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0 下海、吸毒、女孩和艾滋病……30年猶如夢一場

本世界純屬 非虛構

下海、吸毒、女孩和艾滋病……30年猶如夢一場

鍾嘯偉的三十年一夢

生活就像一部黑色喜劇,被命運盯上的人,永遠不知道它會和你開一個多大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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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暖人生》節目 《夢一場》部分視頻

下海、吸毒、女孩和艾滋病……30年猶如夢一場

喧鬧聲沸騰的成都街頭,一個開著電瓶車的中年男人飛快地橫衝直撞,他在交警的眼皮底下拉客、載客,面對攔截面不改色,反而光明正大地對著幹——“有天他們把我車子收走了,我直接找的大隊長,我說我都要死了,就把那個證明拿給他看,馬上他就說沒事了沒事了。

這個大鬧警局的人叫鍾嘯偉,每次被抓他都會拿出一紙艾滋病證明,甩到警察跟前並大鬧派出所,屢試不爽。然而2012年,他在一家商場盜竊被抓,再次丟出那紙證明時卻碰了釘子。——“鬧得很兇,我全部辦法都拿出來了,為難的事情也都做了。其中一個警察就放錘子,說這個娃裝神,他們把我這個醫院的證明補齊了,證明我沒得艾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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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到荒唐的過往,鍾嘯偉哭笑不得

這次鍾嘯偉被警察送去醫院體檢,結果是他沒有艾滋病。鍾嘯偉根本不相信,他一門心思認為這是為了將他“搞進去”的伎倆。直到三年後,2015年的12月24日,他自己去成都一家醫院驗血,看到檢驗單上HIV一項顯示為“陰性”時,他大腦一片空白,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不停地抽菸。醫生看著他有點不可思議:“你什麼意思嘛!等於你想得艾滋病咯?”後面幾個人都在偷偷地笑。

曾經的“萬元戶”

鍾嘯偉1963年出生於成都市區一個普通職工家庭,“文革”末期,小學畢業的鐘嘯偉輟學進入社會,他在肉鋪打過雜,在飯館做過廚師,最後在1980年,通過母親單位的內招,他進入公交公司,獲得一份“鐵飯碗”的工作——“當時我的願望是到公交公司開個車,可是被弄去修輪胎。我當時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後來我跟著人家跑家電、摩托車、冰箱彩電,覺得做生意好耍,我就徹底脫離了公交公司。”

1987年夏天,鍾嘯偉辭去了國企工作,通過倒賣電器掙下了第一桶金,隨後在位於城隍廟的自家老房開了一家電器店,正式“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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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海”潮催生的一批電器經營部

80年代的成都正值改革開放高潮,經濟市場異常活躍,鍾嘯偉的生意也是順風順水。在那個人人還向往著成為“萬元戶”的年代,他用了不到五年就攢下數十萬積蓄——“當時賺到錢就想著怎麼花嘛,給你一百塊錢,讓你在成都市把它用完,你硬是摳盡腦殼,也就是吃和耍,後來就覺得做生意無聊了。

鍾嘯偉那會兒手裡拿著錢,身上癢得慌,過去的消費已經滿足不了他,遂而沾上了毒品:“人家說吃了海洛因就雲裡霧裡的,我就試一下嘛,哪曉得這一試不打緊,哪怕頭道不上癮,第二道、第三道你非要上癮。

染上毒品以後,鍾嘯偉一發不可收拾。從吸食到注射,直到對著鏡子將針管扎入頸部動脈才算過癮,那會兒他有時一天就得花掉上千元買毒品。不消一年,這個曾經風光體面的個體戶,一度淪落到街頭販賣黃色錄像——“最早都賣一百多、兩百塊一盤的嘛,不過得收著藏著賣。我賺個幾百塊錢,人就待不住,買海洛因去了。幾乎每天已經形成了規律,一直在城隍廟消磨了這麼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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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毒而意志消沉的鐘嘯偉

愛情有“毒”

2005年的一天,鍾嘯偉偶然在朋友家中認識了一個女孩,對方比他小了十多歲,也是成都人,過去靠著經營服裝生意掙了些錢。讓他出乎意料的是,這個面目清秀的姑娘竟然已有一年多的吸毒史——“我形容不上來,在這個小區都沒有人能比得上她。看都看不出來她是吸毒的,但我拿出海洛因來,她有癮,看不得,當時我覺得特別奇怪。”

後來鍾嘯偉才得知,女孩是過去被朋友利用,致使她染上毒癮從而謀財。不久,二人便走到了一塊。

戀愛後,女友就搬進了鍾嘯偉家裡,和他的母親同住。母親撞見過兩人一起吸毒的場景,對於兒子的這個“毒友”,她自然十分厭惡。然而鍾母的態度,卻絲毫沒有影響女友對鍾嘯偉的愛——“反正她對我好得很,不曉得為啥,我覺得她硬欠我一樣。認識她以後,她每天想方設法地為我搞到買海洛因的錢,她就覺得我有點巴適(特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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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嘯偉年邁的老母親

