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2 我的爷爷是“甲长”(短篇小说)——文

我的爷爷是“甲长”(短篇小说)——文/淮滨县 张银洲

国民政府最小的官儿是“甲长”,相当于现在的村民小组组长,管着一个小小的自然村庄。我们家三代就我爷爷担任过这两个芝麻官儿。

我的爷爷名叫张华东,他官儿虽小,名声却挺大。民国三十六年,也就是1947年吧,我们家乡下了一场暴雨,农田大面积被淹。息县县长要来我们这一带视察救灾。通知下来,区长带领大大小小的官员守候在官道的拐弯处,这里是通往我们乡的土路。半晌午时分,县长的轿子忽忽悠悠地到了,大小官员们急忙齐刷刷地下跪迎接。雨后初晴,路上坑坑洼洼的还有积水。官员们就跪在泥水里。县长大人看见道路不好走,就让轿夫直接把轿子从跪倒在地的官员们头上抬过去,他连轿子也没下,拐了个360度的弯儿,重回官道,然后忽忽悠悠地走了。

跪了一腿泥的官员们虽然强烈不满,但也只是敢怒而不敢言。唯独我爷爷这个小甲长,怒火中烧,他一拍屁股,直接去了信阳行署,状告息县县长把当地官员不当人看,把老百姓的死活不当回事儿。行署专员看罢状纸,极为震怒,下令撤了息县县长的职务,降两级调去外县工作。

别看我爷爷对大官不卑不亢,可他对普通老百姓却乐善好施。有穷人找他借钱,他从来不要利息。没钱还的,他也不去催逼。

民国政府即将垮台的时候,天天抓壮丁。我爷爷那个“甲”的壮汉张世礼赶集时,被区保安队抓住,绳捆索绑,押到息县,交到一个将军手里。然后张世礼就跟着一队国民党兵,过了黄河,当晚住宿在黄河边上的一个小村庄里。听当官的说,他们这支部队要去陕北打共产党。张世礼怕打仗,听见枪声就尿裤子。当天夜里,他装着出去解手,溜到河边,没有找到船。后面有人喊他的名字,知道有人追过来了。他也知道,当了逃兵,捉回去是要杀头的。张世礼情急之下,不顾生死,就跳了黄河逃命。张世礼年轻时,水性极好。他横渡黄河,成功逃回老家。

张世礼回来后,一直隐藏在自己家里,不敢出门。后来不知道怎么走露了风声,村里王保长带着两个保丁来找我爷爷。王保长当然可以绕开我爷爷,直接去抓张世礼,但我爷爷是名人,你绕开他,去抓他甲里的人,他会对你不依不饶。所以,王保长要跟我爷爷一起去捉拿张世礼定罪正法。我爷爷一边头前带路,一边思考着怎么救张世礼。在去张世礼家的路上,要经过一条小路,小路的东边是一口水塘,张世礼的家就在水塘的对面。我爷爷走到水塘边,灵机一动,装作失足跌倒水塘里。他在水塘里拼命扑腾,还大喊:“王保长,救命!救命呀,王保长!”王保长的手下把我爷爷捞上来之后,王保长命令返回。我爷爷问:“咱们不是去捉拿逃兵吗?咋又回去了呢?”

王保长没好气地说:“你他妈一咋呼,人早跑了,还捉鬼呀!”

我爷爷就这样救了张世礼一命。

有一年冬天,我爷爷让家里唯一的长工王三套上一辆牛车,去街上赶集,准备置办一些年货。王三坐在车辕上,赶着年轻力壮的牛,来到街上。二人下车,我爷爷在前面购货,王三赶着牛车跟在后面。到晌午时分,我爷爷购买了一牛车的年货。二人刚要转回家,就见一个中年男人满头大汗地跑来,抓住我爷爷的牛,硬说这头牛是他的。王三与他争得面红耳赤。王三说:“谁不知道俺们村张甲长是大好人,能赖你的牛?”

那人说:“啥张甲长?俺没听说过!俺就知道这是俺的牛,别的俺管不着!”

王三说:“这头牛俺从小养到大,你凭啥说是你的?”

那人说:“这牛是俺前天刚买的!夜里挣断缰绳,跑了!你这牛跟俺的牛,一模一样,不是俺的牛是谁的牛?”

赶集的人大多数都认识我爷爷,都来指责那个中年人。说堂堂一个甲长,能赖你的牛?

