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3 古代志怪故事——邱生(文章稍长,约一万字)

邱生(清《夜谭随录》)

(一 邱贡生夜游园佳人相留 美娇娘得佳郎一再迁居)

  连城人赖冠千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他的家乡有一个邱贡生,忘了他的名字,是富贵人家子弟。年刚二十岁,生得美如宝玉。雍正年间,他从福建来到京都,准备在太学中修习学业,以求进取仕途。考期还没有到,他暂时寓居在左安门外的一个寺庙中。寺庙靠近一家名公巨卿荒芜的园宅,地方非常荒凉冷僻。邱生从小好动,忍受不了寂寞,吃好饭后,他就带了小僮出去散步消化。起初还不知那个大园宅,等到远远看见那一片树林郁郁葱葱,亭台楼阁高低参差,十分惊讶,向种田人打听,才知道底细,急着就要往那里去游玩。小僮却怕走路,一会儿皱眉瞪眼,一会嘴里说些怨言。邱生讨厌他喋喋不休,就叫他先回去,小僮高兴得跳着跑走了。邱生一边走一边笑着说:“这些奴仆都另有一副心肠。本想老天生下人本没有雅俗之分,那班奴仆是禀受了父母混浊的精血而生,所以变得这样。好比狗总要吃污秽的东西,这是种类决定的。”

  等走到园宅前,太阳已经落山了。只见荒草围绕路径,茂草堆满石阶,门也上锁关着。邱生便撩起衣裳,拨开草莽,越过围墙进人园中。园里长满了老桧高槐,浓浓的树荫遮蔽路径。邱生沿着曲曲折折的小路往前走,忽然见到一座小桥,朱红的栏杆已经倒折,朱红的桥板也已朽烂,桥下面芦苇丛生,积水塘上一片蛙鸣。走过桥来到一间屋前,只见门上挂满蛛网,绿纱蒙在窗上。邱生站在栏杆前徘徊留连,不忍离去。不知不觉月已升上墙头,长满苔藓的石阶上夜虫鸣叫,晚风吹进树林,好像听到一阵阵吟啸的声音。邱生本要想遍幽邃之处,这时心里十分害怕,便折了房前一朵凤仙花,转步要想回去。忽然听到回廊下发出清脆尖锐的声菩,喝道:“哪里来的小奴才,擅自跑进人家家里偷看?贵人的家眷住在这里,岂能容你折一花一草,踩一砖一瓦?”邱生吃惊地一看,原来是两个十六七岁的丫环。一个穿绿衣,一个穿青衣,美貌如画,脸上并没有怒气,只是恶声恶气地训斥。邱生自己觉得太过冒昧无礼,急忙丢下花,整整衣裳赶上前作揖说:“我是外乡来的孤客,年少无知,鲁莽采花,实在罪不容赦,倘能得到宽恕,我会终生感德,永远不忘!”绿衣丫环说:“即便就宽恕你,也不过是件平常事,哪里便说得上是什么‘德’啊‘不忘’的?你这种书呆子就会骗人,可又能骗得了谁呢!”青衣丫环说:“今天不痛加惩罚,这种人就要以为我们这些女子软弱可欺,必定会源源不断地跑进来了。”说完,又有几个丫环从屋后出来,问道:“什么事这样啰嗦?娘子在等候回话呢!"绿衣和青衣丫环一起笑着说:“回什么话?谁知道他是哪里来的书生?南蛮子说些鴂舌话【南蛮鴂舌:古时讥笑说难懂的南方方言的人】,叫人一个字也听不懂。”丫环们围看邱生,互相议论开来:“这个南蛮子倒长得不错,何不捉了去听娘子发落?”大家都说:“有道理。”邱生十分害怕,跪地恳求放了他。众丫环们好像没有听见,有的揪他耳朵,有的拉他发辫,又是后面推,又是前面拖。邱生本来手无缚鸡之力,被她们推拉,不由自主。很快就被拖带到一间大厅前,众丫环才各自松手。邱生喘息稍定,里面又传出话:“命令把他捉上楼来。”众丫环又推拥着邱生到楼下。绿衣与青衣丫环先登楼,其余丫环跟着登楼,一起立在房檐下,屏息静气没有一个敢出声。

