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1 《紅樓夢》中的“情”“淫”與“兼美”

作者 卜喜逢


《紅樓夢》中的“情”“淫”與“兼美”

作為賈寶玉成長中的一個標誌,在太虛幻境中寶玉完成了自己的性啟蒙,性啟蒙的對象是兼美。警幻仙姑對兼美的身份有一個介紹:“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 而對兼美的容貌,小說中是這樣描寫的:“早有一位女子在內,其鮮豔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嫋娜,則又如黛玉。”在這簡短的文字中,我們發現兼美與秦可卿、林黛玉、薛寶釵均建立了聯繫。以一個神話中的人物,勾連小說中最為重要的兩位女性,同時又勾連著象徵意味很濃的秦可卿,我們就不得不去考慮曹雪芹在這裡到底是為何如此了。

(一)秦可卿與兼美

在很多學者的論述中,是將秦可卿與兼美混為一談的,認為二者是一人,太虛幻境中的可卿,在凡間就是秦可卿,他們的根據大多是因為二人名字的相同。然而筆者卻不這麼認為,本部分之所以叫“秦可卿”與“兼美”,自然說的是兩個人,秦可卿是指賈蓉的媳婦,而兼美是警幻仙姑的一個妹子。

我們先來看二人為什麼不同。

在第五回中寫道:

秦氏在外聽見,連忙進來,一面說丫鬟們,好生看著貓兒狗兒打架。又聞寶玉口中連叫:“可卿救我”,因納悶道:“我的小名這裡沒人知道,他如何從夢裡叫出來?”

仔細讀來,秦可卿與兼美的名字中,雖然都有“可卿”二字,卻又有著不同。兼美姓氏我們無從得知,過度猜測只會造成更多的疑惑,如同很多學者熱衷於去探求賈寶玉的大名一般,這樣做無益於小說的解讀,反而易生歧義。但我們可以確定小說中是沒有明確寫的。此為第一個不同。而“可卿”是秦可卿的小名,是兼美的表字,此為第二個不同。這兩個不同是非常明確的。

二者之間還有第三個不同,我們卻需要到文本中去爬梳,那就是容貌的不同。秦可卿的容貌在小說中描寫並不多,縷述如下:小說第五回中,曾籠統的描寫過秦可卿的容貌:“賈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妥當的人,生得嫋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在第七回中,周瑞家的眼中香菱,也有著與秦可卿相類的容貌品格;第十回中,璜大奶奶與尤氏的談話中,尤氏說秦可卿是“這麼個模樣兒,這麼個性情的人”。可見曹雪芹多從品格來進行描寫,並未真實的去勾勒她的眉眼。對於兼美的容貌描寫,曹雪芹同樣是模糊處理了的。如此說來,我們並無法確定二者之間的差異,反而從描寫的詞彙中,“嫋娜”二字卻是共有的。而“嫋娜”一詞,更多是在體態上,而非在容貌上。

如此說來,秦可卿似乎與兼美或者是近似的,因為行文至此,我們是分辨不出來的。但是,曹雪芹卻通過一系列的方式,將二者區分開來。

第五回中,是秦可卿將賈寶玉引入夢境的。也就是說,秦可卿的容貌是賈寶玉剛剛見到的,應該是印象深刻的。而在賈寶玉見到兼美的時候,並沒有感覺到這個人就是秦可卿,反而認為此人有著與薛寶釵與林黛玉相似的地方。這就構成了一個非常明確的答案:二人之間的長相是有著差異的。

還有一點不同是關於角色設置的。縱觀第五回,秦可卿的主要作用是“引夢人”,由秦可卿引領著賈寶玉進入太虛幻境;警幻仙姑的作用主要是“警鑑者”,由警幻仙姑主導著太虛幻境中賈寶玉的遭際;而兼美則身兼數職,一方面是映射上的承接,如對秦可卿、林黛玉、薛寶釵的承接等等,讓讀者形成了一個龐大的思考空間,另一方面則是“警鑑”的載體,是讓賈寶玉領略仙閨風光的實施者。在太虛幻境之中,賈寶玉終於是墜入迷津之中,口中大呼著“可卿救我”,從而完成了夢中與現實的交接,也將秦可卿與兼美之間的聯繫擺到了讀者面前。

