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3 江湖异人录之刘东山


明朝嘉靖年间,河间府交河县有个人姓刘名嵚,叫做刘东山,在北京巡捕衙门里当一个缉捕军校的头目。此人有一身武艺,弓马熟娴,发矢从无空落,人称“连珠箭”。各种盗贼遇到他就如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几年下来也攒了些家当。将近三十多岁时候,刘东山觉得衙门里的饭也吃的乏味,就想另外换个行当。于是寻机辞职,回到了交河县城。

到了年底,想起京城内牲畜短缺,就赶了十余头驴马到京师转卖。卖了一百多两银子后,收获颇丰的刘东山来到顺城门(即宣武门)准备雇头骡子回家。在骡马店中,遇见邻舍张二郎碰巧也上京城来,同在店打尖吃饭。张二郎问他:“东山何往?”刘东山就把贩卖骡马的事说了一遍,说: “今日暂且就在这里住下,明日一早好雇骡走路。”张二郎说:“近日路上不甚太平,良乡、 鄚州一带,盗贼出没,白日里就敢拦路劫人。老兄你带了这么多银子,路上没个伴,只怕着了道儿,可要千万小心些!”刘东山听了,把两只手握成拳头,做一个开弓的手势,哈哈大笑道:“想我刘东山二十年来张弓追讨,箭无虚发,也不曾遇到个对手。这回金盆洗手,遇到了收场买卖,必定不会亏本。”店中满座客人听见他高声大喊,都回头来看。旁边有人上来搭讪问他姓名的,互通姓名后,连称:“久仰,久仰。”张二郎看此情景,自觉有些失言,就告辞作别走了。
  刘东山酒足饭饱后,一觉睡到五更,起身梳洗收拾一番。把银子藏在腰里;肩上挂弓,腰间挎刀,挑选了一头高大的健骡,腾身骑上,一口气赶了三四十里,来到良乡地界。

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快马赶来,撵上刘东山后,勒缰驻马。刘东山扭头一看,却是个二十岁左右的美少年,黄衫毡笠,短剑长弓,马额上红缨一大簇,一看就是个白面郎君! 见刘东山打量自己,少年喊道:“我们一起搭伙赶道如何?”又向刘东山拱手施礼道:“造次行途,请教高姓大名。”刘东山答道:“姓刘名嵚,别号东山,只管叫我刘东山就是。”少年道:“久仰大名,有幸相遇。敢问前辈打算去哪儿?”刘东山道:“正是才要回本藉交河县。”少年道:“恰好。在下家住临淄,也是大户人家子弟,小时候曾经读过几年书,只是天生好摆弄弓马刀兵,倒把书本丢到脑后了。三年前带了些钱财去京城交易,颇有利息。如今打算回家婚娶,正好遇到前辈,路上也能替我壮胆。等到了河间府城,然后再分道而行。”刘东山一路看他腰间沉重,语言温谨,相貌俊逸,想来不是歹人。再说路上有伴,不至寂寞,心里也高兴,于是结伴而行,一起饮食歇宿,如兄若弟,相处很是融洽。


  第二天,二人出了涿州。少年在马上问:“久闻前辈最善捕贼,一生捕得多少?不知遇到过高手没?”这一问问到了刘东山的痒处,又看他年纪不大,估计见识不多,于是信口显摆道:“生平就靠两只手一张弓,拿尽无数绿林中人,只可惜对手倒是没遇到一个。而今中年心懒,才丢下这个饭碗。倘若前途路上撞着贼子,等我拿下让你看看手段。”少年微微冷笑道:“原来如此。”就在马上伸手过来,说: “借肩上宝弓一看。”刘东山在骡身上递了过去,少年左手把住弓,右手轻轻一拉就拉了个满弓,连放连拽,就如同摆弄一条软绢带。刘东山看的大惊失色,也借少年的弓过来看。那少年的弓大约有二十斤重,刘东山用尽平生之力,憋得面红耳赤,不要说扯满,就连半满也难如愿。刘东山这下子叹服的五体投地,向少年连连拱手: “老弟神力,世所罕见!刘某望尘莫及。”少年道:“小子这点力气不足为道,不过是前辈的弓太软罢了。”东山赞叹再三,少年极力谦让,方才作罢。
  到明天上路同行,将近傍晚时路过雄县。少年一拍马,赶到前面去了。刘东山抬头一看,早不见了少年。他是贼窠中弄老了的,看此情景,知道不对,心想:“今天怕要阴沟里翻船!如果他是歹人,那么大的力气,肯定难以抵挡,说不好就要丢了这条性命。”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却没奈何,只好迍迍而行。又走了一段路,远远看见少年在百步外,正拉弓搭箭,向刘东山说:“久闻足下号称无敌,今日请先听听我的箭风。”话刚落,刘东山左右耳边响起嗖嗖之声,却没有伤到刘东山半根毫毛。少年又搭箭正对刘东山脸面,笑道:“刘东山啊刘东山,你如果明晓事理,就把腰里的钱财,胯下的骡马快些送我,省得我来动手。”刘东山看看抵挡不过,只得跳下鞍来,解了腰间银袋,双手捧着,膝行至少年马前,叩头道:“银钱谨奉好汉拿去,只求饶了一条贱命!”少年就在马上取过银包,大喝道:“我要你性命做甚?快走!快走!你老子有事在此,不得同儿子前行了。”掇转马头,向北一道烟跑了,只见一路黄尘滚滚,霎时不见踪影。

