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3 愛或不愛,最後都要變老(情感故事)

那日清晨,朱培珊對著鏡子畫眉,眉筆連續斷了三次。當下心中便有不太吉祥的感覺。出門開車上班,一路極為小心。

朱培珊在一間外資公司做會計,因為資歷夠深,平素一週才報到一次。若是逢著往常,她必定打消行程了,今天大boss回國,不出現太說不過去。無可奈何地看幾輛電瓶車從機動車道穿花般駛遠,後照鏡裡的她,裸露著光潔飽滿的額頭,齊肩發被攏在後腦綁成髻,小巧挺拔的鼻子下面,淡淡唇彩近似於無。

停好車上樓,在電梯門口遇到瑞可,她誇張地驚呼:親愛的,這件衣服哪裡買的?太美了!朱培珊笑笑,淘寶唄。她習慣於淘寶,且總能找到那些品質精良設計獨特價格亦不菲的生僻小店,買衣服、古法精製的砂糖、高原採摘的蜂蜜身上這件紫色暗花香雲紗短旗袍是在一間叫日常的店做的,自己量了尺寸留言備註,效果竟然十分可意。有時買賣之間是緣分,緣起時滿眼開花,緣盡了互不順眼。

要是你喜歡,回頭我把地址給你。培珊說。

瑞可的大紅指甲探過來摸摸面料,豔羨又感慨地:只有你才能穿出這樣的味道啊。

照例得了很多讚美,包括大boss陳釗,大半年未見,少不得又開培珊玩笑,說早知道當年追你。她斜目道:信不信我向嘉楠打你的小報告。陳釗是培珊的學長,嘉楠是她同室密友,這對愛侶是老友中的愛情模範。另一對是培珊和楊徹。

培珊下班回家已是掌燈時分。換衣服洗臉,在跑步機前快走四十分鐘,方才蜷縮到沙發上。正要打開電視,ipad傳來新郵件的提示音,發件人是楊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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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知道終究瞞不住,楊徹在還有兩個月回國時,向培珊坦承了一切。郵件裡清楚地寫著他在德國工作的三年裡,已與一個臺灣籍女子同居兩年。

遠在異國的嘉楠說:開玩笑的吧!楊徹也會變心?

培珊道:看看照片?她傳過去一張照片。楊徹發過來的。他如此寫道,就是那個站在我旁邊的短髮女孩。那夜培珊收到郵件,長久斜在沙發上,腦袋木木的。雖然當初楊徹在是否應該接受工作安排時曾經一再徵詢她的意見,她亦很明白感情變數難預計,可真當發生在眼前,還是不可置信。

培珊素來驕傲剛烈,她早說過,如果有天楊徹出軌,絕無回頭的餘地。現在人家毫無回頭之意,她的瀟灑眼看無處可施,敲下好幾次OK,離婚都逐字刪除了,只覺一口鬱氣在胸口盤桓,楊徹給她的是判決書。

嘉楠審核過照片後嘆道:那女的比你差遠了啊,楊徹肯定是一時糊塗。

以培珊對楊徹的瞭解,如果不是百分之百確定的變數,他不可能提出分開。一時糊塗是可能的,但兩年,想到這個詞培珊的心銳痛起來,意味著很多次他藉口說有同事在旁邊不好意思說想她,其實都因為身邊有另一個女子。還有很多次,她發信息說,老公,好想抱抱睡。他回她好。然而懷中竟然有別人。去年楊徹休假回國,培珊見他衣領潔淨,笑問是不是有人幫他洗衣服,他說是啊。她一點不當真。

終於哇一聲哭出來,一邊給楊徹撥越洋電話,不管那邊是天亮還是天黑。培珊抱著電話只是哭,完全失態,孩子一樣喘不上氣,楊徹說了很多句對不起,可是再也沒有一句我愛你。

3

購物是大多數女人用以緩解焦慮的辦法,培珊也不例外,原因無他,物質是最長久的陪伴。它們使她寂寥也給她安慰,但好賴總是在的,不離不棄。

培珊再次收到通知,一切業已被裁定,她感覺冷,低低地說了個好字,便埋頭吃菜。楊徹問了她還好嗎之類的話,她通通答:好。她過得好不好與他半毛錢關係沒有,沒有愛就沒有疼惜,至於憐憫,她不屑。

