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进到大邑商的那一刻起,周类眼中所见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远超他的想象。
没有城墙的城邑、宽阔的街道、喧闹的人流、或圆或方的房屋、在晚秋凉风中招摇的酒旗、人们脸上生动而夸张的表情……一切都和他之前想象的都大不一样。
见惯了辽阔的草原,见惯了点缀在草原上一群群白色的羊群,见惯了简陋帐篷的他,周类何曾想到过天下还会有如此的盛景!
在落脚的馆驿,周类再次感觉到大邑商的富裕奢华,这是一间精心装饰过的房屋,商人尚白,连土墙也涂了白垩,成了大商最尊贵白色,从屋顶垂落的各色布幔,掩盖了墙体,把屋子装点的绚丽华贵。
他受父亲委派,随羌人哥屋部的元杰来大邑商,眼中所见,不免对大商充满仰慕。
这是他第一次代表周国出使,此前在周国,父亲并非交付任何权柄给他,因此他于国事只似懂非懂。目前他人在大邑商,不比在豳地有父亲和兄长撑着,凡事都得靠自己拿主意,只是究竟如何才能为周国争取更多的好处,父亲语焉不详,他也拿不准。
周类正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想着该如何做,门外有人敲门,他起身开门,见是与他同来的井典,微微愕然后,侧身请井典进来。
井典却不多寒暄,进门第一句便对他说:“此来大邑商,不知周方将作何打算?”
周类看着与自己同来的中年人,心中疑惑:“这事怎么问我?”
周类不知怎么说,于是老实回答:“父亲来时曾说,一切听哥屋元杰的便是。”
井典笑道:“正值秋季,哥屋元杰明显是趁目下邛方对大商虎视眈眈之际,借机捞取些好处。井、周二国跟在羌人身后,少不得也要得些好处,只是若一味跟随,难免大头被羌人拿走,井国、周国不过吃些残羹冷汤,聊胜于无罢了。”
井国与周国相邻,同处大商西陲,北有强悍的邛方,更有土方这个异族时刻窥伺,西有羌人各部,东北还有犬戎。
周、井都是小国,于夹缝中生存,虽心向中国,奈何大商虽好,却未免隔得远了些,无奈之下,不得不与羌人、土人、邛人虚与委蛇。
井典见周类不说话,又问了一句:“你觉得呢?”
眼见井典问到跟前,周类却不好不答,道:“事在两难,正在未定之时,不知如何是好。敢问井国将如何措置?”
井典看上去老成,说话文绉绉的,面色也透着凝重:“周国与井国同在商、羌交接之地,正所谓是难处之地,危疑之所,一时一事筹措不当,便万劫难复,不可不慎。”
周类心有同感,点头称是。
井典又说:“我欲前往右相府去,向右相大人请益,不如你我同去如何?”
见井典相邀,周类心中有些讶异,但总算明白井典的意思:“绕开哥屋元杰?”
“嗯。”井典点头,眼中冒着兴奋和期待的光。
父亲来之前曾有交待,说井国面临局势与周相似,要他密切关注井国动态,不可被井方占了先去。
此时井典相邀,正是摸清井国所想的绝好时机,因此周类有些心动,刻意压低声音问道:
“今日便去?”
“今日便去!”井典目视窗外,嘴唇微动。
周类不再多想,点头道:“行,那便同去。”
二人出了馆驿,见并未惊动哥屋元杰的人,便径直来到右相府前,报上名号来历,在门口等候通传,谁知片刻后,右相府的人却说他们尚未拜见大王,右相不好僭越,不方便见。
二人心中失望,拜见商王的国书已经递进王宫几日却不见回音,此时拜见右相也是闭门不纳,莫非大商已经将周、井二国弃之不顾了?
二人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出失落,慢慢回走,才走不远,忽听到后方大喊:“有刺客!”
