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7 楊光治公開頂撞省委書記因禍得福,掀起中國詩歌巨浪

這篇小文楊光治所寫,談了出版席慕蓉《七里香》的經過。在那年代,要出版一本書是多麼困難啊!

楊光治公開頂撞省委書記因禍得福,掀起中國詩歌巨浪

與謝非談話照(左起:筆者、謝非,花城社長王曼、總編輯李士非、省出版局長羅宗海)。

事情發生在1986年7月,我在花城出版社詩歌編輯室工作的時候。

那時詩歌編輯室只有人口三丁:主任是羅沙,我當副手,還有一位年輕編輯。由於老羅年紀較大而且住地較遠,每週只來一兩次,因此經常由我“當家”。

一天上午九時許,我獨自一人在室裡看稿,突然,省委副書記謝非在省出版局局長、黨組書記羅宗海,本社的社長、黨委書記王曼和總編輯李士非等人的陪同下走進來。我從未直接接觸過這麼大的官,於是連忙離桌迎接。那時,省出版部門的辦公環境逼仄而簡陋,省出版局、花城出版社、廣東人民出版社同擠在一座既無電梯又無空調的四層舊樓裡辦公。“花城”雖然已譽滿全國,但“詩歌”等幾個編輯室只能在樓頂天台臨時搭建的幾間小板房裡分別棲身。室內既無舒適的軟椅,也無泡茶的設備,所以,我既沒有請謝非坐下,更沒有向他敬茶,大家都站著。

謝非環顧周圍後誠懇地說:“我是來看望你們,來聽你們的意見的。花城社的工作條件不夠好,你們的工作卻很繁重,辛苦了!”

謝非時任廣東省委副書記,是一位大官,而我不過是一名小小的編輯,本來應當恭恭敬敬地說“感謝領導在百忙中親自到來關心出版事業,這對我們是極大的鼓舞”之類的說話來回應,可是卻說不出口,因為我正深懷苦惱———

當時,假大空的詩風已被廣大讀者鄙棄,“朦朧詩”已經紅了一段時間,而舉著“反英雄”、“反意象”的旗幟,打著“非非主義”、“海上詩群”、“莽漢主義”、“撒嬌派”等旗號的數十個“後崛起詩群”正在迅速崛起,詩壇表面上一片興旺,實際上光怪陸離。類似“你注射小便讓天氣進入黃海/人們一下窩囊起來”、“夜起太陽墜地有聲,鑄為生鐵農具,令移筋接骨的方術在寅時開鐮,削我腿中血孔如一息唇氣灌笛蕩腸,暗中撮舌,齊宣大音密語”之類的怪詩、玄詩紛紛出籠,令人們莫名其妙並嘆息不已,還破壞了詩歌這種文本的形象。面對此情此景,身為詩歌編輯的筆者憂心忡忡,為了給詩歌“正名”,竭力尋找一些抒情真切、語言精美的作品來出版,終於在不久之前,輾轉找到了臺灣女詩人席慕蓉的詩集《七里香》。讀後感到它大有出版價值,即向社領導申報出版。但由於當時海峽兩岸仍處於隔絕狀態,我們對席慕蓉的政治背景毫不瞭解,所以社領導對此無不猶疑;就算本社領導通過了這一選題,還須讓出版局的科長、處長們審查批准才能送廠排印。那時候還未廣泛地使用電腦,書稿送到印刷廠後,先要由工人從“字粒”架中逐一撿取,製版以後,三次送回出版社校對,每次校完又都要退回讓工人再次撿字,因而出版週期往往超過一年。《七里香》這一選題的事我已上報了一個多月,但仍然無聲無息,能否批准還是未知數,於是一腔牢騷頓時朝著謝非衝口而出:

“條件不好、工作繁重我們都可以承受,但有些妨礙工作的條條框框卻令人難以承受!”

謝非客氣地要我說出來。

我即坦率地訴說:“一名想有點作為的編輯,不能坐在辦公室裡等待好稿自動飛來,而必須主動爭取。一是主動‘出擊’,估量讀者的需求和了解國內是否已出版過同類書籍之後,進而策劃選題、選定作者並進行聯繫,為此甚至不遠千里跑去約稿。二是主動引進,廣東是改革開放的前沿,我們應當充分發揮這一優勢,一旦發現海外和港臺地區的好書,就應當迅速拿來。可是,根據目前的規定,選題必須在前一年的年底由出版社向出版局申報,出版局進行審查是必要的,但是時間拖得太長,起碼要到次年二、三月才批覆,這就延誤了時機。還有,如果是編輯主動組稿,稿件一旦被否決,我們將失去信用,還必須向作者賠償損失……這些事情都令編輯和出版社領導人感到頭痛。”

謝非說:“你的意見很好,海外和港臺地區的好書應當引進,有關部門審查選題應當儘可能迅速,但有的選題需要慎重研究,這會耗費多一些時間。”

他不愧是領導人物,回答周密而得體,語調淡定而溫和。缺乏涵養的我卻情緒衝動,馬上“放炮”:“我們的每個選題,都是經過相關編輯人員認真考慮和經編輯室集體研究的。我們這些人都有一定的社會責任感和藝術眼光!”