或者有讀者說:夢中之事如何當真?那麼我們則可這樣回答:夢中之事是賈寶玉的夢中,而非是曹雪芹的夢中,如果是曹雪芹特意要將二者的映射實際化,則無需去設置這樣的描寫。秦可卿與兼美的關係是隱隱約約的,似斷似連的,如果明確化之後,那麼賈寶玉與秦可卿之間,就有了超越倫理的行為。或者,曹雪芹設置這麼多不同的主要目的,就是使秦可卿與兼美之間的聯繫,更多地侷限在映射之間,而不落於實跡。

從賈寶玉的角度來說,太虛幻境之前的賈寶玉可以說是一個懵懂頑童,而太虛幻境之後的賈寶玉,已經成長了。夢前夢後的賈寶玉有了實質性的區別。這種實質性的區別,在推進賈寶玉的“以情悟世”的進程上是一個飛躍。沒有經歷過的頑童是無法領略,也更無法參悟的。賈寶玉的成長就與秦可卿以及兼美有了密不可分的聯繫。

(二)秦可卿的“情”與“淫”

秦可卿與兼美之間的聯繫,相比於二者之間的不同更加地耐人尋味。秦可卿乳名與兼美的字相同,這樣的設置不可能是非故意的。那麼曹雪芹是要說明什麼呢?

在秦可卿的人物塑造上,曹雪芹無疑也是矛盾的,甚至有著大段的改寫,如將“淫喪天香樓”改為了病逝。如何來理解其中的內涵,確實是非常困難的。

在紅學研究中,秦可卿佔有了一個很重要的地位,更有劉心武先生將自己對秦可卿的研究提升為“秦學”。姑且不論劉先生的研究到底屬於索隱還是考據,但之所以在學術研究中形成這樣一種形態,卻是由於秦可卿的重要性與重重疑團決定的。

我們先看關於秦可卿的判詞: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我們再來看《好事終》:

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

秦可卿的判詞與其他金釵的判詞是截然不同的。其他人的判詞,多為平生遭際的預演,而秦可卿的判詞,一方面是個人的讖示,而更多的是榮寧二府的沒落的預兆,而這個預兆又與“情”與“淫”有關係。《好事終》也並非完全指向於秦可卿,但當然是與秦可卿有關的。在這首曲子中,也牽扯到了“情”與“淫”,而最終的結語卻是“宿孽總因情”,這句是說秦可卿的,雖是孽緣,卻由“情”而始。雖是“淫”,卻並非是無情。

說秦可卿主“情”,自然是因為“情天情海幻情身”一句,而說她淫,則因“情既相逢必主淫”。在我們現在看到的《紅樓夢》中,並無秦可卿的“淫”跡,這種現象形成的原因是曹雪芹的改寫,脂批中有一條批語說明了此中緣由:“隱去天香樓一節,是不忍下筆也。”此點在許多學者的成書研究中有體現,也就是說,秦可卿這個形象有著由淫轉潔的過程,而由於曹雪芹修改的不完善,導致人物情節與判詞、曲等有矛盾,更大的可能是因這裡寄託了曹雪芹關於“情”與“淫”的思考,而難以入手進行修改,如果貼合了我們目前看到的文本,則這種思考以及神話故事中的情節就難以自圓其說了。


《紅樓夢》中的“情”“淫”與“兼美”

(三)曹雪芹對情與淫與敗落的思考

曹雪芹並非是清教徒,他更看重的是“有情之淫”與“無情之淫”的區別,前者可以是“意淫”的組成部分,而後者只是“皮膚濫淫”。而秦可卿判詞的獨特性更顯示出了“情”與“淫”與“敗落”之間的關係。

談到“情”與“淫”,就不得不說《風月寶鑑》。曹雪芹在創作《紅樓夢》之前,創作過一部《風月寶鑑》。而《風月寶鑑》與《紅樓夢》之間的關係是紅學研究中極受重視的一部分,這主要與成書研究相關。《風月寶鑑》的主題是“警鑑風月之情”的,這個在甲戌本的《凡例》中有明示。而作為《紅樓夢》之前曹雪芹的創作,無疑也是傾注了曹雪芹對自己家族敗落的思考。我們大可推斷:曹雪芹之所以創作《風月寶鑑》,是因為風月之情在曹氏家族的敗落中是起到很大作用的。