後來有一回鍾嘯偉炒菜的時候,女友偶然問起他怎麼這麼會做菜,鍾嘯偉說:“你可別小看我,我原來可是開過館子了。”女友攛掇他:“你既然這麼會弄菜,咋不開個館子呢!”女友的提議,讓遊手好閒了十年的鐘嘯偉一下動了心。由於兩人都沒有工作,日常開銷全靠女友的房租,加上毒品的消耗,他們手頭上根本沒有開店的本錢。於是,女友主動回家管父母借了三萬塊錢,這讓鍾嘯偉倏然覺得感動又慚愧。

我到現在都記得,我們倆一起去拿的這個錢,其實開館子根本用不了三萬塊,當時我們還拿了點來吃海洛因。我覺得這個是她媽媽的錢,吃起來有點心痛,就提議最好不要吃了,這樣子吃下去還怎麼開館子。”鍾嘯偉這就決心把毒品戒了,他去買了一些美沙酮,一天只要十塊錢,喝下去能控制自己不犯癮。後來女友也一起跟著他戒毒,喝起了美沙酮。

“食味鮮”

2006年,鍾嘯偉利用自家在營通街上的一套回遷房開起了餐館,取名“食味鮮”。開業時所有的餐具和桌椅都是女友買來的,兩人齊心協力,餐館很快紅火起來——“我就去進菜嘛,啥子都是我進的。然後她也是累喲,淘菜、切菜、洗碗都是她,最忙的時候,她的親弟弟都跑過來幫忙。下午我們就賣些湯圓,確實當時一開館子生意就做起來了,一天有個一千多的純利潤。”

兩人甚至還順勢把毒品也戒掉了——“憑自己掙出來的錢要是還去買海洛因,肯定會心痛的,就商量著一個星期只用一回、兩回海洛因,最好只喝美沙酮。

戒毒、開餐館,眼看著鍾嘯偉和女友的生活逐漸步入正軌,母親也慢慢接受了兩人的關係,雙方父母都催著他們儘快結婚生子。這一年的鐘嘯偉已經45歲,經歷過人生的大起大落,生活終於又在他面前鋪開了稍微舒展的一面,他眼中的未來都帶著光。

當時女友提議把她手頭上的房子租出去,精打細算著過日子,“結婚生子”的打算讓兩人有了重新開始的決心和希望。想到周圍很多毒友因為注射海洛因染上了艾滋病,雖然自己沒有任何症狀,保險起見他還是決定去做一次婚前體檢。2008年12月,鍾嘯偉和女友來到成都市疾控中心,由於女友從未靜脈注射,當時只有鍾嘯偉做了抽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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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鍾嘯偉做檢測的成都市疾控中心

一條始終沒有發出的短信

半個月以後,他們去拿結果,那一天的情景直至十年以後的今天,依然刻在鍾嘯偉的心頭。當時醫生將單子擱在一旁,鍾嘯偉掏出身份證以後,他直直地盯著,問了幾嘴他的家庭情況,這些輕微的舉動已經讓鍾嘯偉覺得渾身不對勁。問了一大輪以後,醫生將結果告訴了他,當時他的女友就直直站在一旁,兩人的氣息瞬間凝固了——“我們都啞掉了,英文什麼的我們都看不懂,就直直看到底下那個‘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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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嘯偉當時的體檢檢驗單

拿到結果以後,兩人一路沉默,雖然女友並未抽血檢測,但已經和鍾嘯偉同居三年的她,自覺凶多吉少。兩人到家就賣力地扯開話題:“她問我吃啥子,我說還吃啥子嘛。”他們心裡都已經沒有了任何打算,每天僵持著,一個在屋裡一個在客廳,一宿一宿地看電視,後來已經沒有任何語言。

這紙檢測報告讓鍾嘯偉和女友的生活狠狠地再次脫軌,過去兩年他們用盡全部力氣重建的生活幾乎在一瞬間被擊毀,對未來已經沒有任何希望的兩個人,又重新吸食起毒品。

平日裡鍾嘯偉注射海洛因只打一份,眼下翻倍地打。他和女友每天都在屋裡子花掉大段大段的時間跟毒品打交道,抱在一起眼巴巴地相依為命,活一天算一天。女友甚至咬咬牙將成都的房子賣掉,換來只有24.5萬元。當時鍾嘯偉親自去將這筆錢抱回家,丟在一旁兩人都不敢去數,他們心裡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死。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某天女友只帶了幾百塊錢就離開了——“她的換洗衣服就放在櫃子裡,沒有拿走一件。那個櫃子打開有兩個手機,隔了好幾個月,我才發現裡面有一條沒發出去的短信,我當時看到腦殼都傻了,她寫得跟遺書一模一樣。”女友在短信裡寫道:“

我走了你不要找我,你找我是找不到的,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鍾嘯偉看了過後,瘋了一樣騎著車子四處去找她,但十年過去了,沒有一個人看見過她。

