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傷心咖啡館之歌》是卡森·麥卡勒斯的代表作品之一 。小說內容並不複雜,講述了一段荒誕的三角戀,但是小說中畸零人的刻畫突出了人類永恆的孤獨主題。在此小說裡運用的語言空間形式極大影響了讀者心中對於空間的想象,與此同時故事書寫出的物理空間亦有效推進並建構了社會空間。解讀空間視角加深了對作品內容的整體理解,亦即針對作品主題的進一步分析探討。
卡森·麥卡勒斯是美國"南方文藝復興"的代表作家之一,被稱為"孤獨的心靈獵手"。她的作品中充斥著各類畸零人的形象,反映了人類永恆的孤獨主題。麥卡勒斯的一生坎坷曲折,身體和精神都飽經摺磨,這使她對人類的生存狀態有了更多的思考。她創作的頻率並不高,並非多產作家,終其一生也就創作出8部作品問世,而《傷心咖啡館之歌》就是她優秀的代表作之一,這部小說在情節上簡單而不復雜,描述出愛密利亞小姐﹑羅鍋李蒙及馬文·馬西三人怪異荒誕的三角戀情節。評論家們多從怪誕的人物或孤獨的主題來解讀這部小說,對於本小說,其成功之處之一在於空間敘事技巧的使用,小說中空間的建構更加順利地推動了情節的發展,進一步揭示了小說的主題。
空間敘事
任何作品都不能脫離時間和空間而獨立存在,特點是小說,既能夠將其視為時間結構,又能夠視為空間結構。關於小說時間維度的敘事結構,傳統敘事學已經給予了充分的關注,如保爾·利科所著的《時間與敘事》等。而隨著20世紀以來小說創作的發展,敘事結構出現了很多新現象和新問題,如果僅從時間敘事的角度分析已經無法解釋,需要加入空間敘事分析的視角才能更加全面地理解作者的寫作意圖。
在敘事學從時間向空間轉向的過程中,約瑟夫·弗蘭克是第一人,他在1945年就發表了《現代文學中的空間形式》一文,明確提出了"空間形式"(Spatialform)的問題,他指出很多現代主義作品通過"空間並置"(juxtaposition)打破傳統的時間敘事,而用空間的同時性來取代時間的線性敘事,如喬伊斯和普魯斯特等作家的作品。在這篇文章中,弗蘭克還從語言的空間形式﹑故事的物理空間和讀者的心理空間3個方面分析了朱娜·巴恩斯的小說《夜間的叢林》。
雖然在當時這一觀點並不能為批評界廣為接受,但是由此敘事分析視角卻慢慢由時間維度向空間維度轉向,並引起了越來越多人的關注。在一部小說中,語言的空間形式與故事的物理空間及讀者的心理空間是緊密聯繫在一起的。作者會通過自己的獨特的語言構建一個空間結構,這種空間屬於故事的一部分,而讀者通過與作者的積極互動也會形成一個自己的心理空間,這一心理空間往往更加抽象,是一個知覺空間。只有當作者和讀者相互交流各自完成自己的空間構建時,對這一小說的理解才更為深刻,也更能彰顯該小說的價值。
語言的空間形式與讀者心理空間的建構
在《傷心咖啡館之歌》一書裡,作者用第三人稱的全知視角去展開描寫。作者宛若一個洞察一切、無所不知而又高高在上的旁觀者,用冷靜略帶傷懷的口吻,向讀者展現了一場看似有些荒謬無稽卻令人動容的三角戀。在小說一開始,麥卡勒斯便點明瞭故事發生的地點:"小鎮本身是很沉悶的,鎮子裡沒有多少東西,只有……不成模樣的大街。"但需要注意的是故事的發生地點不等同於空間。
巴爾在他的《敘述學:敘事理論導論》第二版中重點強調了空間問題,他認為空間和地點是兩個不同的概念範疇,地點是故事原材料的一部分,而空間屬於故事,是根據感知而著眼的那些地點。在這裡,作者著力聚焦的點慢慢地從一個不知名的小鎮—大街—全鎮最大的一座建築物,也就是女主人公所住的荒廢木板屋。這一聚焦的過程如同攝像機的鏡頭一般,捕捉到小鎮上的這戶人家及偶爾探出百葉窗的一張可怖的臉。
接下來作者進入明顯的敘述行為,有意將讀者拉入另一個空間。"可是,這個鎮上是有過一家咖啡館的。"如小說標題的"咖啡館"出現了,並且作者還附帶介紹了咖啡館的擁有者愛密利亞小姐﹑促辦者駝子李蒙表哥和摧毀者愛密利亞小姐的前夫。正當作者準備進入這一空間之時,作者又描述道:"這地方原先也並非一向就是咖啡館……那時候,這裡是一家……商店。"
如同倒序一般,時間的軸距被一次次拉長,而空間也隨之並置在了一起。到這裡作者開始一步步建構出故事的存在空間,雖然中間還插入了愛密利亞小姐一次失敗婚姻的解釋,但總體來說,還是圍繞咖啡館這一空間展開的故事。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沒有線性的敘事時間可循,只能基於自己的閱讀經驗將所讀的內容進行梳理,根據故事發生順序進行重組,形成自己腦海中的情節。
也就是說,作者的敘述給予讀者一個指引,但是讀者自我心理空間的構建還要求他打破傳統歷時性閱讀的習慣,加入共時性閱讀,積極參與到故事的構建中。讀者不再僅是一個旁觀者,而需要作出大量的前後參照,發揮主觀能動性,才能讀懂故事的全貌。作者有意這麼做不僅豐富了敘事層次,也容易製造出懸念,激起讀者的好奇心,增添了閱讀樂趣。
在第三人稱全知視角的注視下,空間的維度也有了新的擴展。除了故事存在的空間,作者又加入了自己的認知體驗,創建了一個或真實或虛假的新空間,豐富了故事的層次結構。在愛密利亞小姐收留了李蒙表哥併為他將商店改為咖啡館後,作者如念旁白一樣說:"現在,需要對所有這些行為作一個解釋了。是時候了,得講一講戀愛的問題了。"長相與性格如此迥異的二人如何會"相愛"?