  一会儿,绿衣与青衣丫环各抱了绣花包袱,从门里含笑走出来,说:“几乎误了大事。众姐妹们散去吧,没事了,不要再聚在这里了。”众丫环都默不作声,没趣地散去。二丫环便挽着邱生进人东偏房,里面很洁净,中间有一个水池,香汤散发着馥郁的芬芳,邱生才知道这是沐浴的地方。二丫环拿帨巾替邱生洗澡,洗好后,上上下下都换上新衣,长短合身,光华照人。二丫环啧啧称美,赞不绝口。不久有一个提灯的女子来迎接他,也是二八妙龄的丫环。引导他进入寝室,暂坐在客座上。一个丫环侍立身旁,绿衣与青衣丫环进入了内房。庄生打量寝室,布置器物都十分精致奇巧,从来没有见过。心中忐忑不安,不知是吉是凶。

  过了好久,邱生忽然闻到一阵异香扑鼻,笑语盈盈,虾须帘掀起,二丫环跟随着一个女郎从内室袅袅娜娜地走出来。那女郎生得容貌艳丽,美貌无比,年纪大约十八九岁。上穿一件藕色的彩绣衣裳,下拖曳着一条墨色花裙,含羞着向邱生侧身敛衽行礼。邱生惊疑退步,情不自禁屈膝下跪。女郎拉起他入座,说,“你莫不是鄞江的贡生?”邱生说:“是的。”女郎说:“那你与我早结有婚姻之约了。我姓卫氏,字素娟,祖上是陇西人。你父亲任秦州参将时,同家父结下生死之交,所以小辈有婚姻之约,那时你我还都在襁褓之中,记不起来。到今天算起来,已经十七年了。没想到今天在这里相遇,真是千里姻缘,为一线牵,岂是偶然?昨天夜里我梦见神人告诉了我,所以能预先知道郎君的姓名乡里。请郎君不要猜疑。”邱生虽然从小丧父母,但父亲任秦州参将的事,却知道得清清楚楚。这时听到女郎说得有根有据,并不疑心。何况看到这样一个美人儿,早已神魂颠倒,顾不得细想,只是再拜说:“只恐我这样穷僻海边出生的浅薄之人,有辱您的高贵门第。不过,淮南王刘安得道成仙,他家里的鸡犬也无有不想齐升大罗天的。”素娟笑着回头对两个丫环说:“你们说君说话听不懂,怎么现在句句说得了了分明呢?”二丫环着说:“刚见郎君时,只听他说话舌头打转,好像鸟叫,虽是悦耳动听,实在叫人好笑。现在郎君同娘子答话,又很清楚。想是先前说的土语,现在说的官话吧。”素娟银铃般笑起来。邱生也笑着说:“真是个可人儿,请问芳名?”素娟回答说穿绿衣的叫翘翘,穿青衣的叫楚楚。”邱生说:“我会牢记不忘的。”二丫环说:``对郎君你本来就有‘德’,怎么可以转眼就忘呢?”邱生又笑了起来。这时传来内城的钟声,好像大海鲸鱼的鸣叫,知道已经夜深了。素娟便命人安排酒宴。一会儿摆满了佳肴,都是奇珍异味,有很多都叫不出菜名,真不是人间所有。邱生饮了一杯酒,问素娟:“你有父母兄弟姐妹吗?”素娟说:“都去世了。虽还有一班姐妹们在,也各自都有她们的去处,以后会有相见的日子的。”邱生又问:“娘子富贵至极,这亭园竟荒废到如此地步,是何原因?”素娟说:“这是一个宗室贵公家的园宅,借来暂时居住的。同郎君完亲后,依旧要返归老家。”邱生又问:“娘子的祖上做什么官?”素娟笑着说:“二十岁的人了,干什么老啰里啰嗦,像个老太婆?夜已深了,不要再多问。”邱生红了脸,自己罚了一杯酒。到了三更时分,两人上床同寝。象牙床榻,雕镂案几,绣花的枕头,锦缎衾被,堂上红烛高烧,金炉香烟枭袅,邱生恍惚觉得遨游天上,如在梦中。素娟虽然妙龄年少,帷帐衾被之中却每每通宵狎嬉。邱生精疲力尽,便进上一小杯酒,颜色红如珊瑚,比艾纳还香。饮下去,精神驟然旺盛,狎兴狂发。自此以后,两人亲密无间,朝夕不离半步。素娟身怀异术,往往采取各种花的种子,祝祷一番,就化为异香,含在嘴里,齿舌全香。还能摄取东西,随心所欲,想要什么,片刻之间便到眼前。那怕是荔枝、杨梅这些难以得到的东西,也随想随到,如声应响一般。