關於此推斷的直接證據是沒有的,也只能作為一種遐想,但也並非是完全無據的,小說創作的源泉本是現實,無論有多麼地脫離於現實,但總會有現實的影子,更遑論《紅樓夢》這種“追蹤躡跡”的鉅作。

在小說第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中,元妃命齡官作兩出戏,賈薔讓齡官唱《遊園》《驚夢》,齡官以非本角之戲拒絕,堅持作《相約》《相罵》,這段文字的旁邊有一批語:

按近之俗語云:“寧養千軍,不養一戲。”蓋甚言優伶之不可養之意也。大抵一班之中,此一人技業稍優出眾,此一人則拿腔作勢、轄眾恃能,種種可惡,使主人逐之不捨責之不可,雖欲不憐而實不能不憐,雖欲不愛而實不能不愛。餘歷梨園子弟廣矣,個個皆然,亦曾與慣養梨園諸世家兄弟談議及此,眾皆知其事而皆不能言。今閱《石頭記》,至“原非本角之戲,執意不作”二語,便見其恃能壓眾、喬酸嬌妒,淋漓滿紙矣。復至“情悟梨香院”一回,更將和盤托出,與餘三十年前目睹身親之人現形於紙上。使言《石頭記》之為書,情之至極、言之至恰,然非領略過乃事、迷陷過乃情,即觀此,茫然嚼蠟,亦不知其神妙也。

這條脂批,揭示了曹雪芹在創作時候對家族敗落的思考。曹雪芹之所以能將家班引入到《紅樓夢》中,是因為曹雪芹經歷過或者見識過家班之於世家的作用。

文本之中還有一處可以與此論述相貼合,那就是第十三回中秦可卿給王熙鳳的託夢的情節,小說中是這樣寫的:

秦氏道:“嬸嬸,你是個脂粉隊內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你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

鳳姐便問何事。秦氏道:“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第二,家塾雖立,無一定的供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供給,但將來敗落之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此時若不早為後慮,臨期只恐後悔無益了。”鳳姐忙問:“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機不可洩漏。只是我與嬸子好了一場,臨別贈你兩句話,須要記著。”因念道: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筆者讀這段文字總感覺冷氣襲人,在這段文字中寄託了曹雪芹深厚的情感,充滿著無奈的感覺,曹雪芹在這裡充當了“事後諸葛亮”的角色,家族敗落的思考在這裡集中得以展現。“樹倒猢猻散”是曹雪芹的夢魘,讓“情”與“淫”集於一身的秦可卿講出這種沉重的話題,自然是曹雪芹的故意為之。

迴歸到“情”與“淫”,則極可能與此類似。曹雪芹重“情”,必然會有對“情”的思考。曹雪芹雖推崇“情”,但也不見得會認為“情”之於世路是萬事皆可的。“情”在於心,而非是“路”。曹雪芹自然是“世事洞明”之人,否則也無法描摹出《紅樓夢》中宏大的世情與本心。但因有堅持,看破了世態的曹雪芹卻未必做得出世俗之事,但行之於筆,就成了《紅樓夢》中的“情”與“淫”。“淫”的泛濫引出了《風月寶鑑》,而“情”的思考,也是《紅樓夢》中濃墨重彩的部分。結合秦可卿的判詞與曲,我們可作出另一推斷:“淫”的本意是過度,過度了的“淫”與“情”都會成為敗家的根本。這個推斷與曹雪芹的堅持與“情”無關,而是在“成功學”的範疇之內了。曹雪芹正是用了“淫”中的兩個義項,來完成判詞與曲的創作的。


《紅樓夢》中的“情”“淫”與“兼美”

(四)曹雪芹對情與淫的兼美的思考

曹雪芹將“情”與“淫”集中在了秦可卿的身上,而秦可卿又與“兼美”有著密切的關係,那麼“情”與“淫”是否也與“兼美”有著關聯呢?