這是一場什麼樣的"愛情"?愛與被愛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情感體驗?麥卡勒斯站在了上帝無所不知的視角解釋了這一畸戀。這一空間高於讀者的認知維度,跳出了故事空間本身,只有作者身處這一空間俯視故事的發生。作者在這裡所看到的事物和感受到的情緒是否真實有待考量,但確實對人物塑造﹑氣氛渲染及情節推動產生了影響。結合麥卡勒斯的生平來看,她一生不僅飽受病痛的折磨,婚姻也歷經坎坷,經歷了結婚﹑離婚又復婚的曲折人生,所以作者這樣的語言空間構建與她的複雜人生經歷是分不開的。
讀者藉助作者的敘述視角,一方面能夠體會到小說中人物之間複雜的愛恨情仇,但這還遠遠不夠,必定會有讀者出於與作者認知空間的差異,提出自己的疑問,如愛密利亞小姐為什麼會愛上一個羅鍋,羅鍋為什麼又會死心塌地地跟著馬文·馬西這樣一個無賴,這一作者用語言創造出來的空間是真是假,讀者會思考愛情背後更深層次的主題,即人類終極孤獨的生存狀態。
讀者心理空間的建構當然有賴於作者語言的空間形式,但是每個獨立讀者所讀出的空間隱喻必然各有不同,不同的思考賦予了作品不同的解讀,這也是一部偉大作品的價值所在。故事的物理空間與社會空間的建構
《傷心咖啡館之歌》故事的主要發生地是美國南方無名小鎮的一個咖啡館 。林斌在"《傷心咖啡館之歌》中'狂歡節烏托邦'的誕生與滅亡"一文中借用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指出咖啡館是一個地點隱喻,在這裡見證了狂歡節烏托邦的誕生和滅亡。咖啡館這一空間在許多文學作品中都很常見,如歐·亨利所著的短篇小說《咖啡館裡的世界公民》就描述了所謂上流社會人物在咖啡館中的各種嘴臉。在麥卡勒斯的另一部長篇小說《心是孤獨的獵手》中,也有一個南方小鎮上的咖啡館,午夜裡聚集了一群喝著冰啤酒的人。
在《傷心咖啡館之歌》中的這個小鎮上,原本沒有咖啡館,愛密利亞小姐為了取悅李蒙表哥,出於對他身體和情緒的照顧,將原先的商店改造成了咖啡館,這一空間的形成有很強的隱含意義。美國南方不是一個簡單的地理存在,而是包含了更多歷史文化的內涵。美國內戰南方戰敗後,對這一地區造成了難以抹滅的影響,原先的南方榮譽光環被蒙上了一層陰影。作為"南方文藝復興"的代表作家之一,麥卡勒斯也見證了美國南方發生的種種變化,從商店到咖啡館的轉變也是順應時代發展的潮流,從南方傳統社會到新型工業社會交流空間形式的變化。
咖啡館成為鎮上的人聚集娛樂放鬆的場所,並給人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自豪感"。無論人們平時生活得多麼低賤,在進入咖啡館之前,他們總會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在咖啡館裡規規矩矩,甚至試圖表現出優雅高貴。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變化?咖啡館這一空間中昏暗的燈光﹑舒緩的音樂和慵懶的氣氛會給人一種虛幻的錯覺,會容易讓客人追憶起往昔的歲月。美國南方曾經的輝煌深深烙印在南方人民的心中,已經成為集體無意識般的存在。咖啡館的存在正好給空虛的人們提供了一個空間,使他們暫時逃離新型工業社會沉重壓力下的生活重扼。
因為在這一社會中,"所有有用的東西都有一個價格,你不花錢就買不下來,這就是眼下的世道……可是人的生命值多少錢,卻沒有人定過價……你的生命並不太值錢"。一切的事物都以金錢作為衡量標準,人的生命極為低賤,曾經的信仰和榮譽感也隨之蕩然無存。咖啡館彷彿避難所一般,成了人們逃避現實和追憶往昔的最好場所。也可以說,這並不是一個真實的空間,充滿了虛無的幻象,讓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直到愛密利亞小姐前夫馬文·馬西的再次出現。
