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6 “命運,這怎麼說呢?”——孫渝烽和邱嶽峰交心


“命運,這怎麼說呢?”——孫渝烽和邱嶽峰交心


初識邱嶽峰


我是1971年從五七幹校借來上譯廠工作的。當時上譯廠譯製任務非常忙,一部接一部的,不久我就從上海電影演員劇團正式調上譯廠工作了。邱嶽峰參加英國故事片《簡·愛》的配音,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是譯製片的新兵,老廠長陳敘一為了讓我儘快熟悉工作,讓我跟他參加每部影片的全過程。從做對白本的初對、復對、談戲、實錄、混合錄音,直到完成拷貝。《簡·愛》對白本剛做完,老廠長就確定了男女主角的配音演員,簡·愛由李梓配音,羅切斯特由邱嶽峰配音。當時工軍宣隊還在廠裡領導上層建築的“革命”,名單要交他們審查,當時有位工宣隊員就對老邱提出異議:“他還在監督勞動,合適嗎?”異議很快被否定:“為無產階級司令部服務,要保證譯製質量。”工軍宣隊心裡也明白陳敘一是譯製片的權威,不聽他的也不行。就這樣老邱從木工車間的監督勞動中解放出來,參加了配音工作。


當時我跟老邱並不熟悉,聽過他為很多影片配音,知其名,還不知其人。他知道我是從演員劇團借來的,我們很友好地點點頭。可是過兩天進棚配戲,讓我驚歎不已!老邱把羅切斯特配神了,連呼吸喘氣都和人物貼切得天衣無縫。


第三天早上老邱帶了一個大咖啡瓶(作茶杯用),我看杯子裡有幾片人參。今天錄戲計劃是下午要配簡·愛離開莊園,羅切斯特醒來發現簡·愛走了,他痛苦地喊著:“簡——簡……”這是一場撕心裂肺的戲。老廠長排實錄計劃是非常科學的,他把戲打亂,開始錄一些過場戲,讓演員慢慢摸準角色,然後再進入重場戲,進入高潮,一般把大喊大叫的戲放在最後錄,以防中途演員把嗓子喊啞了,影響整部戲的配音。這個方法非常科學,但導演要花工夫認真研究戲,排出實錄計劃,後來我們當導演的都是這樣做,不像現在順著次序從頭錄到底。這省事多了,但不利於保證質量。


下午錄老邱這場戲,他站在話筒前默默地看了兩遍原片,對老廠長說:“來吧!”打了無聲,他又輕輕地對了兩遍。棚裡紅燈亮了,正式錄!老邱對著畫面喊著:“簡——簡……”一直喊到簡·愛在馬車上,簡·愛在牧師的懷抱裡……。回放聽一遍,我感到非常好,神情、語氣跟羅切斯特很貼切。可老廠長什麼也沒說,坐在那裡,抖著他的二郎腿!


老邱馬上明白了,說:“再來一遍。”這次喊得更動情。最後的那個“簡”都有些嘶啞了。


回放再聽,老廠長只說了一句:“還不夠揪心。”


老邱說:“我明白了。”


再錄時,老邱中途主動打斷:“我口型不好。”


老廠長說:“再聽兩遍原聲。”這既是為了讓演員歇口氣,更是為了讓他重新找到人物狀態。


老廠長說:“實錄!”


老邱一口氣把這一大段戲拿下來了。我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那撕心裂肺的喊聲最終把簡·愛召回桑菲爾德莊園。


老邱一身汗,嗓子也啞了。後來他告訴我:“這些年來難得遇到這樣的好戲,我怕頂不下來,才捨命買了點人參,提提精神!”


我對他的敬重油然而生。後來工作接觸多了,在以後的日子裡我們成了好朋友。


棚裡聽你的


那個繁忙的日子我一直跟著老廠長學譯製導演工作,孫道臨老師借來導戲,我也跟著,還跟過衛禹平、蘇秀和胡慶漢。


1973年6月,廠裡終於讓我獨立導演一部譯製片《緊急下潛》,由美國明星泰倫·寶華主演,描寫二戰期間美國潛艇和日本軍國主義作戰的故事。我作了充分準備,談戲時,我懇切地對參加配戲的老演員們說:“我是一個新兵,大家都是有經驗的前輩,在工作中、實錄中發現問題,請及時跟我提出。我們共同商量著把這部戲完成好!”老邱、老尚(尚華)、老於(於鼎)都跟我說:“別有負擔,你談戲、分析影片人物都很好,在棚裡大膽執行。我們聽你的。真要有什麼,我們鑑定補戲還可以解決。”我真是由衷地感謝他們對我的支持。


