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月一十九日，雷阵雨。廊城。
夏天多日难得一见的暴雨，协同蓄积已久的雷鸣，在这日下午将这座旧城狠狠洗涮，天气却仍旧闷热得如同蒸笼。
李成植推开刑警队办公室的门，没有收获预期的清凉，只听到老旧的吊顶式电扇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空调又坏了。
他叹了口气走进去，坐到了座位上，顺手扭开了脖颈处的纽扣，松开被警服勒得冒汗的脖子。
平日坐在他对面的小刘警官机敏地昂起头，见他来了，急性子地蹿到李成植身旁，急切道：“师父您可算回来了！廊城一中出事了，杜竣前辈他们已经赶过去了，杨队长叫您也赶紧过去！”
李成植喝了一口茶，将手中刚刚撇在桌上的文件夹又拿起来，一面将茶缸搁在桌上一面站起身道：“出了什么事？”
小刘殷勤地为他扭开办公室的门，脚下的步子跟着师父迈得飞快，“前几天那个案子里面的女学生跳楼了。”
李成植脚步微微一顿，声音还是很冷静：“老赵手上的那个校园暴力的案子？”
“嗯。今天下午三点左右，那个受害者在廊中实验楼跳楼自杀了。”
走到停车场，李成植把刚停进去的警车倒了出来，待小刘一坐上去便踩足油门向廊中开去。
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李成植把住方向盘，询问案情：“具体什么情况？救得回来吗，确定是自杀？”
小刘道：“还在抢救，其他的……不清楚。”他去年从警校毕业，头一回遇上这么大的案子，有点不合时宜的激动。
事件起源于三天前。
微博上突然开始疯狂转发一个短视频。在这个不到一分钟的视频里，可以看见一名女生遭到四名女生的殴打，之后那四名女生中的领头者，指使其他三名女生将受害人的衣物撕开，强迫其裸体跪地学狗叫，前者用手机拍下数张照片。
视频中的受害女生衣着校服，其他四名施暴者也可以看得出是学生年纪。
此视频一经发布便引起轩然大波，网络舆论蜂拥而至，声讨声此起彼伏。不出半日便有人发现，那名受害者所穿的是廊城中学的校服，之后很快，受害者、施暴者的家底都被义愤填膺的网民翻了个底朝天。
社会舆论难以平息，上头大笔一挥，把这个案子甩在刑警队的办公桌上。由于视频拍摄清晰，四名施暴者的身份简直昭昭大白于天下，没有任何疑点，几乎所有人认为，这案子简直可以立即结案。
主要负责人老赵前天吃饭的时候还跟李成植讨论过这个案子。
当时李成植这么说：“这案子本身是没什么疑点，但是这个视频有点问题。”
老赵乐了：“嗐，这视频能有什么问题？源视频都找着了，是真的。”
李成植慢悠悠道：“我听技术科的人说，源视频里那个受害学生脸和身子都没有打马赛克。你想，在暗处偷拍那个视频的，十有八九就是她们同学，如果说因为害怕报复没有出来制止倒是可以理解，可是TA把那个视频就那么不经过任何打码处理就发到网上，正义是伸张了，但TA同学的名声岂不毁透了？况且，”他顿了顿，又道：“这人真是冷静，看到这种场面，手机还端得这么稳当，镜头可是一次都没晃过。你不觉得很古怪？”
老赵又“嗐”了一口，拍拍他的肩，道：“你啊，就是想太多。”显然没当回事儿。
到了廊中，下车后李成植和小刘撑起伞赶到实验楼下，那里原本聚集的人群已经多数散去，地上的血迹也被大雨冲刷得毫无痕迹。
李成植走到实验楼里，老赵正站在门边挨个问讯。他拍了拍老赵，后者回头，见了他叹气道：“没救过来。”
李成植默了片刻，问道：“确定是自杀吗？”
老赵答道：“是自杀。受害者跳楼的时候有个保洁员在对面那栋楼刚好看见了，没来得及喊人那小姑娘就跳下去了。”他缓缓摇了摇头，又道：“唉，我当了二十几年刑警还是第一次碰上这么小的学生自杀案，惨啊！”
李成植想了想，道：“受害者好像有轻微抑郁症？”
老赵叹气道：“我之前调查的时候那小姑娘的时候，她虽然精神状态不怎么稳定，但没有表现出厌世情绪啊，怎么过了几天反而想不开了？”
李成植刚要说话，老赵对面的女生忽然开口，声音里压抑着哭腔，“警察叔叔，我可以走了吗？我……还要去整理茉茉的遗物……”
老赵忙道：“没事了没事了，你先回去吧。”
那女生长得十分清秀，眼角还泛着些许泪花。她轻轻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开了，老赵向她的背影努一努嘴，道：“受害者的好朋友，这几天是她在照顾受害人。”
李成植点了点头，抬眼注视那女孩在雨中慢慢离去的身影，似乎还能看见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像是在小声啜泣。
他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2
