘入口。
腦海中浮現出乘坐「激流勇進」時的場景,我突然很想把小時候沒坐夠的設施坐上個十遍八遍,乾脆改成到左海公園秋遊。
我念著「激流勇進、過山車、海盜船……」走了一路,結果卻不盡如我意——順著導航,只找到了「逍遙水母」和「大擺錘」。
此時「逍遙水母」和「大擺錘」周圍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我,另一個是售票亭裡的工作人員。
第一次見沒人排隊,我喜不自勝湊上前買票,工作人員卻回答我:「這裡沒開啦,不能坐。」
坐在售票亭裡的工作人員並不售票。他慢吞吞地在此歇腳,過一會兒又慢吞吞鎖上門走了。
雖然導航裡仍有定位,但是左海公園的大部分娛樂設備,在去年十月左右已經拆除。
在舊樂園裡尋找過去,有著與單純遊園不一樣的樂趣,雖然它們大多數已經被夷為平地。
左海公園的設備拆除工作總結起來就是「塵歸塵、土歸土」。
據說,冰雪世界裡八百噸的冰塊是扔進了湖裡,孔雀園裡的動物被「遣散」去中華大地的別處。
以此類推,我想太空梭大概是自己飛回太空了。
激流勇進甚至毫無痕跡,半猜半蒙,大概是被這個建築取代了。
「神秘古堡」還在,看起來更神秘了。拱門裡擺著一整套的拳擊設備,看上去白天沒人用,晚上不知道是誰在用。
噓,別瞎猜。
原先賣紀念品的「英國紅屋」,也已經空空如也,外部雜草叢生,說不定藏著德古拉伯爵的後代。
而曾經的龍舟文化園(龍舟博物館)沒了遊客,龍舟卻多了。
大約8年前,龍舟文化園設立的本意,是為展示附近六個村的傳統龍舟。
如今隔著殘缺不全的玻璃門,彎如上弦月的窄舟與舟上傻笑的老虎,都看上去有些孤獨。
文化園的附近多了一個不設圍欄的「分館」,人跡罕至,只要稍稍彎腰就可以自由自在穿行在龍舟下。
相當賽博朋克的是,「分館」深處隱約可見一個巨大而褪色的佛像。
和從前的遊樂場相比,2019年夏末秋初的左海公園更像一個城市裡的大森林——
太陽光小孔成像在地上形成交錯的光斑、河邊巨大彎曲低垂的樹木、湖水泛著粼粼波光,而此時的它沒了以往的喧囂。
原先熱鬧的遊園路成了綠蔭小徑,僻靜的亭子上積著一層枯黃的落葉,給地處常綠闊葉林帶的福州城增添了難得一見的滄桑秋意。
順著這片時間的秘密森林一直走到深處,就會碰見「白鹿」。
和西湖公園容易堵塞的橋洞不同,在左海這一帶泛舟,能泛出一片風煙俱淨的感覺。
遛娃是公園裡為數不多的正經事之一,除了孩子以外,「左海森林」裡最多的是打盹的人。
公園寬闊又安靜,這裡的時間有著與眾不同的流動方式,容得下自由自在的無所事事。
無所事事的意思大概是睡覺和玩手機。
以前座無虛席的鞦韆椅不再是稀有物,一晃就是大半天。
其中最懶的,是通往西湖公園的南大門,它的門牌肆無忌憚,上班時間還懶洋洋地坐在地上。
西大門要來得勤快些,它是穿著正裝上班的,不僅有精心修繕的門牌,門前還有開放時間和准入原則。
公園門口的人們在遮天蔽日的榕樹下竊竊私語,消磨時間。
只有落款處「西湖公園」的字樣,讓人恍恍惚惚地意識到,西湖公園接管左海,已有一年了。
「西湖公園」裡的湖叫西湖,「左海公園」裡的湖還叫西湖。
「左海公園」和「西湖公園」的關係和夏娃亞當差不多。西湖作為「湖」格外大,1990年左右,人們在西湖北邊造出一個新的公園,挨著年長的西湖公園。
後來「西湖左海」作為一對公園,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成為福州公園一段佳話。
現在西門口的五個女性塑像,就是過去左海公園的主題,名為「五洲風光」。
它是福州市區內面積最大的公園,在2008年時取消收取門票費用,2018年拆除園內娛樂設施。
現在1990年的左海、2008年的左海,甚至2018年的左海,都已經航向遠方了。
新的左海正在被修建,告示牌上寫著「福州城區亮化和夜景燈光工程建設項目」。
左海公園裡還保留的最後一個遊樂設施,是一艘看起來擱淺在湖邊很久的遊輪。
左海號遊輪經過一個小拱橋即可抵達。
從海底世界到摩天輪,再到旋轉飛椅,遊客再少都維持著經營運轉,即使它大多數時候看上去很冷清。
每個項目都價格不菲,海底世界100元;8分鐘、50米高的摩天輪30元;旋轉飛椅稍便宜些,也要20元。
海底世界是左海公園內部的最後一個主題小公園,幾乎所有的裝飾都用了海洋元素。
除了現在看上去有些呆滯的海豚以外,海底世界的驗票口頭頂上就是鯊魚和螃蟹。
穿過鯊魚、路過螃蟹,拿著門票就可以「相約幸福摩天輪」。
看到有人說,左海的摩天輪因為設在海底世界內,才在娛樂設施大清洗時「倖免於難」。
在時過境遷的左海公園裡,摩天輪很慢,旋轉飛椅很快,它們一起轉動的時候,產生了時空微妙的錯節感。
正在建設的新摩天輪們爭相成為「福州眼」,左海公園的摩天輪自顧自地懷舊,不太高也不太清晰。
它的玻璃舊而模糊,窗戶也只能推開一條窄窄的縫。唯一的好處大概是因為乘客少,不僅無需排隊,還可以獨佔一整個包廂。
乘坐一個「小眾」摩天輪,可以在狹窄的包廂輕輕搖晃,轉到高處時,盡情撫摸從窗縫裡漏進來的風。
村上春樹在短篇小說《斯普特尼克戀人》裡寫過一個女孩,她在乘坐類似摩天輪的飛車時,用著望遠鏡眺望自己的房間,看見了另一個時空裡的自己。
左海的摩天輪看不到太遠的地方,但牽著爸爸媽媽的手走在公園裡的童年,此時此刻卻很清晰。
翻出二十年前在左海號前的留影,那時船體好潔白,船錨都像海鷗。
二十年裡,走過很多橋,又走回左海號遊輪,船體依然潔白。
當夕陽穿過雲層,彷彿二十年前那一束。
傳說光子在達到太陽表面之前,要在太陽內部經歷漫長的旅程,大約經過十幾萬年才會被地球上的人類看見。
時間的塵埃微不可見,與十幾萬年的長度相比,二十年即是眨眼一瞬。
站在門口的公交站準備離開,忽然覺得想象不出左海翻修完工後,會成為什麼樣的公園。
也許,現在這城中秘境一般的靜謐森林,才是限時供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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