老邱在戲裡配一個水手長。有一場戲,水手長心臟病復發,一個一直關心他的年輕黑人水手發現了,要報告艦長,讓他上岸治療,水手長髮脾氣了。因為這是水手長這個人物的亮點,我讓老邱配得情緒再強烈些。老邱說:“小孫,我看分寸可以了。你要不滿意我再錄一個。”再錄了一次我很滿意,不過老邱提醒我:“鑑定時,咱們看看是否有點過了。”結果鑑定時一看,這段戲有點離譜,老邱安慰我:“這沒什麼,咱們再補一個吧。”


後來老邱跟我聊天說,任何人的情緒發洩都有一個度,超過了度也就離開了人物。我也坦白地跟他說:“高大全,小分隊演出,都要充滿激情,對我的影響不淺。”後來搞戲我一直接受這個教訓:把握人物感情色彩的分寸,掌握“度”,這對搞電影太重要了。


一次交心


80年代廠裡實行值夜班制度,每天夜裡有兩個男職工睡在廠裡值班。那天又輪到演員組,我約老邱跟我一塊兒值班。他二話沒說:“好的。”下班後我把在襄陽小學唸書的女兒送回家,等我趕到廠裡時,老邱已先到了,他燒了一壺水,沏了兩杯茶,在演員組有陽臺的那一間鋪上席子,我們倆睡覺的一切都準備好了。他什麼事都很細心,想得很周全。


這天夜裡我們喝著茶,什麼都聊。


我為什麼約老邱值班,就是想和他聊聊。


“老邱,咱們也是老朋友了,恕我直話直說,最近對你有些傳言,說你拍了電影《珊瑚島上的死光》,又導演了《白衣少女》,社會影響大了,有點翹尾巴了。”


“小孫,你來譯製廠也快十年了,我是那種翹尾巴的人嗎?幾十年來我是夾緊尾巴做人還來不及。最近記者採訪我是多一些,我說話也可能多了些。幾十年沒有說過這麼多話,可能給人造成了翹尾巴的感覺,你這提醒很重要。”


從夾緊尾巴做人我們說開了。我說我出身不好,“五類分子”子女我捱上兩條:富農、歷史反革命。父親勞改過,我也是一直夾緊尾巴做人。老邱喝了口茶,十分感慨地說:“我的歷史問題一直是塊心病,也連累三個孩子。這麼多年我一直認真改造,擁護黨、擁護社會主義,做個勤勤懇懇的好人。‘文化大革命’結束了,對我,總該有個結論吧!”


我跟老邱談及了我父親的事情。父親是黃埔軍校畢業的,後去南京侍衛大隊,1941年從重慶到陝西西北軍需局工作,1948年他回到杭州,脫離了國民黨軍隊。當時我小外公鍾偉生是西北軍需局少將督察,來南方勸我父親跟他去臺灣,父親婉言拒絕了。他說:“我在杭州開個小雜貨鋪,有點積蓄把孩子拉扯大就行了,哪兒也不去了。”1948年底,父親在西北局的上級汪局長(維恆)伯伯、張(興國)伯伯從上海打電報給我父親,讓他馬上來上海參加解放後的接收工作(我父親是黃埔計政班畢業的,是搞經濟的專門人才),他也謝絕了。1950年杭州解放,不久他被指定參加當時譚震林為校長的浙江革命幹部學校,在靈隱寺受訓半年,畢業後分配在浙江土產公司任土產收購隊隊長,去浙江義烏一帶收購土特產。1952年鎮反運動,他在當地是國民黨軍階最高的(上校),一個供給制幹部就這樣被定為歷史反革命分子,被判勞動改造三年。他如果去臺灣返回大陸可以成為愛國人士,他要接受汪伯伯的邀請來上海參加解放後的接收工作,就和汪伯伯、張伯伯一樣成為離休幹部(汪伯伯解放後任上海房地產管理局局長,張伯伯是菸酒糖公司經理)。


我問老邱:“你相信命運嗎?”


他的回答我至今還記憶猶新:“命運,這怎麼說呢?很多事情,最後無法解釋了,往往用‘命運’兩個字來解脫!我一直有個問題想不通,解放後,鎮反肅反運動、反右鬥爭直至‘文化大革命’,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壞人肯定有,這是毫無疑問的,問題是,真有這麼多壞人嗎?”


我們又扯到藝術上,我問老邱配了那麼多人物,《簡·愛》中的羅切斯特、卓別林的凡爾杜先生、《大獨裁者》中的希特勒……你是如何去把握這些人物呢?