六月二十日，多云。
昨天下午，受害人姚茉自杀身亡的消息一出，刑警队办公室的门槛都快被记者踏烂了。
上午十点，老赵回到办公室，把文件档案放在桌上，整个人便往椅子靠背上一瘫，道：“参加一次发布会脱一层皮。”
同事杜竣把椅子转过来，问道：“杨队呢？不是说开完发布会就要召集我们开大会吗？”
老赵摇摇头，“会是开不成喽，杨队他老人家被记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没个把钟头出不来。我看哪，这案子也清楚了，还是早结早好。”
一直没开口的李成植忽然发话：“诶老赵，前天视频出来那会儿，你不是去找了受害者和施暴学生么，记录拿给我瞧瞧。”
老赵把文件夹翻开，从里头抽了两张纸递过去，“你还揪着那视频不放啊？都说了没问题……”
李成植接过来，一面轻描淡写地打断了他：“找不到上传者，问题就没法解决。”
老赵撇撇嘴，无奈道：“就是这倔脾气，死都改不了。”
李成植不理他，仔细审视了一番手中薄薄的两张纸，上面仅有受害人姚茉的笔录，身后老赵的声音响起，“那个，施暴的几个学生在审讯室有视频记录，你去找找吧。你要是想亲自去问就有点麻烦，她们已经被家长领回去了。”
李成植应了一声，开始认真研究手中的笔录。其中倒也没什么特别，主要是受害人自述事件原委，大致就是：姚茉和施暴的几名女生都是廊中高二四班的学生，那几名女生以名为江子珊的主谋为首，在班里素来为非作歹惯了，以前也常常霸凌姚茉，只不过之前都是索要保护费、言语羞辱之流，而这一次暴力程度提高得猝不及防——
老赵：原因？你哪里得罪她们了？
姚茉：我我我不知道……我没有……她们说的我不知道……
老赵：她们说什么了？你仔细想想，不要急。
姚茉：江子珊说是我把她的事情传出去的……不是我说的，我我……
老赵：什么事情？
姚茉：就是她在外面坐台……我我看见了，可是真的不是我说出去的！
老赵：等等等等，你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姚茉：前几天，阿笙约我去桥南路吃火锅，然后我去了在那边等她，结果她有事情没有来，我准备走的时候，看到江子珊从火锅店旁边的KTV里面出来，跟一个四十多岁的男的，拉拉扯扯……她看见我了……过了几天，班上同学不知怎么都晓得她在外面……她男朋友好像因为这个事跟她分手了，她们就说是我说的！可是警察叔叔真的不是我说的！我只是碰巧经过那边看到了，我真的没有跟别人说！
……
李成植抬头问道：“这个‘阿笙’是不是就是上次那个小姑娘？”
老赵转过半个身子，回身应道：“嗯，叫林笙。这姑娘人不错，好朋友出了事，立马请假去人家家里帮忙照顾。”他想了一回，又补充道：“好像成绩很好，家里是开厂的吧，总之家庭条件也不差。”
李成植“哦”了一声，站起身来准备去翻翻审讯记录。身后老赵扬声道：“老李啊，学校那边还差个书面报告，你下午去一趟吧。”
李成植应了声：“知道了。”
视频一共四份，其他三人的内容基本一致，大概就是主谋是江子珊自己只是参与者啊之类的。跟在李成植身边的小刘讥讽道：“学校里一个个跟女魔头似的天不怕地不怕，一犯事就吓得全招了。”
李成植应道：“到底只有十几岁，屁大点孩子见过什么世面。”他拿起江子珊的录像，塞进DVD机。
屏幕上出现一个衣着暴露的女生，正是网传施暴视频中的正主，此刻正低着头摆弄食指和小拇指上造型夸张的钛钢戒指，抬起头时一脸的不耐烦，眼神懒懒散散满是不屑，竟瞧不出丝毫恐惧与愧意。
老赵和杜竣在她对面拉开桌子坐下，她扫了他们一眼，撩起盖住眼睛的斜刘海，很清晰响亮地“嘁”了一声，然后冷冷道：“喂，我没有犯法吧，赶紧让我出去，否则要你们好看。”
老赵对待这种人已经攒了二十几年的经验，所以是一点都不生气，面色如常，“你这小姑娘，犯了事还这么嚣张。说说吧，为什么呀，都是同班同学的，下手这么狠？”
江子珊一笑：“关你屁事，老子爱打谁打谁，你管得着么你！”
老赵仍是慢悠悠地开口，吐字却很清楚：“是因为你认为受害人散播了你的秘密，所以你要报复是吗？”
江子珊眼中闪过一丝恨意，“是又怎么样？就属她妈的嘴最贱，老子爱跟谁出去吃饭唱歌开房干她姚茉屁关系！她以为揪住老子的辫子了？她想得美！”说着，狠狠向桌子上“啐”了一口唾沫。
……
看完视频已经到了中午，李成植去食堂随便吃了点，便打算去廊中了解了解情况。
廊城是个小城市，而廊中是廊城最大的高中，这个高中里鱼龙混杂，有认真学习考上名校的尖子生，也不乏江子珊之流的混子。
今日学校仍然照常运作，若非校门口重重叠叠的人群高举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牌子抗议，谁能想到这个学校昨天下午有学生跳了楼呢？
李成植和小刘从人群中奋力突围，门口保安再三检查了他们的证件才放他们进去，大约是怕记者冒充。