一個陰間,一個陽間

女友自此杳無音訊,家人得知鍾嘯偉復吸,又得了艾滋病,對他徹底絕望,兩個哥哥接走了母親,並和他斷絕關係。之後,他又被哥哥趕出了母親的房子,搬到市郊一處廉租房裡——“就這麼一點大的空間,外頭隔開一個陰間,一個陽間。我最害怕的是什麼你知道嗎,就是每天這個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對我來說只是孤獨。你曉得人一旦孤獨起來,任何人不跟你說話,這種感覺說實話,我只能說我沒文化說不出來,但我曉得好厲害,誰也幫不了你,還是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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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等死的日子讓鍾嘯偉感到絕望

獨居的鐘嘯偉天天將自己關在屋裡,把所有想說的話都寫在本子上,日復一日地打發時間——“我都不曉得我寫了好多亂七八糟的,鳥啊,受傷了,還有媽媽來陪,我卻無家可歸,流下的盡是淚。

鍾嘯偉不止一次想到死亡,這個念頭一直纏繞著他。有天他醒來嗅到煤氣的味道,因為開關沒有擰上,他甚至聽到隱約的呲呲聲——“我說我怎麼沒有死呢,什麼都不用想。如果現在我的媽媽走了,我絕對就很果斷(自殺)了,因為這個社會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念想了。

對於鍾嘯偉來說,母親是他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寄託。鍾嘯偉七歲那年,父親患肝癌去世,在公交車站賣票的母親死活將他們五個兄弟姐妹拉扯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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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嘯偉(一排右一)一家人的合影

1993年,鍾嘯偉的姐姐和妹妹在一個月裡相繼患病離世,鍾嘯偉被查出艾滋病以後,母子倆雖不同住,但年邁的母親還是時常會拿著水果和日用品來看看她的小兒子。有一回母親來到小區樓下,沒能打通鍾嘯偉電話,一心以為他已經死了,瞬間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

老太太喊著:“我的兩個女娃兒死了,現在只剩三個兒子了。這三個兒子我本來就最喜歡你,如果你再有啥子,我也就沒有活頭了。”鍾嘯偉從那以後就堅信:“所以我哪怕一天天地騙著她,她也知道我在撒謊,但只要我還活著就好。

七年終於等到了一個“陰”字

自從2008年在成都疾控中心查處艾滋病以後,鍾嘯偉一直對此深信不疑,他每年都回去所在區的疾控中心驗血。然而,七年間的七次驗血,每次的結果都是抽血不成功。

直到2015年年底,他又一次因為抽血不成功離開疾控中心的時候,無意間瞥見到門口關於艾滋病的宣傳欄,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我就看他們艾滋病那個宣傳欄,得病了會有什麼反應,左看右看,我就是覺得沒得。回去以後,這個事情就一直在我腦殼裡轉,我從我媽那拿了一百塊錢跑到川醫那去。”

第二天就出來一張報告,英語我不認識,‘陰’字我肯定認得到。我說個老實話,真的我不相信,這個是陰性曉得不嘛?那一瞬間好多話想說又說不出來,回來就將自己悶起來,又找不到人說話,心裡頭這個哎呀,真的憋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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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月22日,經區疾控中心複查,鍾嘯偉的血檢結果仍為陰性。在多次上門討說無果之後,2017年底,他向成都武侯區法院提起民事訴訟,起訴成都市疾控中心與四川省疾控中心,要求對方賠禮道歉,並賠償相應的經濟和精神損失。同年12月12日,法院受理了案件,但作不公開審理,鍾嘯偉至今仍在等候開庭。

雖然確認了自己沒有艾滋病,但眼下他的生活跟“患病”那七年幾乎沒有任何變化。他依然獨居,甚少出門,幾乎從不睡在床上,每日過得黑白顛倒,生活中唯一的規律,就是每晚準時去母親的出租房裡給她做一頓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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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母親準備晚飯的鐘嘯偉

尾聲

自從女友消失以後,鍾嘯偉一直覺得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2015年,他扔掉了女友留在家裡的一切物品,決心和那段愛情永別,不久以後他便得知自己沒有患病。在女友離開的十年間,他時常會徘徊在女友姐姐的餐廳門口,遠遠地張望——“我該找的地方都找了。確實沒辦法了。我想她會不會出現在姐姐的餐廳裡,但又不敢去面對。我常常晚上去餐廳對面的按摩院裡,一直觀察著,但她從來沒有從裡面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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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常在女友姐姐餐廳門口張望的鐘嘯偉

“假如有一天你們相遇了,你最想對她說什麼?”面對記者的提問,鍾嘯偉說: “我都沒話可說了,哪怕她站在我面前,她都已經是個陌生人了。我不敢面對她,這輩子都見不著最好。我現在雖然活著,但已經是個活生生的死人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天已漸黑的城市中心,鍾嘯偉躲在女友姐姐的餐館外頭,張望著又不敢靠前。傍晚時分,街頭上人和車都多了起來,遠處的燈火和眼前的喧鬧,似乎都與他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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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頻編導:彭蘇

視頻製作:鄒溫陽

統籌:蔣涵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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