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2 佛教與科學

隨著時間的推移,佛教和科學的見解達成了一致

David P. Barash

2014年1月9日

佛教與科學


大衛•巴拉什(David P. Barash),進化生物學家、華盛頓大學心理學教授。新近作品是《佛教生物學:東方古代智慧遇見現代西方科學》(牛津大學出版社)。

我記得我的祖父曾有些無奈地打趣說,讓他真正感到自己老去的,是見到孩子們都已近中年。他說這話時我還是個孩子。如今,我自己的孩子雖然還未步入中年,但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

成為祖父是很美好的經歷,見證了生命的延續,就像坐在前排觀看生命如何走向未來(有時甚至融入其中)。然而,衰老無疑也是死亡的象徵,與其說它是生命的提示,倒不如說是終將死亡的提醒。祖父的死讓我感到少有的恐懼,(通常是獨自一人在夜晚的黑暗中)我不斷地回顧他的生命,每一個人的生命,乃至於我自己的生命,我驚訝地發現:我們的生命的確非常短暫。

萬事萬物,尤其是生命,都浸泡在時間的長河之中。我們知道,身軀終會衰老,我們終將死去。至少站在西方科學的角度來看,事實確實如此:一切終將結束,趨於混沌。但是,也存在另一種世界觀,它與科學有著驚人的一致性,以一種全新的、甚至讓人欣慰的方式,幫助我們重新審視那巨大而古老的恐懼——對時間本身的恐懼。提供這種世界觀的,就是佛教。

詩人葉芝曾經寫到“無從把握”,佛教的觀點與此如出一轍。佛教認為,任何事物都不能獨立於其他事物而單獨存在,沒有什麼能永恆不變,包括我們自己在內。試圖執著於一個實有的、一成不變的自我,這是愚者的行為。時間不僅創造出混沌,它還製造出一個包羅萬物,且令其無法從中逃逸的體系——無論有無生命,有情還是無情,都如潮起潮落般生滅不休。

佛教認為,所有有機體系必然、也不可避免地會走向無常——即便某一事物是多麼地奇妙而又輝煌。梵語中,anyita這個詞意指無常。懂得了anyita, 便獲得了一項了不起的成就,就能打開連接現代西方科學和東方古老智慧的大門。

《物理學與哲學》一書的作者維爾納•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是現代量子物理學發展的領軍人物之一。他在書中寫道:“在人類思想史中,最富有成效的進步往往發生在兩種不同思想體系交鋒的時刻。”與之相反,英國詩人魯德亞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曾寫下這樣的詩句:“東就是東,西就是西,二者永遠不會有融合的時候。”作為一名受過專業訓練的生物學家,我並不同意吉卜林的觀點。恰恰相反,現代思想的重大進步,往往伴隨著生物學和佛教兩種思想的交匯。

現代物理學揭示,即使看起來是堅實而持久的無生命物體,也處在不斷地變動之中。例如,一根鐵棒,雖然看起來是“實”而無空隙的,但其內部的大部分空間是“空”的。處在這一空間中的亞原子粒子,要麼被認為是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高速運動著,要麼,被另一種觀點認為以概率雲的方式存在著,而不是如同一座紀念碑一樣永遠矗立不動。

對於生物而言,世界則更加的變幻無常。正如葉芝的詩句:“隨音樂搖曳的身體啊,灼亮的眼神!我們怎能區分舞蹈與舞者?”生物學家和佛教徒一致認為,生命總在躍動不休,它由無生命的元素所構建,也被無生命的元素所滋養。在每一個剎那,我們的存在僅僅發生於當下,難以預料,從來都無法捕獲,也無法將之永遠收藏。

據載,佛陀年輕時,為了尋找擺脫生老病死、克服現實世界缺陷的方法,曾依止傳統的印度苦行之道,歷經苦修,幾近餓斃。然而,他最終覺悟到的真相是:一切事物皆是短暫而不停變化的,終歸無常。佛陀留下的最後教誡中,卻是以“衰敗乃是一切事物的固有本性”而開始。

不過,即便衰亡,也沒什麼可遺憾的,這是時間衝擊現實世界所產生的無法避免的後果。正如越南僧人兼學者一行禪師所說,無常(anyita)與相續緊密相連。他寫到:“回顧過去,你會發現,你不僅與你的父母同在,也與你的祖父母和曾祖父母同在。”再觀察一下,你又會發現我們“一直是空氣、陽光、水、真菌和植物,……事物既沒有誕生,也沒有死亡。”如果能明白這個道理,並將它深植於我們不斷變化的身體內,或許會徹底改變我們對時間的觀念,亦能改變我們對投生地球的意義的理解。