  有一天,素娟对邱生说:“可以打点一下,准备回家吧。”邱生说:“以我车来,以尔贿迁。【化用《诗经》里的“以尔车来,以我贿迁。”这里的意思是“等我的婚驾来娶你回家”】”素娟说:“我对你郎君什么也不要,只劳烦你亲自走一走就是了。白天恐有不便,夜里走吧。”这天晚上来了很多男仆,见到素娟与邱生都下拜行礼。争着背起案几床榻箱笼家什,一会儿便搬尽。素娟与邱生携手,带着翘翘、楚楚慢步跟在后面。没有走一里路,便来到一家巨大的园宅前。只见一派雕甍画栋,楼殿连绵不断,五步一座高轩,十步一座高阁,重重回廊曲槛,花木茂密幽深,令人应接不暇。邱生暗自思量:“若不是前世有仙缘,哪能有此?哪怕叫我做尊贵而富有的高官,我也不肯换!”接着进入内室,陈设更是华丽美。从此邱生在这里住下,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打消了功名之念,杜绝了家乡之思。转眼已过了两个来月。

  素娟常常外出,出去总要带楚楚一起,有时好几天才回,回来又总要先住在另外一间房里,过了一夜,才同邱生一起吃饭睡觉,习以为常。邱生问她,她含笑不答,只是吟诵梁武帝的一首诗回他:“满塘莲花开,红光照碧水。色同心复同,藕异心无异。”这首诗本是表现男女相爱之情。邱生猜不透深意,但也不再深究。过了几天,素娟又要外出,这次带了翘翘走,留下楚楚陪邱生。邱生乘机问楚楚:“娘子每次出去好几天,究竟到哪里去?”楚楚说:“诗里的意思,郎君还不懂吗?”邱生说:“我反复猜测,始终猜不透。”楚楚掩口笑起来:“你这个穷秀才就这么一点心机,真像个蹩脚的棋手,任你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又哪里能下出一着高棋呢!”邱生一时语塞,便自我解嘲说:“我本来就没有细细推敲诗意,只因见你狡猾不过,要来发落你这小婢子。”楚楚听了,笑着说:“听你这掩饰之词真是可笑!倒要请问你如何发落我呀?想来郎君能言善辩,嘴似百舌鸟,可胆小如鼠,哪里敢做犯法的事,也不过说一字半句,讨人家便宜罢了,正像俗话说的‘说大话燥脾’真叫人笑死了!之后两人越来越亲热,只怕素娟很快回来。

  不久,素娟回来了。她细细端详楚楚面色,顿时有变。邱生在一旁很是惭愧害怕。翘翘低声对素娟说:“娘子身边的家贼不除掉,终有一天会泄露秘密。”素娟只摇摇头,叫她不要说话。过了一会儿,素娟说:“算了!树会长瘤子,犀角也会有白纹,石头也会生晕圈,世上之物因有毛病而被人指责的多得很,又何必责怪一个小女子呢?不迁烟囱旁的柴禾,就会起火灾,我不事先防备,无怪会这样。何况我既不能‘雌伏’在家,哪里能禁止人家‘雄飞’呢?这里本来不是乐土,如今又变成了脏地方,现在只有径直回老家,以求过安静的日子吧。”楚楚看了看邱生,邱生心下会意,马上离席下跪,表示感谢说:“承蒙娘子不厌弃我这寒微书生,闺阁选夫,私定终身,我哪里还敢留恋这里的春色,再放纵自己的邪心呢?”素娟拉他起来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假如一个人一直四平八稳,一无偏激,不问是非好恶,这虽然是为人处世应当信守的原则,却倒不是我们用情之人所珍贵的。”邱生叩头领教,两人又重归于好。

