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6 山坳里的两座坟茔前,一位上海女子清唱:何日君再来

山坳里的两座坟茔前,一位上海女子清唱:何日君再来

美兰生在大上海的弄堂里。父亲从前清就开始拉黄包车,一直拉到民国。母亲一生给人做佣工间做浆洗。市井人家,安贫乐道。

父母当美兰掌上明珠。尤其父亲,因为常把车停在报馆、电影院门口等活,见得最多的是优雅自信的新派知识女性,在芸芸众生中间卓而不群,便坚决地认定女子只有读好书,才能有自己想要的生活,才能生活的幸福。于是在美兰很小的时候就把她送入女子学堂。

美兰天生丽质,恬静怡然,在学堂里静静地读书,回到弄堂里帮母亲做活,从不多言多语,也少有密友知己。美兰唯一的爱好是写诗,闲时便捧一本《词林正韵》念“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美兰很希望自己成为《红楼梦》里的女子,躲在大观园里吟诗对句或飞针走红。美兰会有时偷偷想想终身大事:嫁一个普通百姓,做一对无名夫妻,花前月下,读几句宋词给他听,过诗情画意的一生。

美兰十八岁那年,父亲在街头被抓捕地下党的特务误伤,花光家里仅有的积蓄,最后仍然不治身亡。母亲悲伤过度一病不起,孤儿寡母,生活顿时陷入绝境。无奈之下,美兰便去夜总会做歌女。声色犬马浑浊不了她的清澈,夜夜笙歌挡不住她的寂寥。她在心底坚守着那个朦胧的梦,尽管这个梦睡时有醒时无,希望渺茫,但是她活得淡然,她是一个认命的女子。她只求生活为她开一道门缝,不想做大上海最耀眼的夜莺。

夜总会是一个大澡堂子,你看人人衣冠楚楚,其实个个浑身泥垢。美兰讨厌那里的味道,她尽力躲着一切是非,只想医好母亲的病,然后找个赚钱少却可以不必担惊受怕的事做。

高梁常到美兰的那个场子。不为寻欢作乐,也不是排遣寂寞,而是陪同他的长官去的。高梁是山东人,原本是黄浦军校的学生,被国民党少校陆仲明相中,没等他毕业便要他出来做了自己的副官。那段时间,日本军队在中国动作频频,到处风声鹤唳,陆仲明知道战事将近,安逸的日子不多了,于是一闲下来便去夜总会花天酒地。陆仲明风流倜傥,却心如明月,他本不是一个放浪的人,所以即使置身风月场里,也不过喝喝酒,听听歌,那里的风尘女子入不得他的眼。他让高梁陪着,不是为了安全,而是想要高梁也享受享受人间的欢乐,毕竟战事一开,生死难料。但高梁不解风情,他喝酒,高梁远远地守着,他跳舞,高梁也远远地守着,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既让他放心,又让他心酸,这孩子,哪里知道战争的残酷呢!

高梁远远地站在长官身后,他谨守本分,目光却在灯影摇曳中游离不定,然后就把目光长久地定格在美兰身上。他看出了美兰对世事的懵懂,也看出了她脸上似隐还露的忧伤,他的一腔血气方刚渐渐春水萌动起来。他不懂爱情的事,可他明白自己是心疼这个女子的,就像心疼自己。心疼算是爱吗?他想不明白,但是眼神放在美兰身上的时间渐渐便比放在长官身上多起来。

那晚,美兰一曲《何日君再来》歌罢,躲在角落里喘息,一个醉汉端了酒杯上前纠缠,美兰左躲右闪,吓得花枝乱颤,终于不敌醉汉的紧逼,被一把抱进怀里。美兰紧咬嘴唇,不敢哭,不敢嚷,只是徒劳地挣扎。高梁从人缝里撞过去,一把拽开那醉鬼,这时一个同样高大的身影挥拳过去,那个醉鬼扑倒在地。于是美兰先看到了陆仲明。