但不管路人怎么说,那人硬是一口咬定,这头牛就是他的。还发毒誓说:“俺要是无故赖你的牛,让俺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看来,那人真是不听劝的主。王三急得哭起来,说:“甲长,您也说句话呀!”

我爷爷说:“别争了,把牛给他吧!”说着,就给牛解了套,并亲手将牛缰绳递给那个中年人。

而中年人却横眉竖眼地说:“你赖了俺家的牛,害得俺整整找了一天一夜,耽误了很多活计,你得赔偿俺的损失!”

王三说:“你这人咋得寸进尺呢?甲长把牛给你了,你还要赔偿!有没有天理了!”

赶集的人也纷纷指责那个中年人。中年人说:“你们这些人都拍甲长的马屁,不觉得羞耻吗?俺叫李保仁,住在李楼村,你们去打听打听,俺有没有买过一头牛?俺活了四十岁,赖过谁的东西了?”

我爷爷制止众人的指责,从兜里掏出两块大洋,说:“老兄,我就这些钱了,都给你吧!”

农夫李保仁说:“算了。看在你把牛还给俺的份上,这赔偿金就不要了。”说着,牵着牛就走。

两天后,我爷爷去拜访一个朋友,朋友中午留饭,多喝了两杯,就在朋友家小憩。到了晚上,那个名叫李保仁的农夫,赶着牛,一路打听,找到了我爷爷的宅子,站在门口喊:“张华东甲长在家吗?俺是李保仁,前天在街上,错认了你的牛!如今,俺的牛找到了,俺还牛来了!”

长工王三赶忙出来,但此时天黑了,他只听得出那人的声音,却看不清人和牛的模样。王三担心那家伙又搞什么幺蛾子,怕上当。就说;“俺家甲长说了,这牛不要了,送给你了,牵回去吧!”

李保仁说:“请你们甲长出来说话!俺要当面向他赔罪!”

王三说:“甲长不在家!你快走吧!”

李保仁只得牵着牛回去了。

李保仁前脚走,我爷爷后脚就回来了。他听了王三的转述,说:“这人明知天黑了还来送牛,必是个爱面子的人!你今天不要他的牛,他会更加羞愧。赶快跟我救人去!”说完,让王三点上灯笼,二人急匆匆往李楼村赶过去。

且说李保仁回到家中,老婆孩子已经睡下了。他一个人在寒冷的暗夜里站了很久,觉得赖了人家的一头牛,违背了父母亲的教诲。如今,人家不要这牛了,他更加觉得无地自容。想了想,就解下裤腰带,搭在门前的弯枣树上,准备悬“树”自尽。

我爷爷与王三来到李楼村,因道路不熟,走了很多弯路。最后在一个老太婆的指引下,才摸到李家。此时,李保仁已经将脑袋伸进绳套里,脚下的矮凳子也已经蹬倒,正在枣树下慢悠悠地晃荡。我爷爷见状,急忙上前,把李保仁卸下来。所幸时间不长,李保仁很快苏醒。

李保仁被救,又见到了我爷爷,不禁泪如雨下,说:“张甲长,你救了俺的人,却救不了俺的心!俺赖了你的牛,又发过毒誓,活着叫俺怎么见人?”

我爷爷说:“神仙还有打盹的时候呢!你知错就改,勇气可嘉。如果因为这件事死了,我的罪过就大了。你家里还有亲人,你死了他们怎么办?”

李保仁点点头说:“谢谢甲长大人不记小人过!只是,这牛您老人家必须牵走。还请甲长替俺保密。”

“那是自然。”我爷爷说完,就让王三赶了自己的牛,踏着夜色回家了。

解放后,我爷爷被定为“富裕农民”,他做过小甲长,属于“地富反坏”中的“坏”字群。有一次,上边派来的工作组主持批斗会,要批斗我爷爷。老百姓被叫到场地上,大家一看是批斗我爷爷,掉头就走。张世礼还骂了工作组是“不长眼的货”。 我爷爷则靠在一堵矮墙上睡着了。从此,再也没有批斗过他。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爷爷被摘掉套在头上三十年的“伪甲长”帽子,又以花甲之年,被村民推举为“村民小组组长”。我爷爷问前来宣布他当选的村长说:“村民小组长跟甲长,哪个大?”

村长说:“可能是平级的。”

我爷爷又问:“村民小组长跟生产队长哪个大?”

村长笑笑说:“也是平级的。”

我爷爷说:“‘小组长’,听着也不像是官儿呀!还是叫‘甲长’得劲,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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