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4 古盐都黑井：比传说更遥远

古盐都黑井：比传说更遥远

黑井，这个失落的古盐都，即使在省会昆明人的眼里，也几乎成了传说中的遥远之地

出没在昆明祥云街、拓东路的司机，竟无一人能说出准确抵达黑井的路径。不过几十年前，黑井的盐户还曾经买断过省会这整整两条街的房产。

多年以后，黑井，这个失落的古盐都，即使在省会昆明人的眼里，也几乎成了传说中的遥远之地。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去那个失落的古盐都。同行的朋友走了，我留下来执意前往黑井。从地图上看，黑井距昆明不过百余公里。在昆明的几天中，我每次坐出租车就打问那些常出没在祥云街、拓东路的司机，竟无一人能说出准确抵达黑井的路径。不过几十年前，黑井的盐户还曾经买断过省会这整整两条街的房产呀。不由感叹沧海桑田的残酷。

便只好发挥我的强项听天由命，在一个睡足了奢侈懒觉的早上决定和昆明的朋友即刻上路，打算先到以挖出过腊玛古猿和多种恐龙化石闻名的禄丰县再说。从资料上看，今日已经不为人知的黑井———这个昔日的盐兴县城，已经成为楚雄州禄丰县的一个镇。资料上还说:至迟从西汉开始，黑井就出产井盐，到明朝时，黑井的盐税占到云南盐税的64%，清朝中叶占50%，清末民初尚占46%……在相当长的一个历史时期，大山深处的黑井小镇，在整个云南的财政赋税中，都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盛时的黑井，常驻人口有两三万，在漫长的“斗米斤盐”的年代，黑井是个富得流油的所在。

黑井是个难得的没有所谓夜生活的地方，黑井人顽强地抵抗了充斥南北的“繁荣娼盛”。

其实真不算远。一天之中，换了三趟车，从高速公路换到乡间土路换到小中巴，我们进入阴沉沉的龙川江峡谷。灰白天幕落下丝丝小雨，透过雨幕我看见一些可爱的人们正在龙川江边山坡上一个个小洞伸出的管子旁忙活，管子里流出来的应该就是可以制盐的卤水，卤水洞的上面有一座红色的石塔，那种很苍老的红。再往前，小中巴晃过一排排没有什么特色的房子，转个弯，一座湿淋淋的用红土高原特有的土红石头做成的贞节牌坊，横跨窄窄的石板小街，扑入我的视线，黑井到了！

眼前的黑井比我想象的还要小，虽然我知道，现在的黑井人口还不到繁华时的十分之一，可眼前的这个黑井的确太小了，小到出乎我的意料，如果没有那座古老的牌坊，我绝不会相信这就是辉煌过的黑井———那个我不知为什么非要抵达的地方。

到黑井找到小旅馆住下，天已黑了，夜色下的黑井漂亮起来了。雨后的石板街和老房子这时都让我想起丽江和凤凰。我们沿着丽江一样的古老的石板街、旧电影里一样的小店铺转了一圈天就黑了，回头再找饭馆，却都关了，只剩下一两家冷清的烧烤摊。黑井是个难得的没有所谓夜生活的地方，令我吃惊的是，即使在400人口海拔4000多米的雅鲁藏布江源头第一县城仲巴、全中国最后一个不通公路的天路尽头的墨脱也有的卡厅之类，黑井却没有，黑井人顽强地抵抗了充斥南北的“繁荣娼盛”。我固执地认为这是好事，经济的发展和道德的代价无关，在这一点上，我赞同黑井，宁愿做一个落伍的人。

食盐的稀缺和垄断使得当年黑井一般抽取卤水的工人的收入也相当于现在合资企业的白领，街上卖臭豆腐的老太太、樵夫也是满手金戒指。

烧烤无法果腹，只好拉下脸敲开一家已经关门的小饭馆，主人有些意外，但老板娘还是先端来一碟煮盐豆让我下酒，是那种久违的家酿的纯粮食酒，这让我大为兴奋。自从迷上该死的野外探险，我渐渐成了一个酒徒。在大山与荒原之间，我百饮不醉：在青海玉树9个人喝16瓶，在四川甘孜州得荣7个人喝17瓶半，在云南大山中的农家火塘边喝酒常用海碗，在雅鲁藏布江上感觉干脆就从没喝痛快过……可是一回到这可恶的城市，半斤就可以把我放倒。喝到七八两，我就会失去记忆，甚至乱砸东西，为这，得罪了不少朋友。这非常糟糕，多次后悔莫及。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徒步长江”之前，在城市我还能把握住分寸，这之后，城市的酒就开始拒绝我，和我过不去。我觉得我没变，可是，我的饮酒之躯却已不属于我。痛哉。我想很多时候我都得戒酒，把自己藏起来。

几碟小菜上齐，大婶打开话匣子，忍不住夸起了黑井的盐：“不一样吧，只有咱们黑井的盐才是香的，甜的……”大婶说：要分辨黑盐的真假，你就切下二十方肉，码成两堆，一叠最上面抹上黑盐，另一叠抹上其他盐。过几天你去看，黑盐肯定已经渗透到了最底层的肉里，而其他盐只能到达两三层……因为这种独特的渗透力，著名的宣威火腿一直非黑盐不用。