陆仲明护送美兰回家,看懂了美兰的处境,临走,留下两块大洋和一句话,你今后不要再到那种地方去了,我会帮助你的。

从此,陆仲明再也不去夜总会了,他只去美兰家。高梁仍然陪着他的长官,每次都站在房门外。陆仲明不敢给美兰承诺,却分明掏心掏肺地爱上了这个柔弱的女子。美兰靠上一个坚实的肩膀,从此告别心惊肉跳的日子,况且陆仲明又那么体贴温柔,她很快便坠入爱河,只是每次与陆仲明卿卿我我时,不经意间会瞥到旁边有一双躲闪的眼睛。

乱世难预料,恩爱总嫌短。日本人很快打到上海,淞沪会战一朝一夕间便开始了。原本要慷慨赴死的陆仲明,此刻多了份牵挂,他不知该如何安置美兰母女。上海保卫战比陆仲明想像的要艰难,随着战争的白热化,他越来越感到绝望。终于在又一次打退日军的进攻后,陆仲明做出一个决定,要高梁把美兰母女送往首都南京。首都,总应该是一个十分安全的所在。

通往南京的路并不好走,处处可见日军的封锁线,一路上躲躲藏藏,极尽艰辛。可高梁终于有了可以单独与美兰在一起的机会,他却满心欢喜。

美兰感受得到高梁内心深处的喜悦,很是奇怪,问他,高梁,你不害怕日本兵吗?高粱低下头去说,怎么不害怕?我害怕的是你……我害怕不能够把你完整地送到南京。

美兰望着上海方向的硝烟,叹了口气道,你不在仲明身边,不知道他安不安全。

高粱的神情黯然了,闷声说,我把你们安顿好就赶回去。

历经千辛万苦,他们终于进了南京城,但是,他们却惊恐地发现,南京城正乱作一团,人人都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四处逃难,原来日军已经占领上海,正杀气腾腾向南京进犯。

上海沦陷了,陆仲明音讯皆无。高梁站在肃杀的南京街头,茫然不知所措。美兰抱紧高梁的臂膀,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浑身发抖。她颤声说,怎么,日本人又追到这儿来了?那一刻,高粱意识到,他要保护美兰,不能让美兰受半点委屈。不是因为长官的命令,而是因为他爱上了美兰。高梁顿了顿足说,几十万军队都守不住上海,我还打什么仗啊!走,跟我回老家,等消停了我们再去找陆长官。

高梁的老家在台儿庄运河边上,与苏北搭界,那时还算安稳之地。他们风餐露宿,再次踏上逃难的征程。让高梁想不到的是,他们的脚步远远不抵侵略者凶猛的战车快,等高梁和美兰母女衣衫褴褛地刚踏上山东地界,台儿庄战役又开始了。

兵荒马乱,四野炮火。高梁摸了摸腰间的枪,恨恨地说,这小日本是要赶尽杀绝啊!奶奶的,不逃了,全中国都是战场,还能往哪里逃啊!高梁把美兰母女安顿到山里一个亲戚家,便要去台儿庄杀鬼子。美兰依依不舍拉住高梁的手说,高梁,仲明不知是生是死,你别再离开我了好吗?我怕!

美兰的话让高梁心软下来,但很快又坚硬如铁。他是个男人,是个军人,陆长官为了杀敌,能离开心爱的女人,他又怎能苟且偷生。高梁狠了狠心说,不把日本鬼子赶走,我们永远过不上安生的日子,现在你们安全了,我要去做我该做的事。美兰小姐,如果此去我能活着回来,我一定会陪你找到陆长官,如果我战死,一切就靠你自己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美兰扑到高梁怀里,泣不成声说,高梁,我知道,你喜欢我,对不对……答应我,你要活下来,仲明也不会死的,你们两个都要好好的活着!

高梁的眼睛湿润了,他轻轻吻了吻美兰的额头,转身毅然离去。

许多年后,那场战争终于结束,所有的战争终于结束。在鲁南的一个山坳里,藏着一间茅草屋,茅草屋旁边,绿树掩映着两座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坟头。每当月上枝梢头时,一个来自大上海的女人,会坐到两座坟茔中间,用好听的声音读几句诗词,或者哼唱:“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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