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2 帝國殖民主義的抗爭,如何反映"他者"們的聲音

導語:現當代英國小說家吉恩·瑞斯(JeanRhys,1890-1979)的名字是與其代表作《藻海無邊》

(WideSar2gassoSea,1966)緊密聯繫在一起的。

帝國殖民主義的抗爭,如何反映

"海涅曼獎",一項特殊的殊榮

小說的出版不僅為她贏得了英國皇家文學學會的海涅曼獎和W.H.史密斯文學獎,並且逐漸為她確立了"傑出女性主義作家和後殖民作家"的崇高聲望。

帝國殖民主義的抗爭,如何反映

他者的聲音-吉恩.瑞斯西印度小說中的抵抗話語

此後,她的舊作紛紛再版,短篇作品、自傳和書信集都陸續問世,傳記、研究文章和專著連篇累牘,勢頭至今不減。在後殖民文學研究領域,國內外的瑞斯學者們把目光集中投向了《藻海無邊》,使其成為後殖民文學研究的經典文本;而相比之下,她的另外一部西印度背景小說《黑暗中的航行》(VoyageintheDark,1934)以及西印度題材的短篇小說卻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

帝國殖民主義的抗爭,如何反映

人們將目光投向《藻海無邊》

如果我們把瑞斯的兩部長篇小說及有代表性的短篇小說結合起來閱讀和研究,可以更好地理解瑞斯筆下的殖民空間,從而把握瑞斯後殖民小說的全貌。相對於上面提到的兩部長篇小說,瑞斯的西印度短篇小說以濃縮的形式向帝國的話語霸權發起了挑戰。

一、帝國邊緣的抵抗《:他們焚書的那日》

1、故事的起源

《他們焚書的那日》故事發生在大英帝國的邊緣———20世紀初的英屬殖民地多米尼克,從一個12歲白種克里奧爾小女孩的視角講述了混血種婦女索耶太太受到的來自丈夫的種族壓迫及其後來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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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12歲白種克里奧爾小女孩的視角來講述

索耶先生是來自英國的白人,他"是一條小型貨輪航線的代理人。當時這條航線把委內瑞拉及特立尼達與周圍的一些小島連了起來"。這句話清楚地標明瞭他的身份———殖民貿易的代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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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索耶先生

與此同時,索耶先生還是大英帝國殖民文化的代言人。作為一個英國人,他對於帝國的文化遺產懷有無比的自豪和崇敬,專門蓋了一間書房,收藏來自英國的圖書":每次皇家郵輪來時都給他帶一包書,空蕩蕩的書架漸漸地被填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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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耶先生的書房裡全是來自英國的圖書

這間書房將索耶先生和外面他所厭惡的加勒比世界隔離開來,使他可以安然地體驗他的文化優越感。而這恰恰暴露了"英國性"(Englishness)的虛構本質,因為"索耶先生對其英國身份的鞏固和維護主要是通過收集英國書籍、吟誦水仙花詩篇的途徑實現的"。處於他自己才知道的原因,索耶先生娶了當地一位"體面的並受過良好教育的"的混血種克里奧爾婦女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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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混血的混血種克里奧爾婦女

2、歧視的目光

即便如此,他還是對她投去種族歧視的目光,經常無故嘲弄和粗暴地對待她":瞧這個黑鬼賣弄的樣子……你這個該死的,眼睛細長的,令人沮喪的雜種,你身上的味兒都不正。"

面對丈夫長期的凌辱和折磨,索耶太太一直忍氣吞聲,默默地承受著一切。但表面的順從並不能掩蓋其內心的反抗。在一次晚會上,丈夫當眾羞辱了她,後來,就像《藻海無邊》中的黑人奶媽克里斯托芬一樣,她試圖從加勒比文化中尋找武器來為自己復仇,奧比巫術便是其中的一種:"但是女僕米爾德里德告訴鎮上其他的僕人說她的眼神變得邪惡起來,就像女巫的眼神一樣,還有過後她撿起來一些被他揪掉的頭髮,放在一個信封裡……頭髮和人手一樣都是奧比巫術的神物。"

當索耶先生書架上的書越來越滿,孩子們開始過來借閱時,索耶太太變得不安和憤怒":她把頭探進門裡看著我們,我明白她憎恨這房子,恨這些書。"丈夫死後,她長期累積的復仇的怒火終於像火山一樣爆發了出來,她要把象徵著英國文化的書房清理掉。