大婶越说我越觉得此言不虚，口中顿时庄重起来，整晚都觉得韵味无穷……盐对于人的重要性其实不亚于食物和水，长久以来，在一些远古的传说中，是把食盐和土地、爱情相提并论的，只是，就像现在的城市人不再认为面粉和大米重要一样，许多本来很重要的东西，大家早已觉得不值一提。川黔之地自古少盐，至少到明代不仅需要从四川运进还得从缅甸进口，南诏时代，甚至尚把盐块作为货币使用。川滇亦有民谚曰：“四川老子云南妈，贵州儿子背盐巴……”长久以来，食盐都被各朝政府专卖，黑井的盐井也被一些有势力的人控制，这些人被称为“灶户”，到国民党政府垮台前，黑井尚有“灶户”64家。历代食盐专控当局大都给“灶户”一定的“薪本”，大都定得很高，“灶户“因之收入也很高。当然，这些公开的收入只是总收入的一小部分，只是制度。制度外的贩私盐的灰色收入往往才是“灶户”和官员们真正的生财之道。这也是很悠久的传统了。

食盐的稀缺和垄断使得当年黑井一般抽取卤水的工人的收入也相当于现在合资企业的白领，一人所得就足以养活一大家人，就是找一份又苦又累的活儿也要走后门。关于黑井的繁华，黑井人回忆说：街上卖臭豆腐的老太太、樵夫也是满手金戒指。财大气粗的灶户们干脆让自家的少爷穿上用银线串起来的金箍子、玉箍子背心，招摇过市比富斗阔。现在，财富堆积起来的美轮美奂的深宅大院黑井尚余有十几座，古旧民居则有几百栋，还有文庙、公学、私塾、大小龙祠、寺庙、戏台等……这样的繁华之地，令黑井人骄傲的是，一直是个“风气很正”的地方，比如出过几十个贞节烈妇，大清光绪皇帝钦赐过贞节总牌坊，再比如，当年可以抽大烟却从没有过妓院。即使今天，黑井还是没有那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挂羊头卖狗肉的场所。

我开始有点讨厌自己总喜欢老破房子、老破街道的怪癖，我深深觉得我目光下的黑井要是高楼大厦我会愉快得多。

我们住的那个家庭旅馆，据称是黑井最好的旅馆，三层小楼，窗下就是奔腾喧嚣的龙川江。店主退休工人袁先生，一肚子黑井故事，家里的客厅装饰得雕梁画栋都是他很早就耗巨资收集的很有历史的黑井古物，正像我对古风犹存的黑井人的印象一样，袁先生自告奋勇很快就自然而然地成为我们游黑井最好的免费导游。

袁先生先带我们去看黑井最古老的一口盐井，就在黑井镇的中心地段的一座山崖下。在我所喜欢的古代，在汉代以前的某一天，彝族美女李阿召放牧时，突然对一头老黑牛老是喜欢独自去舔食的一处山崖壁产生了好奇，便上前弄了一点泥土水品尝，竟然是咸的，再一刨，就刨出了这口黑井最早的盐井。李阿召因此不可磨灭的贡献被后世尊称为“盐水女龙王”，并立庙祀奉。那口盐井被命名为“黑牛井”，叫来叫去，就叫成了现在的地名“黑井”。

雨在下，在下，在下，一直在下，下得人心情阴郁。

黑井的雨一直在下，风雨中撑着伞，我们随袁先生四处转悠，我机械地拍着照片。我想去现在镇里的机器制盐的官办盐场，拍个新旧对比，袁先生说：没什么看头，没意思的……他总是更热衷于拉我们大街小巷地看一些残破的深宅大院、古老的文庙、旧时的钱庄之类。他直感叹：都年久失修，都破破烂烂了……我一直念念叨叨要去看那个有很多佛像的、山的另一面的玉米地，可这雨，在下，在下，在下，一直在下……在那红色石板的街道、红色石头的黑井小镇，我很快觉得很累，累极了，心沉沉的。看完了旧县衙，闷得实在难受了，便向高处爬去。

沿镇边羊肠小道爬了一个多小时，我们上到山腰的飞来寺，是乡人集资重修的，几个老人在这里看守，和老人聊天，喝着老人们自己磨的豆浆，俯瞰脚下黑井，竟觉得很遥远。

山不高，庙不大，雨歇时，却有白雾似的白云阵阵升起。

老人提醒我们看，这庙里是佛释道都有，三家神仙并列，这种布局很有意思，这让我有点感动。我的心也开阔起来。

我开始有点讨厌自己总喜欢老破房子、老破街道的学生时代留下的那些怪癖，我深深觉得我目光下的黑井要是高楼大厦我会愉快得多。看风景和生活在风景里是两回事。既然都在赶往另一种风景，那就都赶好啦。我开始讨厌那种酸酸的“怀旧”，怀什么旧？找什么旧梦？扯什么文化？扯淡，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想，我要这么怀旧就真他×的是个活得很没劲的人。

我是一边喝着我现在居住的这座城市边上的湖北竹山县农民自酿的苞谷酒，一边在网上和人瞎聊写下这些文字的。一夜之间，我把我的网名由猛男无忌改为孤独老坏人、摩拳擦掌、穷凶极恶、爱谁谁谁吧我无所谓、笨笨笨最后又改回猛男无忌，觉得舒服多了。几天前，朋友的瓶装白酒刚把我整醉过一次，但喝这有泥土香的农家自酿酒，我醉不了。在城市，我时常感觉孤寂难耐，虽然，这里总人满为患。很长时间了，我总会想起黑井和那座庙堂，我想，我会像适应高原反应一样来重新适应这可恶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