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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鹏至今都记得他男朋友暴怒地摔门出去的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在卧室里枯坐了一夜，他整整一夜都没有睡觉，眼睁睁看着窗外那一方天空从黑到白、到天光大亮，阳光照进来的时候，他知道他这段感情已经走到结束的时候了。
林鹏是我很难得才约到的采访对象，他目前人在英国留学，生活跟课程都很是繁忙，但他觉得很快乐，所以说起曾经那段有些灰暗的深柜恋情，他时不时就会有些停顿。
男友的那次暴怒仅仅是因为林鹏说不想要再继续这样偷偷摸摸地谈恋爱了，林鹏想要至少能跟男朋友一起出门、旅行、看电影，而男友当时就炸了，觉得他在无理取闹。
“因为他实在太害怕有任何人知道他是 gay 了，他觉得一旦被人知道，那他的生活就完蛋了，现在还有这样的人，挺不可置信的吧。”林鹏无奈地笑了一下。
男友来自一个北方小城，学历好，长得帅，从小到大都是爸妈的骄傲，大学毕业以后就进了安永，他一切条件都很好，除了他是个超级深柜，深柜到跟男友并排走在街上都会害怕被同事看到的地步。
“是不是觉得挺震惊的？现在居然还有对性取向隐藏得如此之深的人。”林鹏轻声反问了我一句。
在当下这个时代，尤其是在北京这种大城市里，整体氛围似乎早就已经足够开放、足够宽容了，但事实却远非如此，藏在柜子里的年轻人仍旧是远超过你想象得多。
2
林鹏的大学是在国内最有名的那两所大学之一度过的，他原本以为能来这里念书的，即便不是最聪明的人，也总归有脑子、能思考的人，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刻意隐藏自己的性取向。
大二的时候，他谈恋爱了，当时他和男友身材都刚好有一点胖，有一次男友在寝室楼下等他，被他的室友们看到了，他也没做多想，如常打过招呼后也就过去了，那天晚上他回到寝室的时候，走到门口，还没推门进去，就听到里边的室友在笑说：“他们两个真的好像两头熊。”
他没好意思立刻进去，他害怕尴尬，他下楼转了一圈，才回的寝室，大家话题早已经聊完了。
那之后，他才有意无意地感觉到了室友对他的排挤，当然，大家都是大人了，也都知道分寸，不会真的爆发什么冲突，但那种排挤和无视都是无声无息的，好在林鹏也洒脱，忙着恋爱也并不十分在意。
讽刺的事情发生在临近毕业的时候，当时嘲笑他的室友之一找到他，跟他出柜了，而且还告诉他，其实三个室友里，其实有两个都是 gay，可他们两个都隐藏了自己，生怕这会影响自己在学校、在未来的前途，林鹏这才反应过来，所谓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这个找到他的室友，之所以跟他出柜，是因为临近毕业，压力实在太大，不仅要面对就业的压力，还要面对家人的压力，又因为常年深柜，导致他根本就没有一个可以好好聊一聊这些压力的朋友，他想来想去，只有林鹏可以聊聊这些。
那晚林鹏陪他聊了很久，林鹏自己并不是个多么热心、多么有社会责任感的人，但他还是愿意尽量开导对方，毕竟他自己也深知身出柜中的痛苦。
“我是真的以为我至少能改变一点什么呢？至少我能让一个人稍微从柜子里往外走一点，也是好的。”林鹏回想起来，还是忍不住有点感慨。
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个深聊许久的夜晚很快就被室友抛在了脑后，这位室友毕业后顺利进入了投行，从那以后，室友就再也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后来有一次在工作场合遇到，工作结束后，室友偷偷跟林鹏说，他现在又是直男了，他正在试着相亲，可能很快就要结婚了。
话里话外都是对林鹏的暗示和提防，希望他不要跟任何人说起自己的事，即便是林鹏说了，他也不会承认的。
“他如果真的要去结婚的话，那我就这辈子都不会再跟他说一句话。”林鹏说。
3
但选择与异性结婚的同性恋并不在少数，在当下这个社会状态下。
麦肯锡内部有自己的 LGBT club，叫做 GLAM（Gays and Lesbians at McKinsey），虽然平时因为大家工作都很忙，而导致活动并不太多，但到底这组织的存在至少是表明了公司的态度。
可其行业和公司内部，却是很少会看到真的有公开出柜的同性恋，因为说到底，咨询公司也好，四大也好，做的都是乙方，都是要服务甲方、看甲方脸色的，而“甲方爸爸”是什么样的人、需要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样的人就很难讲了。
“你最好就是一个没有任何鲜明特质的人，不要有任何能引起甲方不适的可能性。”林鹏说。