這些書種類繁多,有《大不列顛百科全書》《、英國的花鳥和走獸》、各種各樣的歷史書、帶地圖的書、詹姆斯·安東尼·弗魯德的《英國人在西印度》以及密爾頓和拜倫的詩集等。這些被燒掉或賣掉的書正是"長期以來壓迫著索耶太太的帝國價值的體現。"

儘管存在性別政治的因素,索耶太太的焚書行為更多地體現了一種對帝國文化的抵抗。當撕焚著這些書時,她體驗到了一種抵抗的快樂:"索耶太太似乎沒有注意到我們的存在,她無拘無束地呼吸著自由的空氣,她的手則有節奏地撕著,扔著。"在《他們焚書的那日》中,除了索耶太太直接的抗爭外,我們還可以發現另外一種抵抗話語的形式,即對"英國特質"或英國身份的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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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現代的西印度婦女與兒童

這種質疑主要體現在兩個西印度兒童對自己文化身份的困惑以及索耶太太和兒子埃迪之間針對帝國文化遺產繼承問題而發生的衝突。對於故事的敘述者———白種克里奧爾小女孩而言",家鄉"英國是一個遠不可及的地方,只存在於人們對它的想象中:是埃迪最先使我感染上對英國"故鄉"的懷疑。

當那些從未見過英國的人談論著有關英國的奇聞逸事時,他總是那麼安靜———我們中間沒有哪個人真正見過英國,卻總是眉飛色舞地高談闊論———倫敦,美麗的、臉色紅潤的女人,劇院,商店,大霧,冬天取暖用的炭火,異國情調的美食,草莓和奶油。

草莓這個詞總是用喉音發出來,我們猜想這才是地道的英式發音。從小女孩的話裡不難看出",英國"的概念主要是通過殖民敘述建構起來的。正是這種殖民敘述在帝國的中心和邊緣之間建立了一種優劣分明的二元對立關係,以強化殖民地人民對帝國的依附與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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殖民地的帝國臣民

殖民地的帝國臣民,即便是白種克里奧爾人,也不可能與來自帝國中心的英國公民相提並論。這種殖民邏輯的存在使小女孩不得不處於一種身份的危機之中:……我也厭煩了學習和背誦讚美水仙花的詩歌,而且我和幾個我認識的"真正的"英國男孩和女孩的關係也很尷尬。我發現要是我說自己是英國人,他們總是傲慢地奚落我":你不是英國人,你是個討厭的殖民地人。""好吧,我才不那麼想做英國人呢。"我說",做個法國人或西班牙人或許更有意思。"我真是太滑稽可笑了。不僅僅是個討厭的殖民地人,而且很可笑。正面我贏反面你輸———這就是英國人。

二、殖民地的"臣民"們

華滋華斯讚美水仙花的詩歌在殖民空間中的吟誦使"英國特質"得以"具體化並不斷複製",而殖民地的臣民只能追尋著虛幻的"英國"而在"真正的"英國人面前低人一等。

這種邏輯本身進一步對"英國特質"本身的合法性提出了質疑,因為所謂的"英國特質"在實質上只是一種虛構的產物,一種建立在經濟和軍事實力基礎上的話語霸權,它存在的前提是必須有一個與之相對照的虛構的"他者"的存在,這種對"他者"既依賴又排斥的矛盾性暴露了殖民邏輯的虛偽本質。

在索耶太太焚書的時候,埃迪認為那些書是自己從父親那裡得到的遺產,要從母親手中救下,為此,母子之間發生了激烈的衝突:她哈哈大笑起來。埃迪朝她衝過去,眼睛鼓了出來,尖叫著:"現在我也要恨你了。現在我也恨你了。"他從她手裡一把奪過書來,將她猛地一推,她一下子跌坐到搖椅裡。好吧,我也不打算袖手旁觀了,於是就從那堆被判了死刑的書裡抓了一本從米爾德里德伸出的手臂下面鑽了出去。埃迪和小女孩每人搶了一本書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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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英文古董書】《吉姆》吉卜林

埃迪的書是英國作家吉卜林的《吉姆》,小女孩的書是法國作家莫泊桑的《像死神那樣強壯》,這兩本書"分別代表了英國和法國兩種帝國主義文化"。然而,有意思的是,埃迪的書前20頁沒有了,象徵著他所繼承的文化遺產是不完整的;而女孩的那本書是用她不懂的語言寫的,因此根本無法閱讀,也就談不上理解其中的"智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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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作家莫伯桑