在《紅樓夢》中,“情”與“淫”是相對立的。這種對立,主要由“意淫”表現出來。曹雪芹並不反對“有情之淫”,反對的是無情的、以滿足自身私慾為目的的“皮膚濫淫”。前文中,我們說到了《風月寶鑑》是以反思“皮膚濫淫”為主要題旨的小說,在《風月寶鑑》的考論中,我們可作出這樣的結論:《風月寶鑑》是以“淫”止“淫”的小說,寫“淫”跡的目的不是為了宣揚,而是為了警鑑。在《紅樓夢》的成書研究中,大多將《風月寶鑑》視為曹雪芹早期的創作,這不包括認為《風月寶鑑》非曹雪芹所作的學者。而筆者認為《風月寶鑑》是屬於曹雪芹早期的創作,當然可以說,這是曹雪芹進行小說創作的最初思考。

在《紅樓夢》的創作時期,曹雪芹關於“淫”的思考更加深入,由“以淫止淫”轉變為“情”與“淫”的思考。

筆者在寫本部分的時候,正巧審到吉鵬輝先生寫的《賈寶玉的成長史》一文,在該文中吉先生寫到了在賈寶玉成長過程中的“淫”與“情”,給筆者以啟迪。

我們且來看第五回至第十六回的內容。

在第五回中,通過“太虛幻境”之夢旅,賈寶玉由一懵懂頑童轉化為一個成人,從而將賈寶玉的“情”從單純的兒童的純真之情,開始了向男女之情的轉化。作為曹雪芹思想的主要承繼者,,賈寶玉的思考在一定的程度上,反映了曹雪芹的思考。但是從創作角度來說,曹雪芹很難將一些過度負面的內容寫到賈寶玉的身上,這在第五回到第十六回中的內容上可以明顯看出。在第五回至第十六回中,雖然有很多賈寶玉的情節,但放到特定的片段中來看,賈寶玉卻並非完全是主角,很多隻是其中的參與者。在此部分中,包含了很多的風月故事,如秦鍾與智能、賈瑞與王熙鳳、秦可卿與賈珍。雖然在現在的《紅樓夢》中,關於秦可卿與賈珍的故事已大幅修改,但通過其中的某些不寫之寫,仍可透漏出其中的蛛絲馬跡。在小說第十三回中有一條眉批:“九個字寫盡天香樓事,是不寫之寫。”可作明證。可以說,在第五回之後,十六回之前,是小說中“淫”的集中體現。與之相類似的是六十三回至六十九回“紅樓二尤”故事,也屬此類。但將兩部分比較來看,二尤部分明顯修改的並不完善。但是此中,都有一個潔化的過程。從各版本的比對中,我們可以看到,尤三姐的形象從一個“淫奔女”逐漸地向“烈女”形象在轉化,雖然轉化的並不完善。在秦可卿的部分,“淫喪天香樓”也轉為了病逝。這些內容都說明,在曹雪芹的創作觀中,對“淫”的描寫與反思正在成為一種次要的內容。但這並非是說“淫”的不存在,而是說“淫”正在由主變為次,由主角的行為變為配角的行為。更進一步說,“淫”的思考,是曹雪芹的創作之源,《風月寶鑑》就是以淫止淫。而“淫”的淡化,是曹雪芹思考的結果,是將“情”放到思辨之後的結果。

在第五回至第十六回中,秦氏姐弟是佔有很大篇幅的,可以說,大部分的情節都是圍繞著這兩個人來進行的。“秦”者,“情”也,而在故事上,都免不了因“淫”而喪二人都可視作“情”與“淫”的化身。這其實正是曹雪芹對“淫”的思考的直接體現。

而在十六回之後,故事情節則轉向了以“情”為主。林黛玉的迴歸正是此間的象徵。

那麼“情”與“淫”的“兼美”是什麼呢?