  素娟再度搬家的决心已下,便丢弃全部园宅和家具摆设,当天起行。邱生奇怪地问原因,素娟说;“这些都很容易得到,不值得留恋。”邱生很疑心,也实在舍不得这些奇珍异宝,走了一里多路,便借口说要拉肚子,偷偷回到原来住的地方。一看,只见一片树林依旧,园宅已不存在,蒿莱野草丛生当中,只有几间草屋,破墙倾倒,看上去像长久无人居住了。四顾一片荒凉冷落,邱生才惊异害怕起来。正在犹豫不决时,翘翘、楚楚先后追来,大喊:“郎君为什么还在这里留连不走?”邱生说:“我忽然想起一本诗稿没有带走,要回来拿,没想到迷路走到这里。'楚楚说:“这里离原来住的地方已有一百多里,哪里还能走回去呢?”邱生说:“走了还没有一里,哪能相隔这么远?"翘翘笑着说:“随同仙人行走,岂能同凡夫俗子一样?郎君不要再糊涂了。”说着硬把邱生拉回走。才走了几步,就看见素娟坐在路边等他。一见到邱生,便埋怨他说:“为什么要逃跑?再迟一刻,就不得相见了。”邱生不敢争辩,便一起往前走。又走了几里路,进入一座森林。大树千棵,遮天蔽日。穿过树林来到一个大洞前,朝里看黑黝黝的。素娟先走了进去,邱生止步不敢向前,翘翘、楚楚从后面推他,往前一跌,已进入洞中。洞旁另开一个门,翘翘、楚楚跟着进洞,一起打开门进去,原来是一所大宅。虽然比不上原来园宅的华丽,可是更加雅静,恍然觉得别有洞天。邱生又惊又喜,自言自语念出二句诗:“今夕何夕,入此穴处?”素娟笑着接上二句:“穀则异室,寝则同穴。【原句是“穀则异室,寝则同穴。”意思是活着没有在一起,死了也要安葬一处】”两人高兴得互相直拍掌,喊上酒菜一起共饮,邱生问:“丢弃故宅像丢掉破鞋,又把众多的仆婢女全都遣散打发掉,这是为什么呀?”素娟说:“天地万物都是梦幻泡影,以前住的园宅更是梦幻中的梦幻。奴仆女都各有住的地方,有事时聚集,无事时分散。郎君但得丰衣足食,我与你共享长寿,过分多余的追求,徒然自寻苦恼罢了。这里可是洞天福地,有超凡出世的乐趣,没有水火之灾。哪怕就是仙人住的紫府蓉城,也不过如此。尘世虚空的幻境,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二 回妻家却是洞天穴地 遇莘女方知身陷囵圄)