這個結局有著深刻的寓意:帝國的文本是製造殖民話語的原料,如果這種原料不完整或不能使用,意味著其效力會大打折扣,因而這種結局在一定意義上是對殖民話語的抗拒。

三、帝國中心的抗爭《:讓他們稱其為爵士樂吧》

《讓他們稱其為爵士樂吧》的故事發生在大英帝國的中心———倫敦,以第一人稱的視角講述了來自西印度群島的移民、混血種克里奧爾姑娘塞琳娜·戴維斯在帝國中心的充滿創傷的經歷及其反抗。

在英國,白人世界想方設法地將她邊緣化,剝奪她說話的權利,但她並不屈服於這種歧視和敵意,吟唱著加勒比歌謠,以樂觀的態度對抗英國文化霸權。克里奧爾英語的節奏響徹故事的始終,將主流話語顛覆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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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英文郵票古董插圖:種族主義

20世紀50年代的英國流傳著一句著名的反種族主義口號———"我們今天在這裡是因為你們昨天在那裡"。這句話表明,作為殖民主義的"遺產",原來的被殖民者有資格在殖民統治土崩瓦解之後來到帝國的中心,來到"母國",尋找他們的位置。

這種情形在EdwardW.Said的《文化與帝國主義》中有著清楚的表述: "來自前殖民地的大量的新增人口———穆斯林、非洲人和西印度人現在正棲居在歐洲的大都市裡;甚至意大利、德國和斯堪的納維亞今天都得面對這些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帝國主義和非殖民化造成的混亂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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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歐美的穆斯林

發表於1962年的《讓他們稱其為爵士樂吧》從西印度移民的視角對倫敦進行了關照。塞琳娜是個出生在馬提尼克島的混血種人,父親是英國白人,母親是有色人種。她是由外婆從小養大成人的":是我外婆照顧我。她的膚色很黑,我們管她叫'鄉下小甜餅',不過她是我認識的最好的人。"

在外婆的幫助下,塞琳娜攢夠了到英國來的路費,隻身一人來到帝國之都,希望能找到一份裁縫的工作。然而,如同《黑暗中的航行》裡的主人公安娜·摩根,塞琳娜在英國沒有找到工作和幸福,她的生活沒有著落,錢又被人偷走,後來被房東趕了出來,困在了諾丁山。

故事發生的背景暗示著"塞琳娜無疑是1958年諾丁山騷亂的又一個無辜的受害者"。這種交叉參照揭示了故事的政治寓意。在倫敦這個大英帝國的中心,白人文化是一種規範和標準。對照這準標準,塞琳娜的"他性"就凸現出來了。

四、"爵士樂"的特殊作用

作為一個來自西印度的移民,她的膚色,說話的口音,做事的方式,對待時間和金錢的觀念很容易把她和別人區分開來。在"母國"裡,塞琳娜是以一個"異己"的形象存在的,來自英國人的種族歧視和偏見使她不斷受到排擠和欺凌。

故事的開篇描寫了塞琳娜因交不起房租而被房東驅逐出門的場景":她對我的衣箱立馬就是一腳。箱子砰地給踢開了,我最好的衣物掉了出來。她大笑起來,又是一腳。她說預付房租天經地義,如果付不起就得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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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房東趕出門

難怪塞琳娜氣憤地說",別跟我講倫敦的事。那兒的好多人都是鐵石心腸"。後來在一個好心人的幫助下,塞琳娜得以暫住在一套閒置的房子裡。但是因為她的膚色,周圍的鄰居一再對她挑釁辱罵":你非得在這裡賴著嗎?你不能走嗎?""那個惡棍在這裡安置的其他妓女至少還是白人姑娘。"

塞琳娜先是用從外祖母那裡學來的西印度歌曲作為武器來抵禦白人鄰居的欺凌,後來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做出了反擊,用石塊砸碎了辱罵她那家人的玻璃窗。鄰居對她的反擊深感驚恐":我從來沒見過一個女人這麼吃驚的樣子。她的嘴巴嚇得一下子張開了。我大笑起來,笑聲越來越大———就像我外祖母大笑時的樣子,雙手放在臀部,頭朝後仰著(當她那樣笑時,你在街尾都能聽見)。"