前面我們提到,有情的“淫”並非是曹雪芹批判的對象。而合理的“情”與“淫”,無疑才是最符合人性的。於是,“意淫”出現了。

“意淫”的主要是真,是本性的無偽,是人性的體現與關懷。

前文中我們針對著“意淫”有了充分的論述,此處展開則顯重疊。僅作一結語:在賈寶玉的思想中,無論是“淫”,還是“情”,都是“真”的,都是本心無偽的外放。主要體現就是對“美”的體貼與關懷。而在曹雪芹的“情”與“淫”之辨中,“淫”是有著敗落之痛的感悟,但曹雪芹並未完全的拋卻“淫”,而是將“淫”放置在一個合理的範圍內,以“真”的形式存在,那就是“有情之淫”。如賈寶玉對鴛鴦、平兒、林黛玉等的“意淫”。可以說,“意淫”就是曹雪芹對“情”與“淫”的“兼美”。

(五)“釵黛合一”與“雙秀”

說起林黛玉與薛寶釵,自然是《紅樓夢》中最引人矚目的兩位女子形象。自《紅樓夢》誕生之日起,關於左黛右釵還是左釵右黛的爭論就曾未停止。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曹雪芹對這兩個人物形象刻畫的太完善,對人物的典型化描寫又太深入,以至於讓讀者們傾注了自我的認知與感情,產生了代入感,從而引發了這樣的爭論。這種爭論是感性化的,是由不同的價值觀導致的衝突,是對詩性美的欣賞和對理性美的欣賞的衝突,這種衝突是基於讀者的認知,認知的差異導致矛盾的產生。所以,只要《紅樓夢》還存在著,那麼這種衝突就會一直繼續下去。


《紅樓夢》中的“情”“淫”與“兼美”

在左釵右黛或者左黛右釵的爭論之中,左釵右黛的觀點一直居於上風,而此種看法由於摻雜了太多的感性因素,從而難免會丟失對曹雪芹創作的思考,也就影響到了對曹雪芹創作思想的理解,創作中的曹雪芹是感性的,然而他的思考卻是理性的。針對於此種狀態,俞平伯先生提出了關於釵黛的“雙秀”說,在俞先生的論述中,有多處涉及這個問題,為能清晰展現俞先生的觀點,故一一列出:

1、 書中釵黛每每並提,若兩峰對峙雙水分流,各盡其妙莫能相下,……若寶釵為三家村婦或黃毛鴉頭,那黛玉又豈有身份之可言。與事實既不符,與文情亦不合,雪芹何所取而非如此做不可呢?[1]

2、 薛林雅調稱為雙絕,雖作者才高孰難分其高下。[2]

3、 這對於讀《紅樓夢》的是個新觀點。釵黛在二百年來成為情場著名的冤家,眾口一詞牢不可破,卻不料作者要把兩美合而為一,脂硯先生引後文作證,想必黛玉逝後,寶釵傷感得了不得。他說“便知語言不謬”,可見確是作者之意。咱們當然沒緣法看這後半部,但即在前半部書中也未嘗沒有痕跡。第五回寫一女子……這就是評書人兩美合一之說底根據,也就是三美合一。[3]

與此論述相關的脂批,也一併羅列於下:

1、此句定評,想世人目中各有所取也。按黛玉寶釵二人,一如姣花,一如纖柳,各極其妙者,然世人性分甘苦不同之故耳。(甲戌本第五回批語)

2、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餘,故寫是回,使二人合而為一。請看黛玉逝後寶釵之文字,便知餘言不謬矣。(庚辰本四十二回批語)

俞平伯先生提出“雙秀”“雙絕”說的背景,是針對著“左釵右黛”之說而來的,而至於“釵黛合一”之說,實際源於脂硯齋的評語。而針對於俞平伯先生與“釵黛合一”說之間的關係,辛欣先生曾有論述,筆者認為非常合理:

其實,俞平伯在探討第四十二回回前批的脂評時,是將脂評所說的“二美合一”解釋為釵黛冰釋前嫌,真正如金蘭姐妹一般—與情場冤家相對。但是又從字面意義上為“二美合一”找到“兼美”這樣的人物證據,使研究者以後再對“二美合一”理解時就會從他指示的這兩個方向入手,他也因此成為“二美合一”的承擔者。[4]

在俞平伯先生的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到俞平伯先生是提出“雙秀”說的學者,同時又支持“釵黛合一”說,但對“釵黛合一”說的支持,是基於釵黛冰釋前嫌,從而去否定“左釵右黛”的批評方法,而非是去肯定二人會“合一”。這個論證的過程中,俞平伯先生以釵黛同冊、同曲、同圖等作為依據來展開的,同時又糅合了自己對曹雪芹創作思想的理解,可以說論述的非常詳實,也非常具有說服力。

