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1 汪曾祺:那些令人懷念的野味

汪曾祺:那些令人懷念的野味

過去我們那裡野鴨子很多。水鄉,野鴨子自然多。秋冬之際,天上有時“過”野鴨子,黑乎乎的一大片,在地上可以聽到它們鼓翅的聲音,呼呼的,好像颳大風。

野鴨子是槍打的(野鴨肉裡常常有很細的鐵砂子,吃時要小心),但打野鴨子的人自己不進城來賣。賣野鴨子有專門的攤子。有時賣魚的也賣野鴨子,把一個養活魚的木盆翻過來,野鴨一對一對地擺在盆底,賣野鴨子是不用秤約的,都是一對一對地賣。

野鴨子是有一定分量的。依分量大小,有一定的名稱,如“對鴨”、“八鴨”。哪一種有多大分量,我現在已經記不清了。

賣野鴨子都是帶毛的。賣野鴨子的可以代客當場去毛,拔野鴨毛是不能用開水燙的。野鴨子皮薄,一燙,皮就破了。幹拔。

賣野鴨子的把一隻鴨子放入一個麻袋裡,一手提鴨,一手拔毛,一會兒就拔淨了。放在麻袋裡拔,是防止鴨毛飛散。代客拔毛,不另收費,賣野鴨子的只要那一點鴨毛——野鴨毛是值錢的。

野鴨的吃法通常是切塊紅燒。清燉大概也可以吧,我沒有吃過。野鴨子肉的特點是:細、“酥”,不像家鴨每每肉老。野鴨燒鹹菜是我們那裡的家常菜。裡面的鹹菜尤其是佐粥的妙品。

現在我們那裡的野鴨子很少了。前幾年我回鄉一次,偶有,賣得很貴。原因據說是因為縣裡對各鄉水利作了全面綜合治理,過去的水蕩子、荒灘少了,野鴨子無處棲息。而且,野鴨子過去是吃收割後遺撒在田裡的穀粒的,現在收割得很乾淨,顆粒歸倉,野鴨子沒有什麼可吃的,不來了。

鵪鶉是網捕的。我們那裡吃鵪鶉的人家少,因為這東西只有由鄉下的親戚送來,市面上沒有賣的。鵪鶉大都是用五香滷了吃。也有用油炸了的。鵪鶉能鬥,但我們那裡無鬥鵪鶉的風氣。

我看見過獵人打斑鳩。我在讀初中的時候。午飯後,我到學校後面的野地裡去玩。野地裡有小河,有野薔薇,有金黃色的茼蒿花,有蒼耳(蒼耳子有小鉤刺,能掛在衣褲上,我們管它叫“萬把鉤”),有才抽穗的蘆荻。

在一片樹林裡,我發現一個獵人。我們那裡獵人很少,我從來沒有見過獵人,但是我一看見他,就知道,他是一個獵人,這個獵人給我一個非常猛厲的印象。

他穿了一身黑,下面卻纏了鮮紅的綁腿。他很瘦。他的眼睛黑,而冷。他握著槍。他在幹什麼?樹林上面飛過一隻斑鳩。他在追逐這隻斑鳩。

斑鳩分明已經發現獵人了。它想逃脫。斑鳩飛到北面,在樹上落一落,獵人一步一步往北走。斑鳩連忙往南面飛,獵人揚頭看了一眼,斑鳩落定了,獵人又一步一步往南走,非常冷靜。

這是一場無聲的,然而非常緊張的、堅持的較量。斑鳩來回飛,獵人來回走。我很奇怪,為什麼斑鳩不往樹林外面飛。這樣幾個來回,斑鳩慌了神了,它飛得不穩了,歪歪倒倒的,失去了原來均勻的節奏,忽然,砰——槍聲一響,斑鳩應聲而落。

獵人走過去,拾起斑鳩,看了看,裝在獵袋裡。他的眼睛很黑,很冷。

我在小說《異秉》裡提到王二的燻燒攤子上,春天賣一種叫做“鵽”的野味。鵽這種東西我在別處沒看見過。“鵽”這個字很多人也不認得。多數字典裡不收。

《辭海》裡倒有這個字,標音為(duo 四聲又讀zhuā)。zhuā 與我鄉讀音較近,但我們那裡是讀入聲的,這隻有用國際音標才標得出來。即使用國際音標標出,在不知道“短促急收藏”的北方人也是讀不出來的。

《辭海》“鵽”字條下注雲:“見鵽鳩”,似以為“鵽”即“鵽鳩”。而在“鵽鳩”條下注雲:“鳥名。雉屬。即‘沙雞’。”這就不對了。沙雞我是見過的,吃過的。內蒙、張家口多出沙雞。

《爾雅• 釋鳥》郭璞注:“出北方沙漠地”,不錯。北京冬季偶爾也有賣的。沙雞嘴短而紅,腿也短。我們那裡的鵽卻是水鳥,嘴長,腿也長。

鵽的滋味和沙雞有天淵之別。沙雞肉較粗,略帶酸味,鵽肉極細,非常香。我一輩子沒有吃過比鵽更香的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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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摘自《城南客話》作者:汪曾祺,出版:九州出版社

汪曾祺:那些令人懷念的野味

書中收錄了汪曾祺先生四十篇精美散文隨筆,以憶友、記遊、書懷、論吃、談俗、思親為序歸入六卷。

他以輕筆淡墨寫人記事,卻能給人留下極深的印象和長久的感動,皆因他經歷過的那樣大開大合的時代和跌宕起伏的人生,而他早已將之納之於胸,藏之於心,化作靜水深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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