进了校园后，小刘心有余悸地回头，只见校门被人群死死围住，他们手中高举着的牌子上写着“严惩施暴学生，还孩子和平校园”、“校园暴力若不解决，坚决退学”之类，甚至有人举着“姚茉死不瞑目”的牌子，而保安还在同他们进行激烈交涉，局面着实紧张。
小刘缩了缩脖子，赶紧回头跟上李成植。
在办公室找到姚茉的班主任，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妇人，见他们来了，颇配合地放下手中的事务，在走廊接受问询。
班主任小心翼翼地问道：“案子不是结了么？还有什么问题吗？”
李成植回答道：“还没有，有情况没调查清楚，不好写报告。”他顿了顿，又道：“这次来主要是调查受害人和施暴学生的社会关系。你能大致跟我们说一下吗？”
班主任想了想，答道：“姚茉成绩中下，平时也没什么朋友，除了跟林笙关系好，班上其他学生都不熟。她比较内向，胆子也小，我以前听说她经常被江子珊勒索还半信半疑，现在看来估计是真的，唉……”她说着，长长叹了口气。
小刘在一旁插进来问道：“那么施暴者那几人平时在班上还欺负过其他学生吗？”
班主任迟疑了一下：“这……好像是有一些，但是警察同志啊，校园暴力这种事，老师也不好管啊你说是不是？又没什么物证，也没有学生愿意跳出来作证……”一面说着一面为自己推脱责任而尴尬地扶了扶眼镜。
李成植默默在本子上记了什么，正要继续问，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孙老师，周记本我收好放您桌上了。”
他抬起头，是上次那个女学生，叫林笙的。
班主任回了句“好”，那女生侧过脸对上李成植的目光，淡淡一笑，礼貌地向他点一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她还记得我。
班主任瞧着她的背影，感慨道：“以前她和姚茉关系好，现在好朋友去世了她心里也不好受，还要强撑着来上学。”她又像是自言自语一般道，“不过也怪，我以前都没觉得她们俩能处得来呢。”
李成植皱了皱眉，问：“为什么处不来？”
班主任觉得这问题有些怪，但仍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林笙家境好成绩好性格也好，而且在班上很受欢迎，一向不缺朋友，而姚茉就……”
正相反。
李成植道：“知道了。那几个施暴学生呢？”
班主任回道：“成绩差是不用说了，一天到晚不务正业，就知道在外面鬼混……”她也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愈发忿忿，忙住了口，回了他们一个抱歉的笑，接着道：“除了江子珊家里开医院的条件还行，其他三个女生家长都是来廊城打工的，却一点不知道父母不容易，整天跟着江子珊不学好。”
问询完老师，李成植又向几名普通学生作了些调查，便告辞离去了。
3
六月二十四日，雷阵雨。
廊中女生自杀事件和网传霸凌视频案正式宣告完结，虽然前前后后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但那几个学生终究没有被定罪，仅仅被所在中学劝退而已。法律对待未成年人还是不公平地宽容。
虽然觉得有事情令自己耿耿于怀，李成植还是决定暂时将这个案子放在一边。就像老赵说的，法官都敲了锤子了，警察还能翻出什么花样呢？这个案子，或许就像它表面那般简单，只是一个性质恶劣的校园霸凌事件罢了。
但是听说城东江子珊父母所开的小医院被义愤填膺且不满于判决结果的群众砸了，甚至引发了恶性群殴事件，李成植还是忍不住开车去管了闲事。尽管这不属于刑警队的管辖范畴。
来到那间私人医院时，似乎只捕捉到一个尾声：派出所民警已经将闹事群众驱散，伤者也被接走。
这是一间所谓的“妇科医院”，其实就是专门打胎的小诊所，主要接待一些意外怀孕后不愿去大医院手术的愣头愣脑的小年轻。
李成植径直进入了被砸得粉碎的大门，里面有一名护士在慌慌张张地收拾散落一地的医患资料。他没有亮出证件，而是走上前去帮忙收拾，小护士抬头感激地道了许多声“谢谢”。
儿孙惹祸，父母遭殃。
他捡起一张张掉落的患者资料，当拾到某一张纸时，手猛地一滞，眼睛仔仔细细将那张纸来回打量了一遍又一遍，抬起脸时满面的震惊，“请问，这个……”他的声音激动得发抖。（原题:《虺》，作者：JSYX。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 ，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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