此外,在愛密利亞小姐的房子被改造為咖啡館之前,作為商店的空間雖然承載著購物(交際)的基本功能需求,但也僅此而已,小鎮還處於半封閉隔絕的狀態,來的人很少,也鮮有人走出去。當羅鍋李蒙表哥在夜晚走進了鎮子時,引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和關注,接下來便謠言四起,說愛密利亞小姐殺了羅鍋,人們開始聚集在店鋪一探究竟。羅鍋的到來使全鎮的人空前團結在一起,接下來發生的一切似乎順利成章,愛密利亞小姐將商店改造為咖啡館,人們在幹活和宗教集會之餘有了一個好去處。
李蒙表哥這個陌生人的到來暫時打破了小鎮的封閉,他喜歡多管閒事,善於活躍氣氛,有時還會挑撥離間,這竟使得他成了咖啡館的"重要人物"。咖啡館私密空間的屬性使人與人之間放下了平日裡高築的圍牆,卸下偽裝,增強了彼此之間的交流。愛密利亞小姐本人在李蒙表哥的影響下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對旅行不能容忍的她也會帶李蒙表哥去奇霍看一場電影,去逛遠處的集市,去看鬥雞"。為什麼羅鍋的到來會帶來如此大的改變?
因為作為一個身體有缺陷的人,他的生存空間比一般正常人狹窄,因此他也更有意願不斷拓展生存空間,不再被邊緣化。為此,他從奇霍來到了這個無名的小鎮投靠愛密利亞小姐,在遇到馬文·馬西后,又被這個惡棍到過亞特蘭大和蹲過監獄的經歷深深吸引,這代表羅鍋想走出去,打破現有空間侷限的強烈願望。當然,小鎮的封閉空間被打破,這也是工業社會發展的必然結果。擁有汽車已經不是太稀罕的事了,藉助工具,人們的活動空間由原本的小鎮擴展到了更大的區域,城鄉的界限被打破,傳統小鎮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衝擊。如在小說一開始,除了點名故事的發生地無名小鎮外,還特別點明瞭其交通狀況:社會城和叉瀑公路是小鎮與外界聯繫的紐帶。社會城有鐵路,有聯營超市,有流行的戒指和指甲油售賣,有穿著人造絲的二流子。
叉瀑是苦役隊幹活的地方。它們與小鎮毗鄰,代表了資本主義後工業階段的生活方式。小鎮的空間被延伸,傳統的生活方式不可避免地受到新型價值觀的衝擊並被逐步吞噬。在物慾橫流的社會中,小鎮上的人也不能再保持原先的生活模式,身體上被物化,精神上被異化,愛密利亞小姐最終選擇在釘上木板的緊閉房間裡生活,這本身就象徵了人終極孤獨的普遍狀態。
如果說小說中的咖啡館﹑商店等地點是作為顯性空間出現的,那麼除此之外,有一個隱性空間一直存在,這便是沼澤地,在小說中多處提及,(可見小說第10﹑26﹑30﹑34﹑45頁等)但作者每每提起像是不經意地著筆,讀者隱約瞭解到這是愛密利亞小姐的前夫馬文·馬西經常閒逛的地方,並且作者並沒有交代他究竟在那裡做什麼,還有便是馬文·馬西和小羅鍋在打敗愛密利亞小姐離開小鎮後,就到了沼澤地,從此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們。
結語:沼澤地似乎是一片荒蕪而又神秘的空間,是與文明社會相對立的最原始的極端存在,具有吞噬物質的巨大能量。作者藉助這幾處空間隱喻向讀者展示了社會發展不同階段的形態,並透露出悲觀的人生態度,對人類社會的走向提出了懷疑和擔憂。
卡森·麥卡勒斯的小說《傷心咖啡館之歌》自出版以來一直得到了廣大讀者的喜愛,評論界也多次掀起一輪又一輪研究的高潮,這證明她的作品能夠引起人們的普遍共鳴。究其原因,最根本的便是作者用看似病態畸形的愛戀揭示了人類共同的存在問題。從空間敘事解讀這部作品能夠打破傳統分析視角的侷限性,真正參與到小說建構中來,更好地理解作者對孤獨主題的探究和對人類生存空間的絕望。
參考文獻:
金莉.《20世紀美國女性小說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
約瑟夫·弗蘭克.《現代文學中的空間形式》.北京大學出版社
卡森·麥卡勒斯.《傷心咖啡館之歌》.上海三聯書店
米克·巴爾.《敘述學:敘事理論導論》.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
弗吉尼亞·斯潘塞·卡爾.《孤獨的獵手:卡森·麥卡勒斯傳》.上海三聯書店
林斌.《傷心咖啡館之歌》.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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