因為這次衝突,塞琳娜被警察以"酗酒滋事"和"擾亂治安"的罪名送進了赫勞威監獄。即便在監獄裡,她也因為自己的膚色和背景差異受到了與白人囚犯不一樣的待遇:……我前面的姑娘拿出一個漂亮的粉盒,看上去像是金的,還有與之相配的口紅和塞滿鈔票的錢包。那女人收下了錢,但把粉盒和口紅還給了姑娘,臉上還掛著笑。我有兩鎊7先令和6枚1便士的硬幣。她拿走了我的錢包,扔還了我的粉盒(那是便宜貨),我的梳子,手帕,就好像我包裡的東西都很髒似的。

所以我心裡想":這裡也一樣,這裡也一樣。"但我告訴自己":姑娘,你還指望什麼呢,呃?他們都這樣。全都是。"在監獄裡,瀕臨崩潰的塞琳娜聽見了從禁閉室裡傳出的赫勞威之歌",她要姑娘們好自珍重,永不言死。"

這首歌賦予了她生的希望,聽著這首歌曲,"塞琳娜的感覺就像奴隸們聽到黑人的聖歌時的感受一樣,只不過是在另外一個時間和地點而已"。出獄後,塞琳娜設法把自己改裝成一個可以被英國人接受的角色。她學會了撒謊,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樣反而使她在倫敦生存了下來,有了工作和住處。

一天晚上,她在晚會上認識的一個男人聽到她在用口哨吹赫勞威之歌,為它配上了爵士樂節奏改成鋼琴曲後賣了出去,並寄給她5英鎊以示謝意。剛開始,塞琳娜感到非常憂傷,認為自己失去了最寶貴的東西,但轉念一想,她意識到這首歌不可能真正從她身邊拿走,因為歌裡蘊含著她所遭受的苦痛以及自己對這個黑暗社會的反抗,而這些成分是不會因出售而被磨滅的,歌曲所象徵的精神上的自由也是完好無損的。

因此,就讓它被稱之為爵士樂吧:"可後來我對自己說這一切都是愚蠢的。即使他們用喇叭吹奏它,即使他們演奏得恰到好處,像我想要的———圍牆也不會立刻坍塌下來。'所以就讓他們稱之為爵士樂吧',我想',就讓他們錯誤地演奏去吧,這和我聽到的歌沒有什麼關係'。"

有一點是塞琳娜可能不太清楚的,爵士樂在西印度文化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在"爵士樂小說"中,爵士樂被用作一種美學模式,一種觀察世界的方式和表現西印度人民獨特生活經歷的重要工具。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即便塞琳娜的歌曲改成了爵士樂,英國人也不可能理解其中的奧秘;相反,爵士樂的形式使這首歌曲的西印度色彩更加濃厚,使西印度人民的歌聲在帝國中心唱響。

在瑞斯的作品中《讓他們稱其為爵士樂吧》是唯一通篇持續使用西印度克里奧爾英語的例子。塞琳娜第一人稱敘事的聲音使人不由聯想到《茫茫藻海》中黑人奶媽克里斯托芬的"黑色語言",她的話語充分顯示了"與加勒比地區多元文化相協調的語言特色"。

有些句子以副詞"too"開始,有些句子則省去動詞,在一些本該用動詞過去時態的地方用了現在時,有的動詞謂語與句子的主語在人稱和數上也不統一。

塞琳娜"克里奧爾化"(creolized)的語言帶有很強的顛覆性。正如EllekeBoehmer所指出的",後殖民寫作中對英語語言的克里奧爾化已經成為大規模文學移民,文化移植的過程。這個過程正從內部改變著所謂英國文學的本質屬性"。

結語:借用著名批評家亨利·路易·蓋茨(HenryL.GatesJr.)

的術語《,讓他們稱其為爵士樂吧》也是一部"講述者文本"。塞琳娜的聲音反映了西印度口頭文學的傳統,這種聲音進入主流話語的空間,與之抗爭,為故鄉"沉默的大多數"爭得了發言權。面對來自"母國"的歧視與壓迫,塞琳娜以加勒比文化為根基,用歌聲與笑聲對抗帝國的黑暗,以克里奧爾英語講述西印度視野中的倫敦,在帝國中心發出了一種有力的後殖民抵抗話語。

引用:瑪麗·普拉 特(Mary Louise Pratt) 《帝國之眼:旅行書寫與文化轉化》

理查德·特迪曼《話語/抵抗話語:19世紀法國象徵抵抗的理論與實踐》

《美國傳統詞典》

黃梅《瑞斯的小說與黑色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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