  东山原地呆了半响,捶胸跌足叹气道:“银钱丢了也就算了,只是一辈子的名头被小儿毁了,叫我以后如何做人?”垂头丧气的回到交河。和妻子说起原委,一家子懊恼一番。后来夫妻商量一下,又拾掇了些本钱,就在村外开了个酒铺,卖酒营生,再不去张弓挟矢了。也不敢向人说起这事,害怕丢人。
  

江湖异人录之刘东山

过了三年,一天,正值寒冬,刘东山夫妻正在店中卖酒,只见门前来了一伙骑马的客人,共十一人。个个骑的高头骏马,身上都是一身紧束短衣,腰带弓矢刀剑。前后下了马,走进店里。客人里有一个少年,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唯独不下马来,对众人说:“十八弟我去对门客栈住了。”其余众人都答应道:“等咱们几个在这边少坐片刻,就过去伏侍。”只见那十八弟自顾自的去了对门。
  剩下十个人等刘东山端上了猪牛羊肉后,须臾之间,狼飨虎咽,一会功夫就吃了六七十斤的肉,喝光了六七坛的老酒,又叫刘东山把酒菜给对门客栈的十八弟也送过去。众人吃完了店中东西,还连呼吃的不过瘾,于是又打开随身皮囊,取出鹿蹄、野雉、烧兔等物,笑道:“也该我们做回东,叫店主人来一起喝酒。”刘东山推让一番,才坐下来。逐个打量一遍,瞧到北面左手一人,帽檐垂下,遮着脸看不分明。猛然抬起头来,刘东山仔细一看,吓得魂不附体,正是那年在雄县抢了他骡马钱财的那一个少年。刘东山暗想:“这回罢了!我只剩下这点小家当,哪能吃得住他们开口?况且以前一个少年尚不敢敌,今天人来了这么多,怎么抵挡?”心中如小鹿儿撞,呆呆对着桌上酒杯,不敢吱声。众人几次起身向他劝酒,才敢略略动了杯盏。


  又坐了一会儿,只见北面左手坐的那个少年把头上毡笠一掀,对刘东山说:“东山兄别来无恙?往日承你结伴,至今还是想念的紧。”刘东山面如土色,赶紧双膝跪下:“好汉恕罪!”少年连忙起身也跪下搀扶他起来说:“快不要这样!那年俺们众兄弟在顺城门店中,听了你自夸手段天下无敌。大伙儿不服气,才叫小弟在路上作弄你,开个玩笑罢了。然而当日说去河间府,其实没去,诓骗兄长十分过意不去,今天特意十倍偿还。”说完从包裹里中取出千两银钱,放在案上,向刘东山道:“就当相见的礼物,快请收起。”刘东山感觉如同做梦,发了半天呆,怕又是拿他作弄,一时间不敢应承。少年见他迟迟不动,拍了拍他肩膀:“大丈夫哪能做欺人的事?你刘东山也是好汉,怎么如此胆气虚怯!难道怕我们弟兄今天取你的银子不成?快收了去。”刘东山见他话说得慷慨,料不是假,方才如醉初醒,不敢推辞。走进去和妻子说了,出来收拾了进去。
  安顿好后,夫妻两人商议道:“如此豪杰,如此恩德,不可轻慢。须再杀鸡宰羊开酒,索性留他们住下耍几天再走。”于是刘东山出来道谢,把此意转告了少年,少年又和众人一说。大家道:“既然是这位弟兄的故人,有何不可?只是还要去问一问十八弟。”于是一齐走到对门客栈,和十八弟去说,刘东山也跟了过去。这些人见了十八弟,十分恭谨。十八弟对待众人也很是庄重。众人把主人挽留他们的话说了后,十八弟说:“不妨。只是酒醉饭饱,不要贪睡,负了主人殷勤之心。少有动静,俺腰间两刀可得见血了。”众人齐声应承。一旁的刘东山看着一头雾水。大伙儿重回到店里开怀畅饮,又送酒到了对门客栈,让十八弟自饮,众人都不敢坐下陪饮。他一个吃的酒肉,比得上五六个人的饭量。十八弟吃完酒肉,从包里取出一个纯银笊篱,煽起炭火,自顾自的做起煎饼吃,连吃了百余个后,才收拾起来,大踏步出门去,不知所向。直到天色将晚,方才回来,重到对门住下,从不到刘东山家来。其余众人就在刘东山家吃耍。

刘东山疑心不已,背地叫过少年问他:“你们这个十八弟是何等人?” 少年不答应,回去对众人说了,大家都大笑起来,也不说来历,都高声吟诗曰:“杨柳桃花相间出,不知若个是春风?”吟完了,又大笑。一连住了三日,告别上马。十八弟在前,其余众人在后,一拥而去。刘东山到底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儿,又想平白得了千来两银子,手头从容,怕生出别事来,于是搬在城里,改行做了别的营生。

后来他和人说起此事,有见识过世面的分析:“细查他两句诗的含意,是个‘李’字;况且又称十八弟,想必姓李的是个为头的。看他对众人说的话,恐怕防有人暗算,所以住在对门,分成两处,方便照应。而不与其他十人作伴同食,是分尊卑的意思。具体是做什么的,却难说。” 刘东山一生英雄,遇此一番际遇,过后再不敢说一句武艺上头的话,弃弓折箭,只是守着本分营生度日,后来善终。

选自《初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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