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9 與“下等社會”良好的互動,才是《京話日報》成功的原因

這張報紙的重要,不在於它的啟蒙程度。它的啟蒙內容,都是拾康梁之牙慧,遠不如上海諸啟蒙報來得前衛、激烈。《京話日報》能夠在社會發達程度比上海落後五十到一百年(孫寶瑄語)的北方取得成功,主要在於它與“下等社會”良好的互動,用創始人彭翼仲的話說,《京話日報》提供了“天下人說話的地方”。

上海《新聞晚報》將於2014年休刊。消息傳出,紙媒界一片兔死狐悲之聲。也有人說,早該來了,這是世界大勢。

一張生於1999年的報紙休刊,是舊時代的殉葬品,還是新媒體的受害者?就事論事,我並不清楚其中的博弈與決斷,然而“報紙已死”的論調聽聞已久,不妨就此談談。

很多新聞史家驕傲地宣稱中國是第一張報紙的誕生地,他們指的是公元前二世紀西漢王朝出現的“邸報”。不過,正如大學和足球一樣,宣示中國的發明權對討論問題沒什麼幫助。

現代報紙完全是舶來之物。從《察世俗每月統計傳》到《萬國公報》,從《申報》到《新聞報》,中國老百姓把它們統稱為“洋報”,它們不是出自傳教士之手,兼顧傳播教義與商情新知,就是來自英美的風投,向保守的上海工商界推銷它們的“信息”——幫助《申報》、《新聞報》打開銷路的,不是時事要聞與深度報道,而是每日戲園的演出節目表。

與“下等社會”良好的互動,才是《京話日報》成功的原因

《申報》

等到中國人開始辦自己的報紙,他們就像接受西方的一切新事物一樣,迅速將其精英化,同時單面化。梁啟超稱“報紙、學堂、演講”是“啟蒙三利器”,是的,從《中外紀聞》到《時務報》、《強學報》、《中國白話報》、《安徽俗話報》、《警鐘日報》,自主品牌的報紙發生史,就是一長串的啟蒙報紙名單。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中文報紙基本上是兩大系統,外資報紙經營傳教與商業,中資報紙主打啟蒙,所謂啟蒙,基本上是居高臨下的宣傳與教誨。即使啟蒙者為了降低讀者門檻,不情不願地使用“白話”,他們的敘述中仍然充滿著“高等常識”。把《中國白話報》任何一期放在今天的網上,都不見得多少人能完全看懂,何況是在一百多年前識字率不超過5%的老中國?《中國白話報》的主編林白水曾經擬想報紙可以下沉到“種田的、做手藝的、做買賣的、當兵的”,而結果有能力讀懂這張報紙,仍然只有學生和商人組成的“中等社會”。所以那時的報紙,是不折不扣的小眾讀物,是上層精英辦給中產人群看的宣傳品。

與“下等社會”良好的互動,才是《京話日報》成功的原因

林白水

或許唯一的例外是《京話日報》。這張報紙的重要,不在於它的啟蒙程度。它的啟蒙內容,都是拾康梁之牙慧,遠不如上海諸啟蒙報來得前衛、激烈。《京話日報》能夠在社會發達程度比上海落後五十到一百年(孫寶瑄語)的北方取得成功,主要在於它與“下等社會”良好的互動,用創始人彭翼仲的話說,《京話日報》提供了“天下人說話的地方”。

能夠形成這樣的局面,有內因,也有外因。內因是《京話日報》創始人彭翼仲、梁濟等人身上的草根色彩,他們的身份不是“小吏”,就是商人,雖然籍貫各異,但都是在北京土生土長。在周邊的小販、貧民眼中,他們自然也是大人老爺,但不是夠不上的那種。

外因呢,跟北京庚子事變後一年多的“殖民地經驗”有關。是的,書上一般不這麼說,但這一年多,中國的首都是被八國瓜分殖民的,它對北京社會等級秩序的顛覆,比上海、天津的租界或許還要徹底,因為居民無處可避。對《京話日報》支持最力的,是旗民群體,這跟他們在庚子年感受到的最慘痛的亡國滅族危機息息相關。他們需要說出內心的恐懼與哀痛,而被列強交還給朝廷的北京,在那幾年言論氛圍又是異常的寬鬆(當然是與庚子前相比)。

與“下等社會”良好的互動,才是《京話日報》成功的原因

《京話日報》

因此,造就《京話日報》奇蹟的成因,與網絡時代媒體的“去精英化”竟有幾分相似:讀者提供新聞,讀者提供觀點,主事者有所引導,但也是因勢利導。試想,一張報紙最重要的頭版“社論”,都長期由讀者來稿充任,在後來的一百多年中,有沒有報紙可以做到?(關於《京話日報》的詳情,可以參考今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北京報界先聲》)

不過例外終究是例外,1906年《京話日報》因政治事件被迫休刊,1912年清廷退位,南方精英大批入京,同一年秋天著報史象徵意義的《申報》由買辦席子佩轉讓給了有張謇等實業家支持的史量才,中國的媒體格局有了巨大的改變。

但這種轉變跟世界性趨勢並不同步。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世界新聞業出現了從歐洲式“高級報紙”(政論型報紙)向美國式“大眾報紙”(社會型報紙)的轉型。如英國在1896年創辦第一份大眾報紙《每日郵報》(Daily Mail),從內容編排和發行渠道都刻意區別於《泰晤士報》等“高級報紙”。1900年,《每日郵報》的發行量超過100萬份。

所謂“高級報紙”與“大眾報紙”之別,簡單地說,就是“宣傳”與“互動”在報紙運營中的比重發生升降變化,從“我寫什麼你看什麼”轉為“你要什麼我寫什麼”。這種變化後面的動因,有印刷、運送能力的提高,有報紙商業化之後報價的降低,有整個社會接受信息習慣的變化(比如以前是聽聽流言,傳傳小道消息,現在相信報紙甚至將之當作最主要的信息源),但總的來說,可以概括成一句話:信息從稀缺資源變成了過剩資源。

我承認《邸報》也是一種信息載體,但它跟三十多年前的《參考消息》一樣,需要一定級別才能訂閱,幾乎是一種壟斷性資源。清末民初的媒體,仍是簡單的“受眾購買信息”模式。《京話日報》是晚清唯一可以進入下層社會的正式媒體,在這張報紙上,從頭到尾都看不到一則廣告!辦報是一種無利可圖的事業,彭翼仲辦《京話日報》,賠累得房子都抵押了,借不到錢幾乎自殺。南方那些革命黨辦的報紙,《蘇報》那樣因政治迫害而封停的只是少數,大部分是因為經濟虧損而停辦。即使是《申報》這樣的商業大報,盈利狀況也不太樂觀,否則也不會在辛亥前後數易其手。

1916年,李大釗在一篇文章中指出,中國的報紙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他說,民元、民二時,外國人到中國旅行,無不詫異於北京報館之多,為世界之冠(民元時達100多家),而全國報館有430多家。這說明當時處於一個輿論爆炸性釋放的時期,與整個清末時期的壓抑有關。然而,這是超越市場需要的局面,結果只能是李大釗說的報界不得不“為經濟所困而呻吟於勢力者之前,仰人鼻息,以供其驅策之用”。每個政黨,每個派別,甚至每個軍閥都熱衷於支持一家或數家報紙,以為宣傳之用。而輿論界期盼的“報人職業的獨立”卻遲遲不曾到來。

與“下等社會”良好的互動,才是《京話日報》成功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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