  过了一会儿,楚楚来禀报说:“莘姨听说娘子偕同朗君归来,携带礼物来祝贺了。”素娟对邱生说:“莘妹与我一向情好相知,郎君见到她,称呼为姨就行了。”一会儿莘女来到,原来也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娇好女子。见到邱生与素娟很高兴,犹带羞涩之态,不像素娟初见人时有说有笑,好像见到老相识一样。莘女敛衽祝贺素娟说:“与三姐久别,无日不思。没想到分别刚两个月,便嫁了个如意郎君。老母听到非常欢喜,先叫我来送菲薄的贺仪表意,马上她就要亲自来。看姐夫美如玉山,光彩照人,真称得上是天生的好配偶。若不是三姐命大福厚,哪个消受得起。”素谓笑着说:“妹妹溢美之词太过分了,你不怕称扬过分,惹人家笑掉牙呀?”说着把翘翘叫过来耳语一阵,翘翘答应而去。过了一个时辰,翘翘偕同一个老妇人来到,素娟迎上去下拜,称呼她为婶,原来就是莘女的母亲。邱生也下拜行礼。老妇人一边回拜一边喜道:“这可就是新郎君?是哪家的干里驹乘风到这里来了?老妇在世苦了六十年,见到的人何止成千上万,生平所见英俊美妙的男子,西城一个侯家子弟,一个银局的祝六官,加上这位郎君,可称鼎足为三了。然而那两个像暮春三月的桃花,都短命早亡,令人痛惜。这位郎君独能遇见素娟,何愁不长寿?比起那两个来真有天地之别了,哪能不贺?”于是就叫莘女执酒壶,自己亲手把盏,先敬邱生一杯,再敬素娟一杯,最后又敬莘女一杯,说:“你也应当祝贺一杯,三妲已经得到佳婿,下面就轮到你了,不过一年半载,也要有伉俪和合的喜事了。”说得莘女低下头,十分羞涩,两颊飞红,缩手不敢端酒怀。素娟接过杯强叫莘女饮下,说:“母亲赐酒,哪敢不饮?她老人家说话,有一字是说空话吗”邱生也同翘翘、楚楚在一旁应和,大家尽欢后才各自散去。

  第二天,素娟对邱生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让我同君一起去拜访莘姨吧。”邱生同意.就从洞旁的一个小门进去,在土洞中走了一箭之地,又到了一间土室中。莘女母女俩都在,十分高兴地接待他们,殷勤挽留他们饮酒。邱生环顾房间,虽很清洁干净,但只有一张床榻和一张案几,其余什么都没有,非常简陋。回来后,邱生便问素娟:“莘家莫非很贫穷,为何竟身外别无一物?”素娟笑着说:“郎君看她们只有床榻案几吧?你还不知道案几床榻也是借我的呢。她俩虽然清苦贫穷,幸而与我为邻居,不光免了借贷度日,日子还过得很充裕呢。”邱生说:“仅此就已足见娘子侠义心肠了。”没过多久,一天莘女拿了一张锦笺来,请求邱生书写一篇《玉台新咏序》【《玉台新咏》是收录男女闺情之作的书】,邱生便模仿《洛神赋》用小楷写给她。莘女得到后爱如珍宝,说:“序文、书法与写序人,可称为三绝了。”一次逢到素娟外出,带了翘翘、楚楚一起走,邱生在房中独坐,莘女又拿了一柄小骨扇来,求邱生书写《杂事秘辛》【讲述汉桓帝的懿德皇后被选入宫及册封的传奇小说,其中讲吴姁审视女莹的部分偏黄】。邱生打趣说:“几曾见到一个处女家向外人求写淫秽之语,一点也不避嫌疑?”莘女说:“素娟姐姐不在,翘翘、楚楚跟她一起走了,这件事除你我之外,又有谁知道呢?”邱生说:“若真像你说的,那古时女莹的事情,为什么至今还广泛流传呢?莘女说:“那都是好事者干的。想当时偷看到女莹的隐私的,只是吴姁一人。只要她保密不声张,又怎么能泄漏出去呢?”邱生说:“那么今天也是我们单独相处,你能让我当一回吴岣吗?”莘女满脸通红,嗫嗫嚅嚅不说话。邱生知道她已动了心,事毕,莘女哭泣着对邱生说:“我起初还以为郎君是轻薄人,时间久了,才知道你是个朴实忠厚的君子。我生不逢辰,虽死了也抱一腔遗恨。今天能委身于郎君,也可算是奇遇了。对郎君眼下遭难遇祸,我难道能忍心坐视不救吗?本要向你明告,但世又顾虑新欢不该离间旧好,说了白白招人嫌猜。”邱生说:“你过虑了。像我这样一个少年孤客,在外漂泊,无依无靠,老天有缘,遇上素娟姐,真好像裴航在蓝桥遇见云英,阮肇天台山碰到仙女。如今又同你有缘份,正在庆幸自己多福,你突如其来说我遭难遇祸,真叫我不明白。”莘女听了,沉默好久,才叹息说:“我本就知道一个人病人膏肓,任何药都无济于事了。郎君同人家在菟草丛中同枕共眠,吃是满盘野葛,还自以为赏心悦情,美味可口。真不知穿心的尖钻,彻骨的利锥,那怕是毛毛小雨,也都能穿透七重恺甲,那素娟并不是人,而是天坛里的一只老狐狸。被她狐媚迷上而死的,数不胜数。她只不过是要采取人的元精,满足自己的淫欲;哪里有一点仁义心肠,要同郎君白头偕老呢?人情本来多是好色的,但也不应该消耗有限的精神来填这无穷的欲壑。”邱生听了,害怕得发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莘女说:“郎君自己想想,倘若你同她情投意合,难分难舍,虽死不悔,那我说的话实是多余了。假如你还有求生之念,怕死之心,就应当乘早离开这危险的地方,踏上平坦大道。我从中为郎君谋划,变祸为福,起死回生,还算容易办到。”邱生更加恐惧,长跪在地,请她想办法,说:“听你一番话,我才如梦方醒。如你能救我,我铭记在心,一辈子不忘。”