時間是無常的製造者,經由時間之手,亦揭示了無常,無常體現在每一個個體身上,毫無疑問,衰老是這一切最明顯、最無可避免的展現。確切地說,身體如何衰老屬於生物學中的老年醫學領域,這一領域的研究對象有如:體細胞突變數量的攀升、彈性組織的減少、自身免疫反應的增加、端粒(即染色體末端部分,可比作鞋帶末端的塑料繩釦,當細胞分裂時對染色體起保護作用)長度的縮短。大部分人體細胞複製60次左右就會趨向衰亡,這明顯與端粒的耗損有著密切關係,因為每次有絲分裂都會使其縮短一點點;雖然現在還無法斷定,由於年齡增長導致的衰老是否由端粒長度縮短所引起,還是衰老導致了端粒長度的縮減。

無論原因是什麼,不老的青春泉從未存在過。雖然我們可以通過健康的飲食、壓力的釋放,和定期的運動來延緩衰老,但最佳效果也僅僅是放緩其進程,而不能完全阻止。成為一名博物館管理員,或一名運動愛好者,或只是一隻精緻的牙線器,只是西西弗斯相較於龐塞•德萊昂。(譯註:西西弗斯觸犯眾神,受罰將一塊巨石推上山頂,而由於巨石太重,每每未上山頂就又滾下山去,於是他就不斷重複、永無止境地做這件事——諸神認為再也沒有比進行這種無效無望的勞動更為嚴厲的懲罰了。西西弗斯的生命就在這樣一件無效又無望的勞作當中慢慢消耗殆盡。龐塞•德萊昂,西班牙人,龐塞從印第安人那裡聽到了許多關於不老泉的故事,於是他下決心找到不老泉,最終在尋找不老泉的途中中箭身亡)

但這樣的想法未免太過悲觀。佛教認為,即使萬事萬物都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遷變不息,這種無常也與深切的執著息息相關。最具有視覺衝擊力的其中一例,便是西藏僧人制作沙畫壇城的動人過程:用浸染五彩的沙子描繪出壯麗的曼荼羅,包含著各式圖形的繁複設計,往往要花上多日的辛勤勞作才能完成,接下來,沙畫會被隆重地清除無餘。對我們而言,壇城即象徵著萬法無常,無論它曾經多麼迷人、多麼繁複、多麼珍貴,而又多麼重要

佛教與科學


時間之沙:西藏僧人用彩沙創作壇城,象徵無常。圖片:查德•哈根

多年前,我在華盛頓賽多伍利小鎮的護林站等待野外准入證明時,無意中聽到一段護林員的電報內容:“有一隻死亡的麋鹿在艾格尼絲小溪很好地腐爛,完畢!”這位護林員不僅深知生態知識,還精準地詮釋了佛法教義。雖然用“很好”這個詞來形容一隻正在腐爛的麋鹿,不一定能被每個人接受,但這個過程對一套健康的生態系統而言是必須,也是不可避免的。(“完畢”這個詞倒是用得恰到好處)

另一個與生物學相關的無常的例子,是舉世聞名的多利羊,作為首隻人工克隆的綿羊,它的出生推翻了之前的生物學教條。在多利誕生之前,人們普遍認為,脊椎動物的細胞一旦完全分化,生成例如肌肉、皮膚或是象多利“母親”的乳腺組織,這些細胞將一直保持這種性狀,不能再變成其他種類的細胞。

當一個已經分化的細胞核被植入到一個去核的卵細胞之中後,一個由一組完整但類型卻截然不同的細胞所構建的新動物便誕生了,這就是多利。由此可見,細胞分化並非前人們所認為的單行道。頗具諷刺意味地是,被植入到生命自身的,正是無常和改變的能力。

無常的道理遍佈於整個基因組之中,其他生物譜系的基因可以滲透到某種生物的基因組裡面。這就是為何我們可以將大比目魚體內的抗寒基因轉入到不能耐寒的番茄的基因組之中(姑且不論我們是否應該這樣做)。即使沒有高科技人工的介入,所有生物持續進化的現實與生物的自我進化是密不可分的——隨著時間的流逝不斷改變,且改變永無止境。細胞以及物種之間貌似存在著的嚴格界限,其實都是靈活且變動的。生命體的無常特質並不是無足輕重,反而,我們應該將這種特質視為生命體最為“核心”的部分——因為其根本深處,是無常和遷變不息。

如果所有的生物體都融入到一個整體中,會發生什麼?畢竟,每一條大比目魚、每一棵胡桃樹或每一個人,在當下都顯得如此地獨立和牢固,或者至少可以區別出來是植物、動物還是人。但每一個“這個”在很大程度上都是我們對時間及其影響的有限認知。等待足夠長的時間,讓時間發揮它的功效;那麼,每一個生命都會變化、萌芽、成長、衰老,直至死亡。簡言之,時間會證明一切。

儘管如此,生物似乎總在與無常挑釁,而拒絕變化。生物體保持內環境平衡的這種過程,被生理學家稱為“動態平衡”。這在哺乳動物身上十分明顯,哺乳動物具有多種方式來保持體內溫度的穩定,從而不受外界環境影響。然而,至少同樣重要的是,生物的內部化學環境也保持著穩定:不能過酸也不能過鹼,要有充足的鈉、鉀以及鈣。如果沒有精確、穩定及恰如其分的平衡,生命就會戛然而止。