那夜培珊回家,情緒低沉,不想洗臉,運動亦不做,百無聊賴打開電腦,日常又上新了,她挪動鼠標一一點進購物車從前培珊看書上說滄海桑田,如今才真的明白,那個人去了又回,走時血脈相連心意相通,再見萬水千山。

那一季她置了特別多衣服,大部分都是日常,從暮春到夏末,黛紫、酡紅、寶藍、杏黃,跟隨季節變遷。日常的掌櫃不開旺旺,不似其他店家熱切,培珊留過幾次言均無回覆,遇著心情頹喪,又罵過去幾次,還是安靜。

你是死人嗎?非公眾場合,她偶爾不那麼優雅。

唉,對不起,我難受。她又覺失禮。

秋天楊徹回國,培珊還是去接他,兩人見了面,表情僵得厲害。從前培珊看書上說滄海桑田,如今才真的明白,那個人去了又回,走時血脈相連心意相通,再見萬水千山。

坐在餐廳隔一張小桌,培珊笑說:怎麼覺得比你在德國還遠?她努力顯得輕鬆,說話間卻掩不住微酸。

我年底之前得回去。

這個回字狠狠紮了培珊一下。他們本來說好等楊徹結束外派回來就要小孩,培珊已經38歲,從前兩人忙工作,後來楊徹要渡洋,擔心她一人帶孩子太辛苦,現在他來了,卻是為了回去另一個地方。永遠也不會有小孩,不會有了。

決定留在柏林了?

年後會調到漢堡。

結賬。手機隨即響起,一個溫和的男聲道:你好,我是日常的掌櫃瞿平,想問一下剛才下單的衣服確定都要大號?心情不好,點錯了。培珊老實交代。

在培珊與楊徹結婚十年之後,他們成了互不相干的人。楊徹將房子車子留給她,存款撥去一半,她全部收下。電視上高風亮節的女人太多,培珊覺得虛假。她是在亦舒小說的薰陶下成長的女子,沒有愛就要有很多錢,沒有錢則要很好的健康。儘管離婚失愛,但物質飽滿健康良好,她感覺自己不算糟糕。至於寂寞,誰又不寂寞。

春節時嘉楠特地從多倫多飛過來,不說什麼,拉著培珊一道去清邁玩了幾天。與嘉楠和她的兩個小傢伙在一起,拍他們在海邊玩水的照片,培珊的心情柔軟寧靜,她們夜裡喝著淡酒回憶做過的少女夢,將記得起的名字翻出來懷念一遍,不能避免地談到楊徹。嘉楠哎了一聲,培珊微笑著說:C'estlavie(這就是生活)。

多日過去,培珊想到這個片段後知後覺哭了一場。從大哭到啜泣再至靜靜流淚,她看見書上說流淚是治癒的過程,真覺得痛楚緩解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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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次為楊徹情緒大動,是培珊從別人處得知他在離婚前就與那個臺灣女人有了孩子,今已一歲。她感覺齒冷。原來最難受的不是不愛了,而是你愛過一個人,最終把他看輕。

那日有雨,培珊在窗前呆呆坐著,將這小半生回憶了一遍,直到瞿平的電話進來。自上次通話後他們時有聯繫,每個月日常上新,瞿平會回訪鑽石VIP買家,收集意見改進。說來奇怪,偏巧都在培珊興致不大好的關頭,閒閒散散地多聊幾句。她不是那種輕易訴苦的女人,不痛快只是悶著,瞿平亦不打聽,兩人談談對衣服顏色面料的喜好,延伸向日常生活細枝末節。培珊說著說著嘆息一聲,他問,累了嗎?