然而一個觀點的提出,通過不同側面的解讀,就會產生不同的重點,從而發生演變。俞平伯先生從提出“雙秀”說,進而成為了“釵黛合一”的“承擔者”。但如果沒有脂批的出現,俞平伯先生是不會成為“釵黛合一”的“承擔者”的,究其根本,“釵黛合一”與“雙秀”實際上是不同的兩種觀點。

可以說,“雙秀”說的提出,是對美麗的欣賞,是對不同價值觀的女性的多角度的思考,也是對曹雪芹創作構思的解讀。在指導人們閱讀的時候,擺脫這種因讀者主觀意識而形成的優劣之分,或者正邪之分,甚至是好壞之分這樣的單一的、二元的評論方面,是有著積極意義的,同時也給予我們一個全新的視角,那就是去體貼地看待書中人物,體貼地去了解曹雪芹的創作意圖,這樣的方式更適宜我們去深入的瞭解並闡釋《紅樓夢》。那麼,釵黛真的能夠“合一”麼?筆者認為此問題當從兩個角度來進行闡釋。

第一個闡釋角度,我們應該立足於賈寶玉的視角,從賈寶玉這個角度來入手分析。在脂硯齋的批語當中,我們可以看到,他提出“合一”的依據是我們未見到的後半部,也就是說在我們常說的“黛死釵嫁”之後,而提出的依據,有很大的可能是針對於賈寶玉的婚姻的。這裡“合一”的指向更可能是在這個時候,寶釵成了賈寶玉的貼心人。但筆者認為,貼心人並非是知己。寶玉與黛玉之間的感情基礎是“知己”之情,在小說第三十二回中有這樣的文字:

不想剛走來,正聽見史湘雲說經濟一事,寶玉又說:“林妹妹不說這樣混帳話,若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林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嘆。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

我們再來看寶玉對寶釵的“情”為何物, 在小說第二十八回中有這樣一段文字,極具有代表性:

寶釵原生的肌膚豐澤,容易褪不下來。寶玉在旁邊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正是恨沒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

在此段文字中,我們能讀到賈寶玉的“好色”,此“好色”可以理解為對美麗的欣賞。但也僅此而已,且在欣賞之後,對比的卻是黛玉。可見,在賈寶玉的意識當中,林黛玉是第一位的。對於“情”的不同,賈寶玉是有著自己明確的認知的:

寶玉嘆道: “……姊妹們從小兒長大,親也罷,熱也罷,和氣到了頭,才見得比人好。如今誰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裡,倒把外四路的什麼寶姐姐、鳳姐姐的放在心坎兒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

在寶玉的話中,寶姐姐成了“外四路”,親疏之別一目瞭然。也正說明了在賈寶玉的內心中,黛玉與寶釵是有著截然不同的地位的。“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的”一語,更可作為此論點的昭示。而寶玉是有著“頑石”氣息的,可以說是冥頑不靈的。在紫鵑“試莽玉”的情節中,更可看出寶玉的堅持與堅守。故而,如果是以賈寶玉的婚姻來作為“釵黛合一”的立論依據,是不可能實現的。薛寶釵永遠不能替代林黛玉成為賈寶玉的知己,“釵黛合一”之說自然無從合起。也就是說,從賈寶玉的婚姻的角度,即賈寶玉本身的情感傾向的角度來看,對於賈寶玉來說,不可能有“合一”的存在。可能是“黛死釵嫁”之後的情節中,寶釵對待賈寶玉的一些情節,造成了脂硯齋的誤讀。而此種誤讀的基礎,是脂硯齋偏向於世俗的認識,他對於幸福的認知——婚姻的完善即是“合一”。

在對“釵黛合一”說的理解中,在學界中還有一種理解方式,就是釵黛的優點,組合成曹雪芹理想中的最佳女子形象。這種理解其實涉及到黛釵二人特質問題。

如《關於及其他》是這樣看待俞平伯先生的觀點的:

關於這個問題,俞先生即使再費幾十頁文章的考據,來勉強把釵黛合為一人,也是不能說服讀者的。

俞平伯先生在該書以極大的篇幅討論釵黛問題,甚至從偶合的表現形式上論證二者在作者的心目中的地位是平等的,無所偏愛的,二者都體現著作者所理解的美,可以構成一個綜合的典型。