所以，即便在麦肯锡、安永这些以开放、包容著称的外企中，也有大量的性少数群体选择了隐瞒自己的性取向，甚至有人选择了与异性结婚以掩饰自己的性取向。
但与寻常所见的骗婚、形婚不同，他们中很多人的婚姻都有着明确的协议和界限，林鹏提到，曾经有个麦肯锡前辈的婚姻就曾经被小范围流传过一阵子。
“一个家世、学历、工作背景全都如此之好的女孩子，却最终选择了与这位躲在柜子里的前辈结婚，而且还是在对一切都知情的情况下，我们就真的很好奇那个传说中的 deal 到底是什么内容。”林鹏至今都不知道那个 deal 到底是如何达成的，但多多少少也侧面了解到了一些。
你跟随所谓缘分去恋爱、去结婚，风险大不错，还可能结婚没过两年就已经激情退去，再过几年就会分房睡了，难道到时候再离婚吗？
你不要觉得我这个想法太悲观，事实上，我们的父母大部分就是在过着这样的生活，你还真别不信。
既然无论如何都是这样的话，那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选择像这位麦肯锡的前辈一样的人呢？至少你能稳定持续地拥有一个优秀的老公，虽然他不会跟你同床睡。
林鹏认真地分析着这一切，丝毫没注意到我的吃惊。
4
还有一些人选择了永远逃离，这也是林鹏原本的打算。
他其实也曾经是个对性取向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人，尤其是对于妈妈，他更是格外小心。
他来自一个南方小镇，从小到大都是家人的骄傲，他的高考成绩至今都还是他们小镇的最高纪录，任何提到他都是满口赞许，可是这样的他却始终在朋友圈屏蔽着他的妈妈。
他的大部分生活、他对时事的大部分看法、他所有的感情状态……他的妈妈全都看不到，不止如此，他身边大部分朋友其实都没有对父母开放自己的朋友圈。
“我还没做好准备。”林鹏说。
可什么时候才算是做好了准备呢？
“至少要等我在北京的事业稳定下来，有了定下来的稳定男友，以及，能够给妈妈一个好的生活的时候。”林鹏语气跟眼神一样坚定。
因为他实在害怕自己让妈妈蒙羞，是的，政治正确的说法是我们都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我们都应该认同自己的身份，因为我们生来如此，可口号容易喊，真的落到生活里却是难上加难的。
尤其是在林鹏家乡的这种小镇，一旦林鹏出柜，那妈妈所要面对的压力将会空前巨大，所有人都会知道她那个优秀的儿子其实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所有人都会知道她可能这辈子都无法抱孙子了，所有人都会认为她的教育是失败的。
政治正确是一回事，现实生活又是另一回事，从小到大、从事业到家庭，妈妈从来没有输过。可他如今看着那些早早结婚生子的同龄人，看着妈妈有时会克制不住却又极力忍耐的羡慕表情，他也会觉得心里难过极了。
多么荒诞，你用尽全力地努力，考最高的分数，念最好的学校，赚最多的钱，结果别人只是结婚生子，就已经赢了。林鹏不希望赢了一辈子的妈妈，在他这里却输了。
所以林鹏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妈妈实在无法接受的，那他也愿意配合妈妈，他可以找个女生朋友回家乡来办一场不领证的婚礼，之后她是说他离婚了也好，丧偶了也好，也算是是他给了妈妈一个交代。
至于之后，他到底是像很多事业有成的人一样移民国外，还是留在北京再也不回去，都是他未来必然会走上的方向。
5
去年，林鹏到了英国，他人生进入了三十岁，第一次来到一个完全是陌生人的环境里，他第一次地没有再隐藏自己的性取向。
他人生第一次地感觉到一种通体畅快地放松，可他没办法跟人分享这种放松，因为他自己也知道，如果回到原本的生活环境里，他可能还是没办法对自己、对他人如此坦诚。
他看过有人每天在朋友圈里过着自由、奢侈的生活，但其实生活里却在辛苦地应对着老板介绍的相亲对象。
他也看过有人走进了形式婚姻，却在使用试管婴儿生下孩子后，决定放弃所谓自由，成为一对真正的、普通的饮食男女，只为了给孩子一个寻常幸福的童年。
他还看过因为从小就被传统的父母严格管教长大，所以成年后也不敢跟任何人提起自己与他人不同的性取向，最后把自己逼成了重度抑郁症。
如果可以的话，谁不想出柜呢，谁不想坦荡、诚恳地做自己呢。当越多的人出柜，那这个所谓的柜子也就越不存在，整个社会环境也就越好。
可在当下，每一个出柜者，都担当了某种程度上的革命者，但革命者往往注定是要被侮辱、被损害的，这是推动群体前进必然要付出的代价，而这个代价所牺牲的往往就是自己真实的人生。
那么，谁愿意去付出这个代价？如果是你的话，你愿意吗？
“我不愿意。”林鹏说。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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