這樣淡淡一句關心,她的眼眶驟然熱了,很久沒有被關心過。

次日快遞敲門,送來一盒巧克力和一束鬱金香。瞿平附言道:吃甜食會開心一點。

培珊抱著花倚在門邊,心裡想,他把我當做小女孩。微微悵然,卻還是一粒一粒剝開糖紙吃了。

不知不覺與瞿平說得多。有些本能地掩飾,只談風月不談其他。瞿平店裡的背景音樂每每更換都很得培珊的心,她說了一次,他便錄了CD寄來。諸如此類貼心的小事,培珊思來想去最後總會歸於是籠絡客戶的手腕,但有人記掛就是好的,當她看到他設計的新衣某一處是她的建議,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甜蜜。

這個男人是怎樣的?什麼樣子,多大年紀?當然她不會問,好像問了就輸了似的。

母親對培珊離婚耿耿於懷,說她太傻,不應該輕易放棄像楊徹這麼優秀的男人。瑞可卻說,像你這樣優秀,不知什麼男人能討你歡心。這個問題培珊同樣無解。她見識過一些場面上浮躁俗氣的男人,沒有一個不對她言語恭維而又敬而遠之,他們要女人聰明但不能太聰明,要獨立但不能太獨立,換言之就是自身不夠強大,處處需要女子示弱才能找到存在感。能令培珊欣賞而年齡相當若陳釗之類,也有兩三個,皆為人夫,她自然不會染指。

轉眼又至秋天,瞿平說要來培珊的城市辦點事,問她有沒有時間碰面。她說好。

約在習瑜伽的同學開的甜品店。路上塞車,培珊到得遲了,茫然四顧正要撥電話,只見窗邊一個男子站起來。她氣喘吁吁,有些狼狽,沒有想到他那樣年輕,極短的平頭,白色棉衫外面深藍色對襟外套,側臉被初秋的陽光擦得分外乾淨。培珊迅速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行頭,又是短旗袍,出門時明明自覺優雅嫻靜,此刻都變作老氣橫秋,她忽然想逃。

硬著頭皮走過去,瞿平笑說:你穿旗袍真好看。她一下就臉紅了。微微發窘,39歲了,怎麼還要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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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平的店在網上聲名漸起,他的私人作坊無法供應買家的需求,恰巧有人看中他的設計,想投資做大,來吳城,是尋一處可靠的製衣廠。去郊縣落實此事的路上,瞿平似是不經意地說:可能以後要長駐這裡了。

車窗外綠樹綿延後退,培珊說:這邊風景不錯,沒準能帶來靈感。設計要靠靈感和天分,但更多是能力。瞿平是有些自負的。

嗯,可能住在哪裡都一樣吧。

也不是。瞿平微笑著看她。

瞿平果然於那年初冬帶著兩名老師傅和全副家當一起搬來。他們似乎這才相互認識。瞿平知道了培珊的大致情況,培珊也瞭解到他今年33歲,談過兩次戀愛,皆因過於醉心設計忽略經濟建設而分開。培珊感慨,人心浮躁,敵不過歲月,如果她們能多一點耐心,就能等到柳暗花明了。瞿平倒看得開,說時間地點不對,註定只是過客。

他的意思常常表露得很明顯,培珊是悸動的,會忍不住做些浪漫設想。但有時他站在人群中,她又強烈地感覺著,他那麼年輕,可怖的年輕。

認識他,才發現電話線能夠過濾掉多少熱烈。

吃飯時,瞿平突問培珊,知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喜歡她?

她被噎住,反問道:你什麼時候喜歡我了?

他一笑:在旺旺上罵我的時候。

培珊臉又紅了,原來他都看到。她認真分辯說這種喜歡不一樣。瞿平說喜歡就是喜歡,沒有種類之分,只有程度深淺,判斷人的感情唯一的標準,就是看他為之花多少時間。

年輕人的強盜邏輯。最後培珊如是結論。

你無奈的樣子也好看。瞿平說。他總是很專注地看她,這樣的話別人說來輕佻,他說著卻是溫柔。培珊勉力抵制著,已是力不從心。

好像沒有怎樣刻意地說定,他們就在一起了。那天培珊在家裡做了飯,叫瞿平來吃。她尚在廚房忙碌,他悄無聲息地過去從後面擁住,耳語道:

你真好。時間彷彿卡住,然後是培珊此生從未有過的綿長的吻,她感覺暈眩,幾乎融化了。

分開以後她低著頭,他說,像個小姑娘。

培珊笑,前塵舊事浮雲般掠過,她沒有想到,自己還能再愛,再不安,再羞怯。

這樣也不錯吧,培珊想。之前有些猶疑,畢竟他們之間相差六歲。可是現在她想明白了,愛或不愛,光陰一樣流逝,她和他,不論年紀,最後都是要變老的。就算也許還會有變數,可是從前的經歷更教她懂得,當下才是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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