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4 喜歡“文人”,不喜歡“新文人畫”

依筆者觀察,“新文人畫”餘波所及,最受戕害的就是高校教育。何以言之?今日一些高校間也在悄然流行這種“高簡”的畫風了,而學校作為“學院派”教育體系的大本營,理應該以訓練“精工實能”的畫法為主要任務,培養能畫出有分量的大作品的學生才是正業,如果教師由著性子來,滿足於書寫自己那一點小情趣,爭相撮取“筆才一二”的形象入畫,對學生未來的發展恐怕並非幸事。你看,仗著既有的筆墨功夫,興致上來,畫上一棵結三兩個荔枝的樹,點兩隻不知名字的鳥,寬袍大褂一件要有,酒壺松子是標配,掌握了這些——好了,你可以出師了!所謂“又省力又怡情”,剩下的就是怎麼鑽營暴得大名了。看著這些畫,總要想起魯迅1936年寫的一段話:“我們的繪畫,從宋以來就盛行寫意,兩點是眼,不知是長是圓;一畫是鳥,不知是鷹是燕。競尚高簡,變成空虛,這弊病還常見於現在的青年木刻家的作品裡”,這段話對今天不是也頗為適用嗎?

喜歡“文人”,不喜歡“新文人畫”

朱新建作品

一個無情的事實是,無論是花鳥圖像還是山水圖像,它們都是古代文人在具體的文化背景下,表達他們文化思想與審美趣味的特定符號,絕非是可以代代傳承相抄的簡單圖式,尤其是進入20世紀,時代已經根本上發生了大的變化。何況,古代無數的藝術大家已經在山水花鳥這兩個領域裡發揮到了極致,留給後人的空間已經沒有多大,也因此,文人畫在古代有著具體的文化針對性,而今日依然簡單重複舊有的藝術程式,已經很不相宜,淪為空殼。


喜歡“文人”,不喜歡“新文人畫”

王孟奇作品

所謂“文人”固不是他們反覆表露的那樣。現在人們理解的“文人”一般所指即是擅長文辭的讀書人,但很明顯“文人”在歷史上一直承載了許多許多的東西。“文人”在古時候約等於“讀書人”,讀書主要就是為了當官,因為這是實現自身價值的主要途徑,歷史上留名的人物幾乎沒有例外的,讀書就是期望有一天能“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倘若能在高位上做些治邦安國、救世濟民的大事自然是上上之選,它是古人傳揚後世的主要途徑之一,即“立功”“立德”。倘若仕途不順利,蹭蹬下僚,乃至落魄鄉野間,文人們會感慨懷才不遇、時運不加,但始終不改的是對蒼生的關注對社稷的關注,國家興,會在一定程度上衝淡他對自身遭際不幸的感受,而國家的衰敗則使他切身感到如錐的刺痛,更增加對自身“天涯淪落人”的哀憐之情,但文人的風骨使他們不會就此完全束手,他仍然會在自己的能力範圍之內做出一點什麼來。

假如不能夠在理想的位置上施展自己,那麼何妨在鄉間在下層著書救世呢?抑或是做一個稱職的鄉下塾師?他們有人自覺把自己放逐到了鄉野間,山林裡,在這裡他們自澆塊壘,而又執著向理想的受眾發聲,傳揚自己的主張,這種行為往往表現為“立言”“立德”,一直是中國文化中雖不澎湃卻一直湧動的暗流,其影響不可小覷!胡適曾評梁啟超:“任公為我國革命第一大功臣,其功在革新吾國之思想界。十五年來,吾國人士所以稍知民族思想主義及世界大勢者,皆梁氏所賜,此百喙所不能誣也。去年武漢革命,所以能一舉而全國響應者,民族思想、政治思想入人已深,故勢如破竹耳。使無樑氏之筆,雖有百十孫中山黃克強,豈能成功如此之速耶?”梁啟超從不是什麼叱吒政壇的大人物,但他以其“筆端常帶感情”的凌厲筆力在思想輿論界發揮的作用之大,可說一時無二,這固然是新的歷史時段下長於運用媒介的結果,更是文人勇於承擔的自然反應。


喜歡“文人”,不喜歡“新文人畫”

(元)趙孟頫《秀石疏林圖卷》 27.5cmx62.8cm 紙本墨筆 故宮博物院藏

文人固然有閒適恬淡的生活趣味,這是由他們的文化修養和傳統文化在他們身上打下的烙印,是偏於陰性的文化審美,但這遠遠不是他們的全部,在溫柔敦厚的背後焉知不是至大而剛的“怒目金剛”?——那是歷史淬鍊、代代仁人志士不懈傳遞的文人風骨!於是我們看到了仕元的趙孟頫在元遺民群中遭到的冷眼看覷、不能原諒,而他本人也在仕元的精神枷鎖下時時拷問著自己的良心,“一生事事總堪慚”;還有方孝孺,堅守臣子的本分,一臣不仕二主,誓死不肯向篡位登基的明成祖低頭,直斥他敗壞朝綱不忠不孝,其忠良節義感天動地……這些清剛文人的出現說來毫不奇怪,要知道自古以來的讀書士子無不在“修齊治平”的人生理念下砥礪名節,以擔當社稷成就事業為己任,手讀的是聖賢書,心裡銘感的是經史典籍中的古賢箴言,他們所能做的就是身負聖人之道,在日常生活、經國大事中實踐聖賢的教導,貫通經史之道,是進亦憂,退亦憂,自覺把自己放在傳遞道統、政統和文統的鏈條上,把這看做文人的本分事業,概而言之,即是“為生民立心,為萬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豪壯的誓言,正是文人們的最高指南,何嘗有半分閒雅恬適的味道?它迴盪在天地之間,呼籲文人們去做一個大寫的人。如此說來,“道德文章”四字才是“文人”的整體內涵,而“文人畫”可以看做是他們在“立功、立德、立言”之外的餘事了。

喜歡“文人”,不喜歡“新文人畫”

(明) 徐渭 《黃甲圖》114.6cm x 29.7cm 紙本墨筆 故宮博物院藏

從畫史上來看,徐渭在螃蟹圖(《黃甲圖》)中自題:“兀然有物氣豪粗,莫問年來珠有無。養就孤標人不識,時來黃甲自傳臚”,以此譏刺胸無點墨的人一旦得勢便橫行無忌的醜態,這樣的立意毫無溫良恭謙讓之意,也是文人畫,而“文人畫”的開創者蘇東坡本人不就是胸中鬱郁盤盤的代表人嗎?他借枯木槎枒的竹石題材寫胸中的不如意,寫出一腔的“不合時宜”,還有那狂放不羈的陳洪綬,畫《歸去來辭圖》勸阻朋友周亮工不要出仕清廷,“解印”一節中陶淵明不屑為五斗米折腰的神態和題詞:“餬口而來,折腰而去,亂世之出處。”鮮明地表現了他干預現實的政治態度,這當然也屬於文人畫的範疇之內啊。如此說來,“文人畫”從一開始就有壯懷激烈、憤激的一面,而“新文人畫”總是展現的一幅溫軟面孔至少是不確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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