周类回望,眼见右相府前人影幢幢,好些人影在相府内外进进出出,二人对望,居然十分默契地同时发力,齐往右相府奔去。
等二人赶到时,只见相府门前,亲卫披坚执锐,如临大敌。
二人也知事非寻常,不好上前,便隔着右相府前足有十余步阔的大道远观。只见大门内,两名亲卫搀扶着右相大人匆匆走过,大声喊着叫巫医前来,周类眼尖,见右相大人后背有一大块血迹。
过不多时,又有几名亲卫押着一人从门前走过,井典道:“这被押的人该是刺客。”
周类看了一眼,竟是他与井典在门塾候传时郁郁然走进相府的那人,看情形,与相府亲卫很是相熟,只招呼一声便自行入内。
“莫不是刚刚我们在门口等候时走进的那个?难道这人便是刺客?”周类问。
很快又有一队巡逻的军士飞奔而至,大部分军士进了右相府,却有几个留在右相府门前,拿住周类二人问话。
周类连忙说了情况,他二人乃是放过来使,门都未进,听到相府中传出“有刺客”的喊声才奔回看能否相助,至始至终没有进过相府。
守在门前的亲卫为二人作证,那几名军士却不敢疏忽,喝一声“靠墙”,将二人逼在墙边,围在中间。
又过了片刻,匆匆走来三人,亲卫似是久盼,远远便说:“弼人府的郑大人来了。”
弼人府专司刺探之事,势力非止王都,属下遍及各方国,右相府发生刺杀案,正是弼人府该管。
被称作郑大人的人生得高壮俊朗,二十来岁,蓄着齐整短须,看上去精明干练,从他二人身边大踏步走过,看了一眼被逼在墙边的周类、井典,与亲卫略略拱手,便匆匆入内。
“这郑大人目光很锐利啊。”井典轻轻说了一句。
周类颇有同感,刚刚郑大人只匆匆看来一眼,却似有形,直刺入人心。
二人被军士围着不放,心中焦躁,不过是来拜访右相,不想却卷入刺杀右相的案子中去。
正等得不耐烦,见一队亲卫再大门排开,警惕地左顾右盼,稍后右相大人出门而来。
右相虽是才将遇刺,身子却依旧挺得笔直,身旁站着一个美妇人。
井典顾不得军士在旁,远远对右相大喊:“大人!大人!”
右相大人看了他们一眼,对亲卫问了句什么,不多时亲卫过来,叫军士放了他二人,道:“大人说,你二人能来相助,大人铭感五内。”
二人如蒙大赦,连忙遥遥对右相大人抱拳:“该当如此!”
“大人请二位前去说话。”亲卫又道。
二人正愁不得见右相,谁料右相竟主动相邀,几步上前,弯腰拱手道:“见过右相大人!”
右相脸色苍白,看得出已换过衣裳,身上不见血迹,说话声息虽弱,却依然透着威严:“适才听亲卫说,你二人听到相府有事,便赶来相助,有劳了!”
二人都说应当,右相连摆手的力气也无,只微微摇动腕子:
“先前不与你二人相见,实是不敢僭越,倒不是有意推辞,你二人见过大王之后,便来相府一晤如何?”
周类、井典俱各大喜:“敢不从命!”
说话间,一辆马车到了门前,右相脸上露出无奈,勉强笑道:“身为大商右相,今日问政,却是不得不去。”
二人还要客气,右相以微微侧身,对身边美妇人道:“成儿、昭儿今日怎么不见?”
美妇人脸上笑着,眼中却流露出对夫君的担忧:“成儿一早被息开叫出去玩耍了,昭儿在跟着巫印习字。”
“对他说过多少次了,少与息开一起,怎么一早又出去浪荡!”右相语气透露出对长子的不满,转头对易青道:“走吧。”
易青对门前听着的车马挥手示意,上前一步搀扶右相走下台阶。
见右相近前,跟在马车之后的一名羌奴紧走几步,跪伏于地,右相踩着羌奴的背上了车,虽有易青搀扶,右相难免用力,背上伤口痛得右相嘴角微微扯动。
坐上车,右相再无旁顾,也不与周、井二人招呼。易青见亲卫已在马车两侧列队完毕,轻喝一声,御者微抖缰绳,朝王宫去了。
周类二人目送右相在十几个亲卫护送下缓缓走远,正要离开,却被弼人府的人叫住:“二位且留步,我家大人有事相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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