如果說這兩個人物(釵黛)可以是作者理想中的意中人的綜合表現,那麼《紅樓夢》中的全部生旦淨末醜的角色,也完全有可能是作者思想的演化……[5]

在這段引文中,有兩個問題:

其一,是將俞平伯先生的“雙秀”說,理解為“釵黛合一”;

其二,李藍二先生認為是不存在合一的。

關於這兩個問題,筆者認為,前者或有對俞平伯先生的誤讀,如辛欣先生在論文中就有詳述[6]。而後者的結論是非常具有說服力的。釵黛“合一”是不可能存在的,兩種典型人物的差異太大,也傾注了曹雪芹不同的思考。

釵黛有著非常大的差異,綜合來看,寶釵是理性的,黛玉是詩性的;寶釵關注於現實,黛玉執著於感情;寶釵以禮來自持,黛玉則更為感性。如果將之放在曹雪芹的創作思想當中,那麼薛寶釵更適合於對現實的應對,而林黛玉則是理想中的“真”的化身。有著如此大的差異,可以說兩者之間,除了均為美麗的女子之外,並無共同點,如此情況下,又如何“合一”呢?我們能試想一下:一個既有著詩性,又有著理性的人,在任何一方面都不會做到極致,而曹雪芹認知的“美”是否就是“中庸”之美呢?那麼,這個“中和”了之後的人物,只會是一個成功學範疇上的人物,“人情練達”而又“任自然”,這是人性的兩個極端,統一在一起,只會形成雙重的人格。


《紅樓夢》中的“情”“淫”與“兼美”

有讀者會說,“釵黛合一”為脂批中的提示,脂批作者自然是最瞭解曹雪芹的,事實上脂批僅能代表著批評者的觀點,雖然說這些批評者中,有曹雪芹的親友,但卻不能說因為是親友,所以意見就必然是對的。事實上,關於脂批是否能體現作者原意這個問題本身也應被人質疑。有些批語,明顯是對小說的誤讀。如第十三回中,在寶玉聞得秦可卿逝後,有這樣一條批語:“寶玉早已看定,可繼家務事者可卿也,今聞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焉得不有此血?為玉一嘆!”此批就很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覺。一個壓根就不關心家務事的人,會為了一個可以繼承家務事的人去世而噴血,此種理解的基點不知為何。第五十二回中,在“自鳴鐘已敲了四下”處,有一段批語:“按‘四下’乃寅正初刻,‘寅’此樣寫法,避諱也。”此段的理解也頗有莫名其妙的感覺。曹雪芹在小說中曾將唐寅的名字,讓薛蟠讀為庚黃,這裡不避諱,拿到自鳴鐘時就去避諱?此條批語自然可以證明曹雪芹的先世有名字中帶有“寅”字的人,但作為解讀來說,卻是偏頗的,蓋寅時天未亮,只能寫聽覺,而非能寫視覺,此處正可說明曹雪芹寫作的細緻,卻與避諱沒有關係了。

(七)釵黛“兼美”的創作目的

但是“兼美”,卻是曹雪芹所明確表達了的。太虛幻境中的兼美,在林黛玉與薛寶釵之間建立了聯繫。如何理解二者之間的兼美,是至關重要的。

在小說中,黛玉與寶釵每每並舉,無論是從篇幅,還是故事,相差並不多,且作者有意的將二者的判詞等相併列,以使其在形式上無分高下。並且特意在第六十三回佔花名時,將牡丹這花中之王給予了寶釵,從而使得薛寶釵能夠與林黛玉相提並論。之所以如此刻畫,曹雪芹自然是有目的的,其中之一就是產生衝突,產生比較,以便於故事的展開。

在小說第一回中,曹雪芹借石頭之口,對以往出現的小說等俗文學的大致構架模式提出了批判:

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豔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

曹雪芹當然不會將薛寶釵設置成一個小丑的樣子,但是如果沒有第三者的介入,那麼故事情節就很難得以鋪展。也正是由於薛寶釵的存在,才使得賈寶玉與林黛玉的感情有了起伏,並且在起伏中逐漸消除隔閡,達到兩心相通的地步。