狹義而言,這是對“無常”的違背。但是生命所需的生理平衡只能通過物理學所謂的“開放系統”來實現,這種平衡需要定期攝入能量、從別處獲得物質輸入。這意味著即使生命體暫時出現一些貌似與無常規律的不相一致,也是需要通過不斷地攝取新的物質才能發生。從微觀來看,是運輸能量的分子維持著呼吸與代謝;稍微宏觀一點來看,是蛋白質和其他物質參與了生長、代謝和修復的過程。

頗為矛盾的是,要維持表面上穩定的狀態(即“生命”),就需要持續地對變化保持開放,因此,生物體要與周圍環境進行交換。當交換停止,生命也會終止;但即便是生命已經終止的機體,仍在進行持續的改變——無論是通過分解、被吸收到其他身體,還是焚燒。回想一下前文中的麋鹿,它身不由己地經歷了一場變化,這變化真是令人稱奇。

讓我們來細想一下那隻麋鹿,或者我們自己。當我們處在年輕朝氣蓬勃的狀態時,我們就會發現我們之所以能“活著”,主要依賴於兩件事——呼吸和消化(或新陳代謝)。我們每次吸入約半升的空氣,其中含有相對較多的氧和較少的二氧化碳。我們的身體將吸入的部分氧氣與前期消化的食物分子相結合,從而產生能量。隨後我們又呼出半升的空氣,其中則包含少量氧氣和較多的二氧化碳。我們的身體時時刻刻都在納入“新”原子,“老”原子中的一部分被重新整合,另一部分則被排出體外。每隔幾天,我們的身體就會大體上更新一遍,這讓人想起一個叮噹牛奶的老廣告:“每天都有一個嶄新的你!”不僅是每一天,它更是發生在每一小時、每一分、每一秒、每一瞬間。

這就是進化,進化不僅產生生命,而且還支撐著生命。進化是一種變化——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改變生物譜系的面貌。有些生物進化得比較迅速(人類、大象、細菌),而有些生物則極為緩慢。後者包括一些奇特的動物,如腔棘魚(20世紀30年代,當馬達加斯加深海最後一尾總鰭魚被抓走時,這個物種就滅絕了),新西蘭鱷蜴(在靠近新西蘭海岸的幾個島嶼上發現的一種奇特蜥蜴),以及馬蹄“蟹”(與蜘蛛有親緣關係,該物種在幾億年中沒有顯著改變)。但即使是這些“活化石”,也將自身加入了進化的過程,隨著時間的變化,當生存環境發生改變時,就像它們前寒武紀軟軀體的祖先一樣,要麼繼續進化,要麼走向滅絕。

禪宗公案中,那些難參的話頭,旨在動搖修行人的線性思維,以讓他們擺脫對這種思維方式的過分依賴。其中一個著名的公案,是要初入門者回答,父母未生我前,哪個是我本來面目?目前看來,一種好的解答應該和DNA沾些邊才可以,同時這個答案也必然會包含興盛與衰落、過程與模式、偶然和可能,這是一個矛盾而永恆的無常狀態。

隨著時間的推移,無常表現在許多不同的層面:生化循環的生態流動,從出生到衰老,再到死亡,這是一條無法逃避的傳送帶,瞬息萬變存在於生命體的方方面面。雖然記憶的連續性會讓我們形成“恆定”的幻覺,但是心理學家現在認為,回憶不僅經常出現差錯,而且與我們的物質身體一樣無常。

從科學視角看,在否定佛教提到的“自性(即固有、不變的特性)”這一點上,生物學家有充分理由站在佛教徒一邊——因為在最深細的分子水平上,我們並不存在固定不變的特質。“時間是組成我的物質,”博爾赫斯寫道,“時間是一條載我飛逝的大河,而我就是這條河;它是一隻吞噬我的老虎,而我就是這老虎;它是一堆焚燬我的火焰,而我就是這火焰。”

有一則東方神話故事,講述的是某個國王召集了他的智囊團,詢問他們,對處於時間變遷中的所有生命而言,永恆不變的真理是什麼?他們最終達成共識:一切都終將飛逝。宇宙無常的秘密就像是它的必然性那樣簡單:以構建世界的種種物質為開始,然後又消溶於時間中。

當艾麗絲•門羅被授予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時,《紐約時報》的一位編輯評論道:“作家可以對時間為所欲為,讓它變快、讓它變慢,亦可忽略它。但是當我們寫下這個故事時,我們會發覺時間在我們身上的作用。”我的祖父對時間的感受最為敏感的時刻,是當他看到時間對他身邊人的影響——尤其是那些他所愛的、曾經比他年輕許多,以及本應少受其衝擊的人。

當然,真相就是,時間總在作用於我們,沒錯,向來如此!以佛教的角度,可以幫助我們去領會時間造成的無常,甚至身處其中,而自得其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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