  莘女拉他坐下,从袖中拿出一张符篆授给邱生,说:“不要惊慌,你把这道符篆贴在门上,使那个老狐狸不得进来,然后再慢慢想办法不迟。'邱生去把符篆贴在门上又转回,哭着要莘女救他。莘女替他谋划说:“素娟不但淫恶歹毒,而且又灵通有法术,善于变化,你没法隐秘地逃避她,她最终还是会找到你的踪迹。现在要有一条万全之计,这就非要去求黄道士的符箓不可。那黄道士授有太乙秘书,掌握五雷正法:住在五岳观。郎君恭敬去求他,就可得到符篆。这事要快,三天之内得不到符篆,那就大事去了。那素娟每每出去不回来,是因为另有人被她迷惑的缘故。这时她必定又变化出园宅来,同那些受迷男子留连忘返。如果郎君早上死去,晚上便有其他人进来。这里是狐狸的老巢,哪怕远出千里,顶迟数年,最终还是要回到这里来的。那素娟出去已两天了,再过三五天就要回来。郎君要逃,现在正是时候。”邱生又悲又喜,再次下拜表示感谢说:“你使我起死回生,不知怎么报答你才好。”莘女也流泪说:“宁可生离,也不要死别。走吧,千万当心,不要忘记我,我们的缘份到此尽了。”邱生说:“连累了你怎么办?”莘女说:“我听说贤德的人急人危难而保人平安,何况我也有法术,自能对付老狐狸,不要担心。”便再三催促他快走。邱生迫不得已,同她握手告辞,失声痛哭。莘女急忙劝他不要哭,一直送到门口。忽然她惊愕地说:“为郎君几乎误了我自己的大事,于是又再拉邱生进入内室,连忙解开衣裳,拿出一只紫罗囊,从囊中取出一方白玉小印,一寸见方,上刻螭纽,有铭文四字:“异地同符”。赠送给邱生说:“这东西虽然微小,你保重它,就可以致富。以后遇到要买它的人,问起这印的来处,你只要说是得自广渠门外的城隍就可以了。我所以把它厚赠给郎君,虽然是酬谢你一夜枕席的恩爱,但也有一事嘱托,希望你能帮我。”邱生说:“我这一身都是你给的,还有什么事我敢不尽心尽力吗?”莘女再拜感谢,便哭着告诉他:“我说了郎君不要怕,我其实并不是人,实是一个鬼。活着时本是河南人,因逢荒年流落到京都,随老母在崇文门内王家当佣工,王氏本是巨富之家,经商做生意走遍天下,就靠这一方玉印当作符节。这方玉印,是福建的江皜臣所刻。谁都不能借,凡是盖上王氏玉印的印章,无是远在江楚还是湖广,哪怕是片纸只字也都能马上换兑千万钱。可有一天玉印失落,十多年来不再听到消息回音,王氏非常痛惜悒郁。有人诬告说是我母女偷了去,王氏将我母亲鞭打至死,我也上吊自尽。王氏便把我们草草埋葬在这里。左边是狐狸穴,右边是狗獾窝,我们含恨于九泉之下,魂愁千年难消。倘郎君能买一块高原之土,使我们女俩能够改葬,衔草结环之报,自当永远不忘。”邱生说:“若是要挟带泰山飞越北海,我自然没有力量办到。像这种小事,你不必放在心上。”说完,两人分手。莘女指着坟墓前的枯槐树说:“记住这里不要忘记。邱生细细看了好久,不忍心同她分别。莘女转身进入洞穴,邱生才大哭而去。