“小孫,我認為搞藝術,有兩個字很重要,‘感覺’。人有共性,也有差異,也許我看了些書,接觸的影片也多,很多人物一出現我就能比較快地找到這個人物的感覺。有了這個感覺,你再深進去挖掘人物的個性特點,把握人物的感情色彩、語言節奏、他和周圍人物的關係之間的分寸,很自然地你就會融入這個人物。我配戲首先的任務是找這種感覺。如果這個感覺沒找對,戲肯定配砸。外人也許看不出,可我心裡明白。”


我們又聊到了讀書。老邱說:“說實在的,要在譯製廠幹,就要多讀書,而且要看得雜一些。因為我們接觸人物,三教九流都有,上至總統,下至流氓,有些生活你是無法去體驗的,只有間接從書本上獲得。咱們老陳就是一個雜家,他生活閱歷也豐富,看的影片也多,外語又好,所以什麼樣的戲都能把握。小孫,你有個好處愛看書,也愛想問題,還動動筆,這對搞片子很有好處。我們演員組有好幾位都有這個優點,蘇秀、老衛、尚華、小伍都愛看書。”


最後他十分感慨地說:“如果我也能有個書房,就太美了。真的,我心裡很內疚,到現在孩子還睡在閣樓上,五口人十七個平方。”我告訴他,書房的夢我也做了多年。記得1962年還在電影學校讀書,有一次去延慶路看傅惠珍老師,見劉厚生先生正在書房裡寫東西。書房並不大,書可真不少,我當時想這輩子要奮鬥到有個書房,有個自己的小天地該多好。後來參加《秋瑾》拍戲,幸會於是之老師,他給我留下兩件墨寶:“筆墨有情”、“不容易”。我要有個書齋一定要取名“不易齋”。我們兩人都陷入遐想之中了。


我一直想問他個問題,一晚上沒有啟口,憋到第二天早晨我非問不可了。


“老邱,還有謠傳你跟×××有不正當關係,我憋了一晚上沒問,你得跟我說實話。”


“小孫,昨天晚上我總感到你還有什麼話沒說,原來是這事兒。我也耳聞了。小孫,你想我都這把年紀了,文藝界這種事兒最能傷人。我能幹這種事兒嗎?相信老哥,還沒糊塗到這種地步。”


他那認真、嚴肅的神情,讓我相信他說的一切是真實的。


老邱,你不該這麼早走


沒想到過了不久,一個星期一早上,我一進廠就聽到老邱的噩耗。整個廠裡氣氛很凝重,誰都不說話。


由於他是自殺的,廠裡不能出面開追悼會,就由我們演員組出面為他開追悼會,全組都忙於這件事。由黃毛(老邱的兒子)通知親朋好友,我們向上影演員劇團、美影廠一些曾和老邱合作過的朋友們發了通知。


追悼會那天,我們幾個人早早去龍華佈置大廳的靈堂,沒想到很多觀眾已經自發來到靈堂,掛他們為老邱寫的輓聯。我們演員組同仁親手扎的紙花、做的花圈放在正中央。我去簽到處,開始準備了一大盒五百朵紙花,一下子發空了,又去買了一大盒,開會前也發空了,後來的人就沒有紙花可佩戴了。


“命運,這怎麼說呢?”——孫渝烽和邱嶽峰交心

邱嶽峰追悼會


向遺體告別,我站在老邱遺體前,心裡反覆是這句話:“你不該這麼早走!咱們奮鬥的書房還沒有實現呢!”


那天我回家很晚了,妻子問我追悼會開得怎樣。我說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參加過多次追悼會,這次人最多。很多影迷都是自發來的,他們懷念老邱為他們留下那麼多珍貴的譯製片。


我妻子說,老邱真不該走。當時要有人在旁邊勸一勸,開導一下,也許就不會走絕路了。


我說,我理解老邱,他心裡苦,至今政治上還沒有個結論。奮鬥了三十年,夫妻倆帶著三個孩子還住在十七平方米一間屋子裡,孩子們睡在自己搭的閣樓上。他的住房還沒有我們大,我們至少有一室半二十二平米,兩個孩子都有自己的床。


老邱的死,又讓我想起我的父親。他“文化大革命”時住在老家蕭山農村,三次被掃地出門,大會小會批鬥 ,他也想過要喝敵敵畏。我母親很堅強,她說:“幹嗎死?好人憑什麼要死?”父親說:“我心裡苦啊!我連累了你們。”母親告訴他:“孩子們不會怪你的,會有出頭日子的。”這才打消了他自殺的念頭。


老邱,你也不該這麼早走。你要活著,我們一定可以在你的書齋裡海闊天空地聊個痛快,你也可以來我的“不易齋”泡杯清茶或者喝杯咖啡,再接著聊藝術創作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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