但,曹雪芹在小說的開始就確定了“木石前盟”的主要性,又通過“絳珠還淚”這個預設,使得林黛玉的地位不可動搖。這固然是小說之必須,卻也使得小說中難以形成戲劇衝突。無衝突,則難以展開情節,所以就必須有這樣一個人物存在。如果隨意安插進來一個人物,則難以形成對比,也就無從達到“雙峰對歭,二水分流”的藝術效果,故而曹雪芹通過種種設置,不斷提升薛寶釵的重要性,以使得她能夠與黛玉相“抗衡”。而兼美的出現,無疑是曹雪芹對薛寶釵這一人物形象的提升。此為曹雪芹的目的之一。

曹雪芹的另一個創作目的,或者是為了凸顯黛玉與寶釵的不同特質。所謂“兼美”,兼是說並具,而美則是重點,兼而有之的,是美的地方。薛寶釵無疑是理性的,是入世的,更是符合當時時代主流的審美的。在小說中,薛寶釵以禮自持,以理規範自我,代表了理學要求下的人生之路。林黛玉是感性的,是詩化的,在她的身上,我們並不能分清她是入世的還是出世的。出世與入世之間,並不是林黛玉的人生著重點。林黛玉專注於情,執著於情,因情而生,因情而死,得一真字,可謂純真無偽之人。這與薛寶釵是截然相反的,正可謂“二水分流”。在這兩種道路上,曹雪芹是如實描繪的,體現了曹雪芹對人生不同道路的思考。正如俞平伯先生所說的,如果薛寶釵是一個黃毛丫頭,那對林黛玉的形象也是一種貶低,如果薛寶釵的道路是一種不值得思考的道路,那麼對林黛玉來說,就不會形成對歭了。

但是曹雪芹還是有傾向性的。

我們回頭來看賈寶玉眼中的兼美:“其鮮豔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嫋娜,則又如黛玉。”在這個描述中,是有區別的,兼美與寶釵相似的地方,在於“色”,而與黛玉相似的地方在於“神”。二者之間是不同的。也就是說,兼美既有著寶釵的容貌,也有著黛玉的神韻。而容貌與神韻之間,實則一為外相,一為內相,這其中自然是有著高下之別的。

放置在整部小說之中,林黛玉與薛寶釵可以說是並舉的,曹雪芹也每每將二者相提並論,如小說第五回中就寫道:

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 人多謂黛玉所不及。

這是將二人比較來說的,但其中自然也是有著作者態度的。如說到寶釵就會是品格端方與容貌豐美,而說到黛玉則是目下無塵,此種描述,正與作者刻畫兼美時相類似。

曹雪芹在“兼美”的設置上,可謂煞費苦心,一筆多寫,既有著對情與淫的思考,又有著章節佈局架構的運用,同時又體現出對不同人生之路的反思。



[1]俞平伯,《紅樓夢辨》,亞東圖書館1923年出版,中卷第16頁。

[2]俞平伯,《紅樓夢研究》棠棣出版社1952年出版,第235頁。

[3]俞平伯,《紅樓夢研究》棠棣出版社1952年出版,第213頁。

[4]辛欣,《“釵黛合一”評議》,中國藝術研究院2006年碩士論文,第3頁。

[5]蘭州大學中文系、圖書館編《紅樓夢教學參考資料》,第8、9頁。選自《文藝報》一九五四年第十八期。

[6]辛欣先生在她的碩士論文《“釵黛合一”評議》中對此問題有詳述,大致觀點如下:只是其中“可以構成一個更高的綜合的典型”這句話,俞平伯似乎並未表達過……這種差別正是源於俞平伯對脂評“二美合一”的解讀:他認為脂評中的“二美合一”是指釵、黛並非情場冤家,以此支持他的“雙秀”論,卻又用警幻仙子的妹妹——兼美來證明這個詞的意義。原本,脂硯齋提出的“二美合一”就令人費解,經紅學家俞平伯詮釋,便順理成章地成了他的觀點。李、藍就是將雨哦in廣播的解說與他的“雙秀”論相結合,總結出俞平伯的釵黛觀:釵、黛各有其美、各盡其妙,如果將二人的優長處相結合,便是作者心目中理想的女性形象。也就是“釵黛合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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