(三 旧主寻玉印重金相谢 迁葬莘母女相泣而别)

  这时晨星映照荒野,西斜的月光射入树林。邱生趺跌撞撞走了十来里路,才望见城楼上的雉堞。逢人打听,才走到了五岳观。果然有一个黄道士,童颜鹳发,面色如玉,须眉如金,相貌十分古怪壮伟。邱生叩头求符篆,黄道士仔细打量他后,笑着说:“你沾染的妖气还不深,就这么早像鱼鸟一样惊弓怕饵?你还算是个机警的人!”便书写了三道符篆给他说:“终身佩带就可以了。邱生领教而去,径直回到左安门外原来寓居的寺院中。

  寺院僧人看见邱生。吃惊地问:“先生到哪里去了?使我老僧疑惑到今。”邱生用谎话骗了他,然后问:“我的僮仆到哪里去了?”老僧说:“南归已经一个多月了。“行李还在吗?”老僧说:“都带走了。”邱生神情恍惚,不知怎么办才好。老僧说:“先生难道就没有一个亲戚故旧在京师做官的吗,何不找他们?”邱生说:“有一个亲戚为部里郎官,去年已迁官调外了。如今一个也没有了。”老僧说:“你也可以同朋友商量。”邱生说:“纵使有朋友可怜我而帮助我,我又有何面目见他们?何况知心朋友,世上又有几人?倘若现在见他们,地位悬隔如天地,叫我怎么忍受得了?”老僧说:“先生本是才貌双全,怀抱奇策去谒见时贤,投名帖干求当权者,一定会被天子看中,还愁不丰衣足食吗?”邱生流泪说:“我眼下已落魄到这步田地,又有谁肯从中帮忙呢?毛遂自荐不成功,便要身敗名裂。我宁可冻死饿死去填沟壑,也不愿向人家摇尾乞怜。”老僧喟然长叹一声说:“过去的人我不及见到,后来的人我不及听,老僧生平所见杰出的士子,只有你先生一人而已。孤身无靠,却不想干谒达官贵人,有糊口的去处,却又深以托钵乞求为耻。因为珍爱品性节操,所以就连征聘的礼品也都很看重。先生志向高尚,不是那种长久贫贱的人。让我为你设一案榻,暂时委屈你先生在京城卖文度日,等待机遇到来,不知行吗?”邱生感谢过了,便栖居在寺院里,为人代笔写字。