“是的,我們都知道花城社編輯的素質較高,所以這幾年出了不少好書。可是為了避免和減少差錯,有些選題在出版社同意後還必須由有關部門再次審查。可能是由於有關部門人手較少而延誤了一些時間,希望你們理解……”

大概他還要繼續說下去,但我卻顧不上禮貌立即反駁:“這不能成為理由!多邀請一些有經驗、有水平、有較高思想覺悟的社會賢達或離退休人士來審讀,不就解決了麼?”

“你這個意見很好,”他答。跟著轉向陪伴身旁的省出版局領導人說:“你們要認真研究,認真處理。”

我仍不肯罷休,繼續說:“現在,出版社每年出版多少本書,上級都有明確規定,這很不合實際。那些編輯能力較弱的出版社為了不浪費書號,可能會出一些水平不高的作品,濫竽充數;那些策劃和組稿能力較強、較有影響的出版社,可能會因為書號不夠而將好稿拒之於門外。如果想增加書號,必須申請,程序相當麻煩,這就增加了出版社的工作負擔又拖延了時間。”

“這個問題也很值得注意,我們會向有關部門反映。”

我還有話想繼續說,這時,一位陪同人員卻說:“謝書記很忙,他會認真考慮你的意見的。”謝非伸手與我握別後,隨即全體離去。

“歡迎謝書記以後多多光臨指導!”我半開玩笑地說了這一句便重回桌子前工作。

此事迅速在社內流傳開來,說我楊某人“唾沫橫飛,‘頂撞’謝非”。午餐時,幾位同事向我瞭解,我如實地說了出來。其中有人對我說:“你這個小小的編輯室副主任敢與高級大人物頂撞,這是典型的犯上,不怕產生不妙的後果嗎?”我答:“其實不是有意頂撞,只因為一時激動,忘記他是大官了。我對他說的都是實話,都是為了搞好工作才說的,不吐不快。副室主任算什麼?不當也無所謂!”———這也是實話。

然而我卻沒有因“犯上”而倒黴。當天下午,社領導有召,我以為是去接受批評和去聽取撤職處分的決定,可是聽到的卻是讚揚:“上午,你說了一些我們不便說的話……”過了個多月,室主任羅沙離休,我被升任為室主任;五年後還升任副總編輯、副社長———這是後話。

幾天之後我看到了照片,才知道本社一位工作人員將當時的場面拍攝下來了。照片中的謝非手拿摺扇,神態安詳,很有風度;而我這個小人物卻兇相畢露,顯得毫無教養。至於當時是否真的“唾沫橫飛”或只是偶“飛”一二,自己也不知道。

與謝非對話後不幾天,《七里香》即獲得批准出版,封面設計、印刷、校對工作也很順利。我還特意撰寫《流淚記下的微笑和含笑記下的悲傷———讀〈七里香〉》一文投到《羊城晚報》“花地”副刊發表,產生了很好的宣傳作用,1987年2月該詩集問世後很快形成銷售熱潮,連續重印多次。我興猶未已,又託人在香港找到了席慕蓉的《無怨的青春》和《時光九篇》先後出版。過不久,偶然在一份香港文學雜誌上讀到了被譽為“詩魔”的臺灣詩人洛夫的《邊界望鄉》,被其強烈的思鄉感情和深厚的藝術功力吸引,雖然知道他是臺軍的退休中校軍官,也忍不住撰寫了《奇異、鮮活、準確———淺論洛夫的詩歌語言》一文予以評介,還趁他首次踏足廣州之機當面組稿;並向社領導提出“如果作品有政治問題,由我負全責”的“慷慨”承諾,推出他的分類詩選《詩魔之歌》。

就這樣,我率先在大陸地區推出了這兩位臺灣著名詩人的作品,在詩壇和讀者中產生很大影響。

幾個月後,我參加陳蘆荻、黃雨、曾敏之、劉逸生、韋丘等詩壇前輩茶聚時,有人問及“唾沫橫飛”的事,我也如實述說了。他們一致對謝非持讚許的態度,說我“幸遇明君”,獲得謝非“關照”。是否這樣?我不敢肯定,但對這位大人物深入下層、毫無官架子、胸懷寬廣的美德,卻從未忘懷;還感到,他後來被選為政治局委員、全國人大副委員長,成為國家級的領導人,實屬理所當然。———這種思緒在我心中隱藏下來,直到他逝世十六年後的今天,才通過敲擊鍵盤示眾,所以這同樣是實話,絕非著意“拍馬”。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