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2 十七歲,我和父親下了一頓館子

十七歲,我和父親下了一頓館子

01

我跟父親下過一頓館子,只有我們父女倆,這似乎還是我倆的秘密。

父親十七歲那年,學徒做木匠已經三年有餘,手藝學到手後北上天津去招攬活計,給人家做傢俱。他說,之後那七年他吃的是百家飯。

父親自認為這輩子最得意的事情有兩件,一件是他的木工活,另一件就是他的節儉。

02

講起在天津衛的過往父親如數家珍。但於我而言,那倒更像是苦行僧一般的生活。

外出打工的一行人,結伴要從五十里外的鄉村徒步去火車站,不全是因為出行不便,更多的是因為想要省下八毛錢的車票。

走到車站,人早已飢腸轆轆,從口袋裡摸索出早就準備好的八分錢,借人家的鍋燴一碗從家帶來的窩頭。

小時候聽父親描述這段並不覺得苦,注意力全被那碗燴窩頭吸引了去,等到真的吃到父親所說的窩頭,簡直難以下嚥,把窩頭含在嘴裡,許久,借個空檔,悄悄跑開吐掉。

父親知道我並沒有真正吃一口窩頭,他只對我開玩笑:“怎麼,咽不下吧?是不是嗓子眼兒太細了。”我滿懷羞愧地把窩頭放回去。

那年月,去一趟天津所有的花銷早已爛熟於心,帶五塊錢就出門了,因此要嚴格控制,沒有一分錢會存在花得冤枉的可能。

就是今日,四十年前花費的每一筆錢父親都記得清清楚楚,每次聽父親回憶往事,都恍惚覺得時間流逝只是一瞬。

我們談論一座城市,大多會從美食美景說起,可我的父親不會。他在外打工七年之久,竟沒有花錢下過一頓館子。

03

我十七歲那年,隨父親坐五個鐘頭的火車去天津求醫,當時的車票每人要十九元。火車站下了車,卻不知道如何去醫院,捨不得打車,就將那句“鼻子下有嘴”發揮到極致,走一小段就問問路人。

那個高三的暑假,天氣悶得像蒸籠,頭上的太陽灼燒著一邊趕路一邊問路的爺倆。兜兜轉轉三個鐘頭才找到醫院。

再有一刻鐘醫生就下班了,父親說了許多好話,醫生才勉強答應接收我們,等到處理完,都已十二點了。

如果不是打算當天乘車返回,不準備留宿,那天父親也不用跟人說盡了好話,立在他身邊的我心裡五味雜陳,像是一塊石頭堵在胸口。

醫生問我們為什麼沒有打車,父親沒有出聲,我也一語不發,似有眼淚流過臉頰,抹一把,低頭誰都不看。

這一路要跑一段,追兩站公交車,問數位路人才能確定真正的路線,十七歲,我沒有見人就能開口說話的慾望,我只願見人就躲著。心裡彆扭,覺得跟父親出趟門好難。

04

就完醫,父女兩個又從醫院走一段路、乘一段公交,幾番轉換才到車站。買當天返程的車票,還要等四個鐘頭,車站的椅子總是十分忙碌,你剛起身沒走兩步,那帶著體溫的座椅就會坐上另一副身軀。

午飯沒吃,晚飯前我們也無法趕回家了,父女倆都餓著。見父親起身背上行李我十分惶惑,座椅可不好找,若把行李都拿開,再想回來不知要等多久才有空位。正要阻止,父親卻開口說話了:“走,吃飯去。”

雖然肚子早已餓得咕嚕嚕作響,可身體還縮在金屬座椅上不肯動,勸父親:“不去了,回家吃吧。”

父親大步流星,向前走去,轉頭見我沒跟上來,父親佯裝嗔怒:“快走啊,等什麼?”我慢吞吞起身跟上去。

走出候車室,站前街道上酒樓很多,僅從門外看看就知道不是我們消費得起的,遠遠看一眼就走開了,踅到狗不理包子店門口。父親抬腿走進店裡,我在門口仍猶豫不決。

我怕問了價錢就不好意思再走了,我怕父親尷尬,更怕自己難堪。

父親找到一個空位坐下去,用眼睛在尋找我。於是,我儘量收起忸怩的神態,努力讓自己看上去自然,走到父親對面坐好。

05

服務員馬上拿來菜單,我連忙擺手說不用炒菜,我們只要包子。包子端上來的時候我遲遲不肯下口,十八元一籠包子太貴了,加一元錢都夠車票了。

見我出神,父親再三催促:“快趁熱吃,什麼都別管。”那頓包子每一口都味同嚼蠟,我不知父親有沒有吃飽,我吃了一個就咽不下去了,父親一再地勸,又強塞下去一個,籠裡還剩一多半。

父親說當年第一次來天津,人生地不熟,又沒有攬到活兒,就在煤渣堆上對付了一晚,他身上沒有住店的錢,我倆吃的那頓包子是他第一次自己掏錢下館子。

包子似乎變成了魚骨,卡在喉嚨裡,我鼻子一酸,眼眶裡竟有淚在打轉,這一天的奔波讓我埋怨父親,我怨他不肯打車,怪他不肯選最便捷的方式去醫院。

可在父親看來,當年外出掙錢尚且沒有住店花錢的打算,現在是外出就醫花錢的時候,更加是能省則省。這頓包子,完全是父親心疼我才買的,若是他自己,怕是他會餓一天。

羞愧難當早已不能將我的歉意表達千萬分之一。

天津——眾人眼裡舌尖上的津門,一座逗樂兒的城市,然而於我,那是父親曾經揮灑過汗水的城市,那是我跟父親第一次下館子的地方。

我一定要帶父親再重回津門。這次換我請父親輕輕鬆鬆吃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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