  有一天,寺院僧人买了五色的绢笺,求邱生写字,说是为施主作寿轴用的。字写成后,因没有自己的图章,便用那方玉印盖了印。僧人又买了面桃、素食、汤饼,换上新衣,驾车进京城去。邱生目送他们,笑着说:“玉印今日出现了守财奴未必能分辨得清,我就在寿轴的护封上加盖玉印图章,也未尝不可,只恐有识者看了要捧腹大笑了。”下午,僧人回来了,脸色显得特别愉快,进门就问邱生:“先生文章书法均佳不用说,你用的图章,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邱生说:“我是偶然得到的,这方玉印是我同乡江皜臣所刻。”僧人说零“这倒是一件特大怪事了。城里的王老翁,是我寺的大施主。他看到图章,仔细观赏了很久,看他的神情,好像又喜又惊,再三问我,我详细讲了事情的前后经过。老翁托我转告,明天务必请先生携带这玉印进城。这老翁素来忠厚朴直,不说废话,他说要这样,就一定要这样。请先生不要拘泥固执,明天早晨同我老僧一起去,自有代步车马,不让你劳累。”邱生暗底很奇怪莘女说话有所征验,便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邱生就进城拜访王老翁。王老翁招待很周到有礼。酒过二巡,王老翁便要求看玉印。邱生从怀里拿出来,王老翁一见便很惊讶,仔细审辨玉印,向邱生问:“兄弟这玉印从哪里得到?望不要瞒说。邱生说道:“玉印实不是家中旧物。一天晚间我偶尔沿城边溪流散步,将要到广渠门时,坐在石头上小休片刻,看见城隍雉堞的空缺处,有一块玉石在发光,便捡到了这方玉印。没想到竟为王翁大加赏识,我更加要珍贵它了。”王老翁说:“老夫不说,兄弟也不知道。这方玉印实在就是我老夫的旧物,丢失巳经十多年了。现在听仁兄说在城湾地方得到,老夫才回想起来,过去有一天曾从郊外回来,在城下解手,旧玉印掉落地上跌坏,暂时放在城墙的空隙中,后来竟然遗忘。兄弟所言,确实不假。但这方玉印虽小,却是祖上所传,哪能在我手里失落呢?兄弟忠厚宽恕,如肯还给我,必当以千金奉贈酬谢。”邱生说:“物归原主,理所当然。哪里敢望酬?”王老翁大喜说:“老夫说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兄弟不要推却。”便连忙收了玉印进内室,过了一会儿才来,奉送邱生一千两银子,又酬谢了老僧五十两,大家尽欢而散。

  邱生回到寺院,也酬谢了老僧一百两银子,才把真情告诉他,并商议改葬莘家母女俩的事。老僧说:“先生不肯对鬼负恩,老憎哪敢对人绝义呢?荼菜与荠菜不能同种一块田上,望你尽快想法解决。”邱生便出钱购了两副棺材,聚集土工,同老僧一起来到枯槐树下,掘出两具骸骨。邱生十分悲恸,把骸骨用香汤洗沐,用锦衣包裹,放进棺材。寺憎捐出柏林中二丈见方的幽静地方安葬,邱生祭奠了一番才回去。这天夜里他梦见莘家母女俩来致谢,并告诉他:“那个狐狸对我非常恨,发誓要害我。郎君得到的三道符篆,期望能在墓土上焚烧两道,就没有祸害了。从此永别了!”说完,莘女痛哭而去。邱生悲痛得从梦中醒来,月亮当窗,隐隐听到墙外犹有哭泣声,邱生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第二天他告诉老僧,老憎说:“莘女有灵,她说的话哪能不信?”邱生马上拿了两道符篆,到墓前祝祷一番,焚烧了,纸灰飞起来,只绕着坟墓旋转三圈,没有因微风吹动而飘出树杪,邱生知道这是有神气保护的缘故。

  邱生后来在太学修习学业,第二年科举及第,屡升到清贵显要的高官。年不满四十,便托病退休回乡,终身也不娶妻。领养了一个侄儿为义子,培养二弟成为栋梁之才,穿戴洗沐的事交付给小妾,米盐吃用的事交给老妇,自己白日传搜学问方略,坐享安乐。赖冠千同他相交,熟悉他的事情。秋夜剪烛谈心,他向我详细叙述了邱生的事情。

 闲斋说:“王氏为富不讲仁义,草菅人命,使莘女命丧九泉,无限怨愁。她不能到阴曹地府控诉,报冤雪恨,实在是可悲。虽然如此,自古有钱能使鬼,有财可通神,遭到不白冤屈是非顛倒的,不知有多少,又何止莘女一人呢?莘女纵使有神灵,也只能在那月明雨暗之夜,对着凄风寒露哭泣悲伤而已,又还能怎么办呢?”兰岩说:“凡人沉溺于自己的喜好,虽然是土坑也是豪宅,村姑看起来也是佳丽,又何必都必须得去天台山才能遇到仙子呢?邱生听了莘女的话,而勇于回头,改过自新,得千金回报而不忘酬谢恩德,所以能享有厚富,也该官高而不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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